江涛接着这封信,合紧嘴不说什么。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忽闪着长长的睫毛,捉摸事情的根源和发展。一九二七年秋天,中国共产党保属特委的负责同志,到第二师范来,在党、团组织中传达了上级的决议。正式宣布:“北伐军打到南京的时候,反革命为了独吞胜利果实,暴露本来面目,叛变了革命,屠杀共产党,镇压了工农群众。从今以后,国共合作不能继续了……但,我们并不悲观,中国革命的前途,是广阔的、远大的。同志们!我们要擦干眼泪,拿起刺刀,开始战斗了……”从此以后,革命的高潮低落下来,北方沉入更加严重的恐怖里。

他到教务处请了假,走到严知孝家去,请他写封信托个门子,好上济南去营救运涛。

严知孝住在槐茂胡同路东一个瓦楼大门里。江涛走上高台阶,拉了一下门铃。随着叮叮的铃声,有人踏着轻巧的皮鞋声走出来。问:“是谁?”

江涛说:“我,江涛。”

听得说,门吱的开了。严萍立在门口。她说:“噢,稀客。请进来!”说着,不经意地笑了。

江涛问:“严先生在家吗?”

严萍见他神情急迫,扭头儿瞅着他,说:“星期嘛,不在家?”

这是一座小巧的院落,三合子青砖小房。当院摆着两盆夹竹桃,正开着花。红的,粉红。白的,雪白。一畦十样锦,畦畔围着芦苇插的小篱笆。茑萝爬到篱笆上,开着杂色的小花。葫芦蔓爬到花架上,爬上墙头。严萍登着门板爬到墙上,把麻绳钉上屋檐。

江涛说:“留心,掉下来!你想干什么?”

严萍说:“我吗?请你看看我的小花园吧。你没看见这房顶上,每年有一蓬蓬的瓜秧,结着红红的香炉瓜吗?我要叫香炉瓜爬着绳儿登上屋檐。”

江涛说:“我看出你在园艺上的天才,你为什么要学师范呢?”

严萍说:“我学师范,不像你学师范一样?”当时,她是女子第二师范的一年级学生。

北房三间小屋,挺干净。里屋是严知孝的卧室,外屋是他的书房。有几架书,几件木器家具。桌上有一小碟黄瓜菜,严知孝手里端着碗芝麻酱拌面,在吃着。见江涛走进来,他问:“才说叫萍儿去叫你和登龙来吃螃蟹,你来了正好。”

严萍在屋顶上说了话:“白洋淀的朋友送了螃蟹来,在水瓮根底下蒲包里养着。单等他这好学生们来了才吃哪!”说着,嗤嗤地笑。

他们说的登龙,是锁井镇上,大槐树冯老锡的第二个儿子。现在育德中学读书,是严知孝他母亲的表孙子。自从来到保定,常和江涛、严萍在一块玩。日子长了,就成了青年朋友。

江涛走出来,对着严萍说:“可惜,吃不上了,我要回家。”

严知孝打窗户里探出身子来,把漱口水吐在花畦上,说:“怎么,要回家?”

江涛说:“我父亲求人送了信来,运涛在济南,被押进监狱里。”

严知孝吃了一惊,呆了半晌,问:“为什么?”

江涛说:“他说,早去几天,可以见到面。晚去,连面也见不到了!”

严知孝沉思了一会,才说:“这样厉害的事情?”两手扣在胸前,鼓起嘴唇,撅起黑黑的短胡髭。脚尖磕着地,发出节奏的声响,老长时间不说什么。

看样子,他有四十五六岁年纪,高身材,长四方脸,挺恬静。

严萍从墙头上跳下来。说:“什么塌天大事?”说着走进来。

江涛并没注意到她,只是对严知孝说:“我父亲还说,无论如何请你给济南的朋友写个信。知道你朋友多,请你设法求点情……”

“求点情吗?”严知孝吧咂着嘴唇,像在深远的回忆:“咱不在政治舞台上,是朋友的,也该疏隔了……济南吗?倒是有个人。”他摊开纸,拿笔蘸墨。但不就写,眼睛看着窗外,像有很多考虑。嘴里缓缓地说着:“动乱的时代呀!运涛是个有政治思想的人嘛,怀有伟大理想的人,才会为政治牺牲哪!我年幼的时候,也是这样。一说到‘为了民众’、‘为了国家’,心里的血就会涨起潮,身上热烘起来。五四运动,我也参加过,亲眼看见过打章宗祥、烧赵家楼。读过李大钊在《新青年》上发表的、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章。可是潮流一过去,人们就都做了官了。我呢,找不到别的职业,才当起国文教员。像我那位老朋友,他在山东省政府,当起秘书长来。当然哪,他是学政治的,我学国文嘛。我教起书来,讲啊……讲啊……成天价讲!”铺好纸,他写起信来。

严知孝是北京大学的学生。在北大国文系毕了业,一直在保定教书。除在第二师范教国文,还在育德中学讲“国故”。对墨子哲学挺有研究。他从家里拿些钱来,买下这座小房,打算在这里守着独生女儿养老。他好清静,不喜欢像父亲一样,忙于应酬,奔波乡里之间的俗事。当然这些事情也短不了找到他头上。能推出去的,尽量推出去。他经过中国近百年史上战乱最多的年代,亲眼看到战争给与“民众”的疾苦。他对军阀、政客,嫉恶如仇。每当给一个新的班次讲课,总是先讲《兵车行》,讲《吊古战场文》。每当一班学生毕业,都要讲墨子的哲学思想。

写好信,仔细粘好信口,用大拇指甲把浆糊光一光。两个指头捏起信角,撂在桌面上。说:“去吧!到了济南,你去拜见他。这人是我的换帖,能维持的,维持。不能维持,也可以求他给个方便之处。……”说完这句话,他又沉思。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,说:“可是现在换了当权,他们比封建官僚严格些,尤其在政治问题上,就越发利己主义了。”

江涛立在严知孝面前,眨巴着长眼睫毛,听着。

严知孝又说:“自从安起国民党党部,门上画了青天白日的党徽,墙上写了蓝色的标语,还是一本正经的喊着打倒帝国主义,铲除贪官污吏。可是不久,阎锡山和张作霖也挂起青天白日旗,贪官污吏和‘党国要人’们书信往来,互相都称‘同志’。人们今天盼‘北伐军’,明天盼‘北伐军’。‘北伐军’来了,只是多添了些新军阀,新政客。对于‘平均地权’啦,‘节制资本’啦,反倒连点消息也听不到了。‘耕者有其田’的口号,连提也不敢提。咳!既不是那样颜色,也不是那个货物了!于是,在广大‘民众’里,流露的一些革命热情,也就冷淡下来。说这是换汤不换药,也不过如此!”

江涛拿了信走出来。出门不远,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他:“江涛,你早点回来!给我打济南带点儿什么希罕东西来,嗯!”

江涛回头一看,两只俏丽的眼睛,从墙角儿上露出来。江涛又立住,愣了一刻。说:“嗯……好!”他点着头说:“我给你的书,你可要看完,吭!”

“唔!你就去吧!”那两颗黑亮的眼睛,又从墙角缩回去。

于是,严萍,一个穿着瘦瘦的、黑绸旗袍的细高身影,又映在他的眼前。她直爽、活泼、热情,爱把头发剪得短短,蓬松着,穿一双黑色方口的平底皮鞋。好像眼瞳有点斜,爱把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儿,偷偷地靠在鼻梁上看人,靠得越紧,越显得妩媚。不注意的人,看不出来。注意的人,并不认为是什么缺陷。

江涛经常把自己喜欢的书给她读,她也说过:我向你学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