运涛好久不来信了,一家子盼了星星盼月亮。正当这刻上,想不到一场飞灾横祸落在他们头上。
一九二八年秋天,运涛突然来了一封信,严志和好高兴。近边处找不到看信的人,他想进城去找贾老师。一上堤坡,李德才打南边弯着腰走过来,见了严志和,离大远里抬起头儿打招呼。他捋着胡髭,客客气气问:“志和兄弟!运涛侄子做了什么官儿?”
严志和说:“连长!”
李德才一听,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连长?官可不小啊,一个月能挣个一百多块钱,该你庄稼老头儿斗劲了!大院里冯老洪家小子,一当就是团长,比你钱更多!”
严志和歪起脑袋瞪了他一眼,说:“他钱多是他的,挨着我什么?”
李德才看严志和颜色不好看,踮着小俏步走上来,连说带笑:“你去干什么?”
严志和说:“我上城里找个人看看信。”
李德才说:“这点小事,用得着上城里?来,我给你看看!”
严志和说:“你是冯家大院的账房,什么身子骨儿,我能劳动你?”
李德才说:“嘿,哪里话?北伐成功,你就成了老太爷了。江涛又上了洋学堂,不用说是我,冯家老头再也不敢下眼看承你。”
两个人坐在堤坡上,大杨树底下。李德才打开信,绷着脸看下去。看着,哈哈大笑,说:“你们这个官,谎啦!”
严志和睁大了眼睛问:“什么?”
李德才说:“这算什么官,连个官毛毛也当不上啦。我给你念念这两句儿吧!”
“父亲大人膝下,敬禀者:男已于去年四月被捕,身陷囹圄一载有余。目前由南京解来济南,监押济南模范监狱。大人见信,务与涛弟前来。早来数日,父子兄弟能见到面。晚来数日,父子兄弟今生难谋面矣……”李德才把这个“矣”字,拉得又尖又长,翘起一条长长的尾巴。又哈哈大笑,说:“哈哈!完啦,这信我看不是运涛的笔体。”
严志和没有听完这封信,忽不啦儿的,耳朵里嗡嗡怪叫起来。再也听不清底下说的是什么。好像抛下怀里的热火罐儿,身上凉了半截,脸上渗出冷汗珠来。只觉得心里发烧,身上滚烫,浑身火辣辣的。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李德才,惚惚恍恍走到朱老忠家里。没有进屋,在窗户台根底下问了一声:“我哥哥在家里吗?”
贵他娘在屋里答应:“谁,志和吗?他下梨去啦!”
严志和转身走到梨园里。
朱老忠正在树上下梨,离远望见严志和晃搭着身子走进梨园。沉着个头儿,摆动着两条胳膊往前赶,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。他扔蹦跳下梨树,紧走了几步,赶上去说:“志和!什么大事?走得这么紧急?”看严志和低着个头儿,什么也不说,只管向前走。心里慌了,说:“志和!志和!你怎么了?”
严志和,本来是条结实汉子,高个子,挺腰膀。多年的劳苦和辛酸,在他的长脑门上添下了几道皱纹。平时最硬气不过的。做了一辈子庄稼汉,成天价搬犁倒耙。当了多少年的泥瓦匠,老是登梯上高。一辈子灾病不着身,药物不进口。一听得亲生的儿子为“共案”砸进监狱,就失去了定心骨。他迎着朱老忠紧走了几步,身不由主,头重脚轻,一个斤斗栽倒在梨树底下。一阵眼黑,跳出火花来。朱老忠猫腰抱起严志和的脑袋,掐着他的鬓角,说:“兄弟,醒醒!”
严志和在昏迷中,听得朱老忠的声音,眼里渗出泪珠来。牙齿打着得得说:“大……大哥!我有了困难!”
朱老忠一听,摇了摇头,两手撑在腰里,说:“兄弟,说吧,有什么困难?这些个年来,穷弟兄们同生死共患难。到这节骨眼儿上,朱老忠不能躲到干树身上去。你门里的事,就是我门里的事。咱还是为朋友两肋插刀!”
严志和听得说,张开两只手,打着颤说:“运涛那孩子,他被问成‘共案’了,陷在监狱里!”
朱老忠把眼珠一吊,停了一刻,缓缓地说:“卡监入狱了?”头上立时像打了个响雷,随着眼前一道亮闪。转转眼睛,愣然地说:“我听得人家说,国民党大清党了。杀的人可多哪,咳!这年月……凶多吉少啊!”说到这里,又觉后悔,下意识地往回吞了一下,也没吞回一点声音。
严志和听得“凶多吉少”,身上战栗起来。说:“大哥!你帮我这一步,跟我上趟济南,去看看这孩子吧!你走过京,闯过卫,下过关东,我可没离开过这块土,出不去门呀……”说着,不住地摇着头。
去年四月,国民党大清党。多少共产党员被捕了,入狱了。多少共产党员被杀死了。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有一天夜晚,营长吹哨集合,点着名,从队伍里把运涛和几个排长叫出来,过堂问供。军法官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严运涛!”他说。又问:“什么地方人?”他答:“河北省××县人。”军法官又问:“多大岁数?”他答:“二十七岁!”最后,军法官问:“你是共产党员吗?”他说:“不错,是共产党员!”
供词就是这样简单,并没有多说一个字,因为他是以共产党员的身份,加入国民党的,谁也知道。运涛被扎上手铐脚镣,抛进阴暗的监狱里。
到了今年夏天,“北伐军”到了济南。部队里又出了“共案”,牵连到他,才把他从南京解到济南。运涛立刻托人给父亲来了这封信,说:他被捕了。叫严志和跟江涛去看看他。
朱老忠立刻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,耸了耸肩膀,响亮地说:“志和,这码事儿好说,天塌了有地接着,有哥哥我呢。说什么时候去,咱抬腿就走,这有什么遭难的?”
听了这句话,严志和心眼豁亮了。睁开眼来,挺了一下腰,想挣扎着站住脚。一下子,又闹了个侧巴楞,趔趄了一步,要倒下去。朱老忠赶紧上去把他搂住,问:“怎么样,志和?”
严志和说:“头,晕眩的不行!”
朱老忠背了他一只左手,严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,两人慢慢的,一步一步走回家去。一进门,涛他娘见他耷拉着脑袋,满头是汗,眼睛也不睁一睁,一步一趔趄,骨架支不住身子。忙走上去问:“怎么啦!这是怎么啦!”
朱老忠说:“莫喊叫,先安放下他再说。”
两人把严志和抬到炕上,把枕头垫高点,叫他还息着。朱老忠挤巴了一下眼睛,两人走到外头屋里。朱老忠坐在锅台上,温声细气儿说:“涛他娘!有个事儿,又想跟你说,又不想跟你说。不跟你说吧,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儿。要是跟你说了,无论如何,你可得支持住身子骨。”
涛他娘听朱老忠话口里有事,瞧见他手里攥着运涛那封信,心里有些嘀咕。她问:“是运涛的事儿?”
朱老忠一句句把运涛的事情告诉她,涛他娘低着头,眼泪唰的流下来。当时,一个农家妇女还不懂得阶级斗争的残酷。在说书唱戏上,可知道监狱的黑暗无情。于是哭得更加痛切。当他们细声细气儿哭着的时候,老奶奶隔着灯龛看着,仄起耳朵听着,听得说“运涛入狱了”!她脸向下一沉,张开嘴,惊诧地问:“什么,运涛入狱了?”
涛他娘听声音不对,慌忙走进去。老奶奶两腿一蹬,抽搐了几下,挺在炕上,难过得摇着头,合紧眼睛。年老的脸上急骤的颤动,嘴里嘟嘟念念,好像在说什么。涛他娘一迭连声叫:“娘!娘!你怎么啦?你怎么啦?”她慌里慌张,摸摸她的手,摸摸她的头,又说:“娘!你合上眼睛了?你合上眼睛了?”
朱老忠走进来一看,把手掌放在老奶奶的鼻子上,鼻孔里只有一丝凉气儿。他说:“涛他娘,别喊了,先给她穿衣裳吧!”
一个年纪老了的人,生命就像风前的残烛,瓦上的霜雪,受不起风吹日晒,经不起意外的震撼了。运涛入狱的消息,像巨雷一样,震惊了她的神经中枢,截止了她的生命活动。她的嘴唇不住的颤抖,像在反复地说:“老头子还不回来……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!”一会儿,眼窝渐渐塌了下去……
涛他娘顾不得哭,赶快开箱倒柜找出装裹。贵他娘、顺儿他娘、朱老星家里的,都赶了来。给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儿,新拆洗的棉袄,箍上黑头巾,头巾上缝上一块红色的假玉。
朱老忠站在院里,手里拿着烟袋,指挥朱老星他们抬了一张小板床,放在堂屋当中。把老奶奶的尸首抬到板床上,蒙上一块黑色的蒙头被。床前放上张饭桌儿。又打发贵他娘煮了“倒头饭”,做了四碟供献,摆在桌子上。打发伍顺找了一匹白布来,叫娘儿们给严志和、涛他娘缝好孝衣。严志和带着病打炕上爬下来,和涛他娘跪在干草上哭。贵他娘、顺儿他娘、朱老星家里的,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,也在灵前弯下腰哭起来。涛他娘哭得尤其悲痛。
黄昏时候,严志和家门楼上挂起“白钱”。
一会儿,听得拐棍戳地的声音,朱老明拄着拐杖摸了来。
进了门,哆哆嗦嗦站在灵前,弯下腰来哭着,泪水从眼洞里滚出来。朱老忠也含着泪花说:“哥!人既咽气了,老哭也没用!”朱老明说:“我觉得志和不是容易,为孩子们作难!”说着,又大哭起来。他用袖头子擦干了泪,问了什么病,什么时候断的气儿。朱老忠说:“光运涛的事,就够他们载负的了,又添上办白事儿!”他把国民党大清党,运涛被关进监狱里的事情,对朱老明说了。
朱老明抬起头来,喘了几口气,才说:“也该叫江涛家来,商量商量运涛的事情怎么办。革命军失败,运涛入了狱,对咱穷苦大众来说,是一场天大的灾难呀!”
朱老忠自从老奶奶倒头,时间不长,眼睛就红了,长出眵目糊来。他急得搓着手儿说:“谁承望的,咱一心一意等革命军过来,把冯老兰打倒,给运涛和春兰成亲。咳!这一来,竹篮打水一场空了!”
朱老明说:“兄弟,要经心呀!说不清狗日的们要出什么坏理儿!”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子,用手一摸刀锋,噌楞楞地响。“听得风声不好,我就磨了一件武器,揣在怀里。碰上他们要害我,抽冷子抓住,先扎死他两个再说!”
说着话儿,街坊四邻都来“吊棺”。晚上,人们散了,严志和还在草上睡着。已经是秋天,夜晚风凉了,阶沿下有两个虫子,唧唧叫着。朱老忠把门关起。小桌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,冒着蓝色的焰苗,照得满屋子蓝蓝的。朱老忠和朱老明也坐在草上,三个人商量事儿。严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涛。他哑着嗓子说:“把运涛的信也送去,叫他到严家去写个信,托个人情,好到济南去营救运涛。他奶奶的事可不告诉他,那孩子自小儿跟着老人长大,跟他奶奶感情可热哩……”说着,又哭起来。
朱老明眯瞪眯瞪眼睛,说:“兄弟,你甭哭啦!身子骨儿又不好,万一哭得好儿歹的,可是怎么着?这会儿,千斤的担子在你身上!”
朱老忠也说:“老明哥说得是,家有千口,主事一人,你要好不了,一家子可是怎么办?”又对涛他娘说:“你去做点吃的吧,一家子哭了半天,还没吃饭呢!”
咳!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啊!那天傍晚,春兰娘去“吊棺”,听到运涛不幸的消息,慌慌忙忙回到家去,悄悄儿告诉春兰:“闺女闺女,不好了,运涛蹲了监牢狱!”
自从那咱,贵他娘把运涛的消息告诉她,革命军的光芒,和运涛的眼睛,就像两点萤明,在遥远的远方闪晃。隐隐显显,似有似无。就是这一丁点儿遥远的光亮,在她的心上就像太阳一样,温暖她的全身。她凭这丁点儿热力和光明来生活呀!当娘把这种不幸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,她心上一惊,又强笑着镇静下来。只是冷笑说:“呿!说他干吗?扔到脖子后头算了!”这句话还没说完,她的心上激烈地跳动起来。
真的,她倒一点也没有哭。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,像干了底的深潭,就是投下一块大石头,也难溅起点滴波涟。这咱,她年岁大了,明白了一些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。她明白,就是哭瞎了眼睛,对于革命,对于运涛,也无济于事的。黄昏来了,暮霭像一块灰色的布,盖在她的身上。她觉得,在这块布下过生活,更心安一些。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,她就想躲进黑暗的角落里,让黑暗把她吞没。
饭后,天上落着一阵雨,像滴不完的愁苦的眼泪。树上风起了,树叶子簌簌地响。突然间,一个想法涌上了心头:人活着,是为了愁苦,还是为着幸福呢?可是,她是没有幸福的。眼看一丁点儿幸福的光芒,就要在眼前逝灭。她的心情,像从千丈高崖跌下深渊,焦虑得难耐。她想,活在世界上,也是个多余的人,死了倒也落得干净!想到这里,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搅动。犹疑着呆了一会,她又登上板凳,从柜橱上搬下箱子,把一身靠色的新裤褂穿在身上。拢了一下子头发,点上灯,拿镜子照了照脸上。当她看到自己美丽的脸庞,又摇摇头,心里想:我还这么年轻!想着,把镜子一扔,吹灭灯,趴在炕上抽泣起来。她抬起泪眼,在黑暗里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里案板旁,伸手扯起切菜的刀。在夜暗里,她看得见刀锋在闪亮。不提防,一点响动惊动了母亲,她在炕上问:“春兰!案板上什么东西响哩!”她镇静了心情,装出远远的语音,说:“嗯,娘!你还没有睡着?是一只老鼠碰的吧。”
娘翻了个身,自言自语:“你还没睡?咳!闺女!你的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哩!我能叫你老在家里一辈子吗?咳!天哪……忙回来救救我闺女吧!”
一句话打动春兰的心。她想:他还会回来的!我不能带着不明不白的伤痕死去。这样,将永远无法洗净身上的脏污。她放下刀,走回来,坐在炕上。隔着窗棂,看得见天上的云彩散去,月亮出来了,天色蓝蓝的。她重又躺在床上,把泪眼对着窗外的天空。月光透过窗格子,照在她的身上,照在她惨白的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