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收完秋,打完场,运涛带上江涛,大贵带上二贵,提上那只鸟笼子,笼子上套着那个蓝布罩儿,下了坡,走过苇塘,摇摇摆摆穿过锁井大街,要顺大路进城。大十字街上,店铺门前扫得干干净净,门前有几棵老槐树,树上也挂着几只笼子,不知名的鸟儿在絮叫。冯老兰正站在板搭门口,左手拈着花白胡子,右手托着画眉笼子。离远看见运涛和大贵他们走过来,一看见笼子罩上绣的那只鸟儿,他问:“嘿!这是什么?”伸手接过笼子。
运涛站住脚说:“这是一只靛颏。”
冯老兰长成了个大高老头子,瘦瘦的坛子脑袋,两绺长胡子。薄嘴唇,说起话来,尖声辣气。穿着黑布大褂,蓝布坎肩。戴着大缎子帽盔,红疙瘩。他问:“去干什么?”
运涛说:“到城里集上去溜溜鸟儿。”
冯老兰问:“什么好鸟,也值得到城里集上去溜溜?”
运涛说:“谁知道,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鸟儿。”
冯老兰拽过笼子,掀开布罩儿一看,大吃一惊。他把脖子往后一缩,睖睁着黄眼珠子说:“笼子不强,鸟儿不错。这么着吧,甭上集啦,闹半斗小米子吃吃。”当他看到布罩上绣的这只鸟儿,又问:“谁绣的,这么手巧?”
运涛说:“春兰。”伸手去接笼子。又说:“半斗小米,俺不卖。”
冯老兰把笼子往后一闪,眯缝起眼睛说:“哼!着什么急?”
这时,冯贵堂走过来,顺手接过笼子,说:“我看!”他左看看,右看看,越看越迷,再也不想还给运涛。
去赶集的人们,也在十字大街上停住脚看着,担心要出什么事情。
大贵看冯老兰父子眼色不对,要出岔子。把褡裢往江涛怀里一扔,横巴起腰,抽个冷不防,一个箭步蹿上去,跐蹓地把笼子扯过来,撒腿就往西跑。运涛、江涛、二贵,也跟着唰的跑下去。冯贵堂愣怔着眼睛,也没说什么。转过身,拍着巴掌,哈哈大笑,说:“哈哈!小家小户,见过什么?逗着你们玩儿!”
运涛、大贵、江涛、二贵,气呼呼跑过锁井大街,出村走不多远,上了城里大路。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,就到河岸。河上有座小木桥,走到桥上,运涛叹声说:“咳!咱穷人家呀……”大贵呼呼咧咧说:“常说,金银还不露白呢,看来一定是只好鸟。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。”运涛说:“兄弟们还不知道呢,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子。忠大伯十几岁上下关东,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。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,也就下了关东。兄弟们长长志气吧!”大贵喘着气,说:“你看,咱过个庄稼日子多难呀!”二贵顾不得说话,点了点头儿。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。
运涛和大贵他们兄弟四人,带着这只宝贵的鸟儿进了城。一进城门,人多,买卖也多。不买什么东西,他们也没上热闹地方去。向西一拐,柴草市尽头有个小庙,庙台上就是鸟市。
河里没鱼市上看,一到鸟市上呀,你看吧,什么样的鸟笼,什么样的鸟儿都有。有用高粱秆插的转笼子,笼子里盛着白玉鸟。有人把这笼子挂在树上,要是有别的鸟儿来找白玉鸟一块玩玩,一蹬转盘,就落在笼子里。此外,有黄色的竹黄笼子,红色的雕漆笼子,黑色的乌木笼子。笼子里盛着画眉、百灵、八哥、蓝靛颏、红靛颏……还有一架苍鹰,脚上戴着小铁链,瞪出黄眼珠子,伛偻着弯嘴,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。它看着这些活跳的鸟儿,闻香不到口!
拎笼子的人们,净是一些穿袍、戴帽、拿胡梳的老头儿。也有年幼的,那就戴着红疙瘩帽盔,穿着皂布大褂子。运涛立在庙台上,左手叉在腰里,右手五指平伸,举起笼子。笼子上插个草标儿。把蓝布罩儿向上一打呀,那只精灵的鸟儿,瞪起两只眼睛,叉开两条小腿,立在鸟架上,昂着头儿,挺起胸膛,晃搭着身子絮叫起来。这一叫啊,就盖了鸟市。人们都挤上来看,不住的夸口,连声说:“好鸟!好鸟!”“嗬!百灵口!”
有个大高老头,穿着青缎马褂,提着大烟袋。用手遮着太阳,眯搭了眼儿看了看,捋着白胡子,伸手拿起这笼子。当他一看到这鸟胸脯上过大的一片红毛,吃了一惊。缩了一下脖子,悄悄问:
“卖吗?”
运涛说:“是卖的。”
老头慢悠悠说:“什么价儿?”
运涛说:“你给条牛钱!”
老头摇摇手说:“不值……老啦!”
运涛故意镇起脸,装起大模大样,说:“你看看那嘴,那爪儿,什么色道,哪里老?”
老头拿出眼镜盒,戴上老花眼镜一看,这鸟儿还是个雏鸟。伸出食指,点着说:“十吊钱……”
运涛说:“你算白看看!”
正在搭讪,走上一个大胖子老头来。白胡子,大脑袋,腰有两搂粗,穿着灰布大褂,一只手悄悄儿伸出肥袖子,来摸运涛的手。说:“这么着……这么着……怎么样?”
他一股劲赶着摸,运涛就躲,他不懂牲口市上的行话。老头又小声说:“十五吧!”
运涛问:“十五吊?”
没等到胖老头子答话,冯老兰猛的一下子从人群里闪出来,呼噜喊叫说:“十五吊吗?这鸟儿算我的啦,我出二十吊大钱!”
胖老头一看,冯老兰来撑他们行市。气呼呼的把大拇指头一竖,说:“我出二十五吊!”
又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,醉倒马杓走上来,说:“嗨!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玩艺儿,我出三十吊!”
他这一喊,立时伸出十几只手,要抓这笼子。冯老兰首先扯住笼子系儿。运涛伸出一只手支架着,把笼子举得高高的。这时,江涛看架势不好,悄悄儿走近大贵说:“快去!快去!”大贵扭头一看,果然是!撒腿跑上去,喊叫一声:“闲人闪开!”拨开众人,向上一蹿,伸手抓过笼子,把布罩儿往下一拉,沉下脸来说:“不卖啦,俺自个儿养着。”
冯老兰见大贵要拿着笼子走,着急败打,用手指突着大贵说:“你一个庄稼人,养个白家雀什么的!养这么好鸟儿干吗?”他还是不肯撒手,连连说,“三十吊!三十吊!”
大贵把肩膀子一摇,使了一把劲,捭开冯老兰的手指头,鼓起大眼珠子说:“你要是这么说,俺扔到脏水坑里沤了粪,你管不着!庄稼人一样的养好鸟儿,你管得着吗?”他拎起笼子,大摇大摆往回走。
运涛、江涛、二贵,在后头跟着。小哥儿四个围护着鸟笼,走出了人群。
走到城门洞里,运涛找了个凉快地方,坐下来抽烟,说:“大贵!不管怎么的,咱卖了它吧!你看,咱天天下园下地,谁有空闲侍奉它……万一的……”运涛才说伸手拿过笼子来看看,大贵冷不丁把鸟笼子一躲,说:“不!没人侍奉它,我侍奉它!”
当这鸟才逮住的时候,大贵知道是个好鸟儿,他还不知道这鸟儿名贵。一经市价,一致说这鸟儿有贵样。他把笼子擒住,合紧虎口,不再撒手。运涛想着一下手儿也不行。
运涛说:“你看,兄弟!它要吃鸡蛋,要吃牛肉干。咱这穷人家,养长了,哪里侍候得起?它要吃活食儿,谁给它去打?”
大贵把脸一扭,说:“吃人脑子都行!”
运涛知道大贵是一根筋的脾气,低下头暗笑。江涛一边看着,也由不得笑了。运涛抽着烟,自言自语:“看!你们才回来,为了盖上几间房,要了几亩地,连点棒子小米吃不起,光是吃点红高粱。俺们几行子梨树又赶上歇枝,一家子连衣裳也穿不上……咳!困难的年月!兄弟,咱把它卖了吧,过过艰年不好?”
向来是这样:自从大贵打关东回来,只要运涛一说话,大贵就仄起耳朵听。今天,一说到这鸟儿,大贵拧着脖子不吭声。沉默了半天,才耿直地说:“我看着这脯红,三天不吃饭也不饥!”
运涛笑笑说:“好!那咱就养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