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涛跟父亲出城回家。沿着从城里到锁井的那条小道儿走回去,到了河边,在小摆渡口上过了河。

严志和说:“走,咱们先叫你忠大伯高兴高兴。”一进小门,忠大伯正坐在捶板石上喂牛,他的黄牸牛生了条小花犊,打了筐青草正喂着。那犊儿,见有人进来,扬起头,哞哞地叫,它还没见过生人。江涛把它抱在怀里,亲着它的嘴说:“可好哩!可好哩!”

严志和说:“大哥!告诉你点喜庆事儿。”

忠大伯问:“什么喜庆事?这么乐哈。”

严志和说:“运涛来信了。”

忠大伯猛地站起来,愣了半天才说:“他,他有了下落?”

贵他娘听得说,迈开大步,通通的走出来。仄起头儿问:“运涛有下落了?”

严志和慢搭搭说:“他还干上了不平常的事情。”

忠大伯伸开两手,像翅膀一样忽扇着说:“好啊,好啊,自从他走了,我黑天白天的结记他。我想,他要是下了关东,那里咱熟人多,也该有个音讯了。”

贵他娘笑他说:“嘿!看你乐的,要飞起来。”

忠大伯说:“我心上的人嘛,我不乐?”

江涛说:“南方是革命发源地,‘革命军’已经北伐了!”忠大伯说:“来!坐下念念我听。”叫江涛坐在捶板石上,忠大伯和严志和圪蹴腿儿蹲在两边,听念着这封信。念到“在军队上过了半年,又到军官学校学习……”的时候,忠大伯打断了江涛念信,说:“志和!你看怎么样?我说咱得有一文一武。这咱晚,咱有一文两武了。大贵也来了信,他在军队上学会了各样的操法,还学会放机关枪。人家见他身子骨儿粗壮,叫他背机关枪,背着背着就学会放了。”又伸出右手,在空中一划一划说:“江涛!给我念,念下去!”当念到“现下,刚从学校毕业,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。”他又张开长胡子的大嘴,呵呵笑起来。瞪起眼睛说:“嗯!这‘连长’可是军队上的官儿呀!咱门里,几辈子没有做官的,叫运涛‘起’咧‘祖’了!”

严志和说:“可说是,谁承望的?”

江涛说:“他还说,南方不比北方,到处看见群众革命的热情,工农群众站起来了!革命军到了咱这里,一切贪官污吏、土豪劣绅,一切黑暗势力都可以打倒!”一边说着,手舞足蹈,直想跳起来。

这时,忠大伯和严志和把耳朵贴在江涛嘴头儿上,直怕丢落几个字。听到最后一句话,忠大伯伸手拨弄拨弄耳朵,拍拍胸膛说:“嘿!革命军北伐成功,咱就要打倒冯老兰,报砸钟、连败三状之仇,咱门里算翻过身来了!”说着,挺起胸膛,在院里闹了个骑马蹲裆式。两手连续着把两只脚一拍,呼地闹了一个旋风脚,啪的戳在地上,两手叉在腰里,红着脸呵呵笑着,说:“看,我又年轻了,身子骨儿壮着呢!”

贵他娘说:“看你哥儿俩,高兴的!江涛,忙念,我心里着急。”

严志和搓着两只手,对朱老忠说:“哈哈!你还硬朗多哩!”又摸摸胸膛说:“嗨!高兴,高兴,今日格可怎么过去呢?”说着,两只脚跺跶着,想跳起来。

江涛念完了运涛的信,又念完大贵的信。

忠大伯说:“可说呢,我脑子里也懵了。老了,老了添了这么多喜事,可叫咱怎么活下去。”

贵他娘说:“怎么活下去?叫运涛回来,接你们去当老太爷子。”

严志和说:“那可不行,我一离开瓦刀,心上就空落落的。”

贵他娘说:“那你去给他们盘锅台。”

忠大伯说:“那可不行,哪有老太爷子盘锅台的?”

严志和说:“说是说,笑是笑,咱庄稼人出身,他做他的官,咱垒咱的房,种咱的地。”

江涛看老人乐得疯儿癫的。他说:“爹!他做的不是平常的官儿。”

严志和问:“什么官儿?”

江涛说:“革命的官儿。”

忠大伯走过来,拍着江涛说:“你说说,革命的官儿,又有什么不同?”

江涛说:“他们不是为的升官发财,是为了要打倒帝国主义、打倒军阀政客、土豪劣绅。”

严志和问:“那些玩艺是什么?”

江涛一时情急,不容细说:“就像冯老兰这样的人!”

忠大伯说:“那好嘛,早就该打倒,这个比做官挣钱还体人心。”

贵他娘说:“嘿呀!你哥们把声嗓放小点,四邻民宅哩!”说着,忠大伯、严志和、江涛,一块走出来,到江涛家去。严志和说:“这么大的喜事,咱得庆贺庆贺,你们头里走,我去打点酒来,咱俩喝。”他又跑回去,跟贵他娘要了把锡壶。走下坡,过了苇塘,到西锁井去了。

江涛跟了忠大伯,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儿。老驴头正在地头上耪草,恍恍惚惚见有人走过来,才说张嘴骂,一抬头,是朱老忠。又笑了说:“是老忠兄弟,要是别人,我又要开腔了。”忠大伯说:“老了老了,要醒点儿人事!大晴日子里,成天价骂骂咧咧,不怕人笑话?”老驴头说:“这地踩硬了,就长不出庄稼。”忠大伯说:“你倒不如说,是不愿叫运涛做你的女婿。”忠大伯一说,老驴头脸上红起来,才说开腔,忠大伯紧接着说:“告诉你吧!严运涛做了官儿,当了连长啦!”

老驴头问:“真的?”忠大伯说:“一点不假。”老驴头拨楞了下长脑袋,再不说什么。

忠大伯和老驴头有个小龇牙儿,说到这里,看老驴头要恼,放快脚步走过去。老驴头又低下头,嘟嘟念念的掘深壕埝,把人们蹚掉的枣棘针重又埋上。说:“谁也再不敢着边儿,就是他!”

江涛走到家里,一进屋就喊:“娘,快来,喜讯来了!”

涛他娘打屋里探出头来,问:“什么事?江涛回来了?”一看忠大伯也来了,想,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。连忙走出来,笑了说:“什么事?”

江涛说:“哥哥来信了,问娘、问奶奶好儿。”

听得说,老奶奶打炕上喊出来:“江涛!你说什么?”嘴里喊,眼睛可没有睁开,只是脸上笑眯眯的。

江涛走过去,把嘴头儿放在她耳朵上说:“运涛来信啦!”

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说:“我还不聋呀!”爬起来,掬起两手齐着头顶,在炕沿上连磕几个响头。

忠大伯也说:“看,高兴的你们不行!”

涛他娘问:“江涛,真的吗?”

江涛笑笑说:“一点不假。”

不说运涛来了信,她心上还平稳。为了运涛,她的眼睛哭干了,好像枯了的井,用手掏也掏不出泪来。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,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。她怕江涛哄她,江涛可会哄人乐哩!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时候,泪倒像雨点子落下来,扑簌簌落湿了衣襟。把头钻在墙角里,抽抽咽咽哭起来。

咳!一个母亲的心呀!当她还年轻,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,就偷偷为他打算。穿什么样的衣服呀,什么样的鞋袜呀……翘起手指头,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、绿褂褂上。那时,他还不知是男是女,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。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,不眠不睡。当运涛降生了,男孩子生得还漂亮,像爸爸一样,活眉大眼儿。她轻轻拍着运涛,笑着说:“咳!孩子,娘可是不容易哩!”冷天,把他放在暖地方。热天,把他放在凉地方。有个灾儿病儿,她会提着心,几天不吃饭,把孩子揣在怀里,拍着,叫着。孩子长大了,眨眼不见,她满世界去找。心上嘀咕:这孩子,他又到哪儿去了?天黑了,不见回来,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。你想,运涛失踪了,怎不像割她的肉哩!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?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。每天早晨,天不明就起了炕,早早把门儿打开。她想:也许,把门一开,运涛会走进来。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,早开了多少次门,十次、八次、一百次,也没这么一回。今儿,运涛来信了,在母亲心里,说不清是甜是苦。

看见母亲哭,江涛走过去,说:“娘!甭哭,甭哭,是真的!是真的!”

忠大伯也说:“涛他娘,这是个喜事呀!”

涛他娘也破涕为笑说:“好没出息,怎么哭起来?”

江涛说:“谁知道?”

涛他娘扬了一下头,说:“想的!”

忠大伯说:“他‘革’上‘命’,也做上官了。咱给他写个信,叫他家来,给他娶媳妇。”

老祥奶奶也答腔:“早该娶啦,鞋鞋脚脚,一家子的吃穿,谁管呢?把他娘忙死!”

涛他娘问:“娶人家谁?”

忠大伯说:“依我说,还把春兰娶过来。”

涛他娘说:“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?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!”

忠大伯说:“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……”

涛他娘插了一嘴,说:“跳到黄河里洗不清。”

忠大伯说:“甭认那个死理,这个主儿我做啦!我去办办这点好事。”

说着话儿,志和打了酒来,进门就说:“涛他娘!弄点菜,俺老哥俩庆贺庆贺!”

涛他娘问:“又喝酒?”

严志和说:“今日格不喝,什么时候喝?一辈子了,娶你的时候,也没这么欢乐过。”

说着,一家大小都笑了,笑了江涛个大红脸。涛他娘煮了两只老腌鸡蛋,叫老哥俩磕个小口儿,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。

说着、笑着,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,上北一拐,出了西街口,望朱家老坟上去。出了村,走着一条小路,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。天气热,朱老明正在大柏树底下歇息。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儿跟他说了。

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,仰起脸,对着天上。停了老半天,才笑了,说:“没的咱们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?”他自从打官司失败,闹眼病,双目失明了。

朱老忠说:“运涛说,南方革命势力大,劳动人们翻起身,闹起来。”

朱老明沉了沉气,说:“敢情那么好!咱们也做做准备,革命军一来,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,咱也就闹起来。先收拾冯老兰,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。好小子,他枪毙了咱,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!”

朱老忠说:“咱一定是这个主意,对这些老封建疙瘩,‘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’!”

朱老明说:“那,当然是。可也得注意,要秘而不知的,不能声张。越是坏家伙们,他心儿越灵,会察言观色。听风声不好,把地契文书、金银细软,拿起来就走,上了北京、天津,在外国租界里一囚,不出来了。”

朱老忠由不得喘着气,说:“对呀!常说:‘吃人的狮子,不露齿’呢!在革命军没过来以前,咱还是缩着脖子呆着,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。”

朱老明一听就乐了,说:“对,大兄弟说得对!运涛领兵一到,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。穷苦人们起来,在村里说一不二!”

老哥儿俩,抽着烟,说着话儿,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。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,脸向下沉了一会,自言自语:“可也别太高兴了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啊!万一的,中间出个什么事由,不苦了?”

朱老明说:“这种国家大事,咱也揣摸不清。果然落在那话口儿上:运涛领兵一到,老奶奶见着孙子了,老母亲见着心上的儿子,祖孙、父子团圆。土霸打倒,穷苦人见青天。不是两全其美!”

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,叉巴着腿儿站起来,说:“还有,运涛和春兰成亲。三全其美!”

朱老明愣了一刻,说:“还有,咱写封信,叫老祥叔赶快回来。四全其美!”

朱老忠呵呵笑着,说:“敢情那么好。走,咱叫江涛去写信。”

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棍,从大柏树林里走出来。迎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,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。一进严志和家小门,老明就喊:“老祥婶子,你有了这么大喜事,也不早告诉我!”

严志和、涛他娘、江涛,听得说,忙走出来,接明大伯走进老奶奶屋里。江涛忙搬条板凳来,叫明大伯和忠大伯坐下。

老奶奶说:“谁知道是祸是福哩。吹个风儿,就乐得你们不行!”

朱老明说:“这是应当应分的嘛!咱不高兴,没的叫冯老兰去高兴?”

朱老忠说:“他才不高兴哩,他得啼哭。”

严志和把巴掌一拍,说:“他娘的!他哭也不行!这算卡住狗日的脖喉儿了,掉不了蛋!”

朱老明说:“到了那时候,咱当然卡住他脖子不放。这么着吧,咱穷人家是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。好事情来了,咱得设法子把老祥叔找回来。”

老奶奶一下子笑出来,哆嗦起两只手说:“那好多多了,快想个法儿吧!‘老头子’一回来,可就高兴死人了!”

朱老忠说:“四全其美,能不高兴?”

朱老明说:“江涛,快去拿信封信纸来,写信!”

江涛拿了信封信纸,铺在槅扇门外头吃饭桌上,说:“写什么?奶奶!”

老奶奶说:“叫你忠大伯说,你忠大伯肚里词儿多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来吧,我念着,你写。”他抬起头,望着房梁,说:“写……这是你爹的口气,‘父亲大人膝下,敬禀者……’写上了吗?”

江涛说:“写上了。”

朱老忠说:“‘二年前,曾奉上一信,不知收到没有?’”说到这里,又说:“你再把运涛信里的话先写上。江涛比我新词儿多,别等我念了。”

江涛写完了,又问:“老奶奶和娘还有什么话儿?”

老奶奶张着嘴儿说:“写上,问问他还有一点儿良心不?自幼儿,从多大上,我就服侍你,一年价,做了棉的做单的。到老了,扔下不管,这像话吗?”

涛他娘说:“给我写上,说涛他娘问老人家好儿。老人家快回来吧,我们还结实,孩子们都大了,包管饿不着你老人家!”

江涛写完信,明大伯说:“念念,叫你奶奶听听。”江涛念着信,当念到:“去年,革命军北伐了,在南方开始打倒贪官污吏、土豪劣绅。等运涛带领军队到了北方,就要把封建势力冯老兰铲除……如今儿孙们大了,请你回来享福吧……母亲年老,也很想念你。涛他娘问你老人家好……”

江涛念完了,老奶奶还伸着耳朵听,问:“怎么听不见我的话儿?问问他,夫妻的恩情可在什么地方?”

朱老明笑了说:“算啦,婶子!你们老夫老妻的了,等他回来,一家子团圆了,你们打的愿打,挨的愿挨,放开手打上两天架,出出气!”

一句话,说得大家笑个不停,老奶奶也张开眼睛,拍着手儿笑。一家子商量停当,先叫贵他娘给春兰送个信儿。再叫忠大伯跟老驴头去说,把春兰娶过来,给运涛做媳妇。说好了,再叫运涛家来成亲。给老祥叔的信,还是寄往黑河朱老忠的朋友那里,再由那位朋友转往东满询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