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村落上烟霭散尽了,一个圆大的月亮,挂在树杈上。长堤、乔杨,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。孩子们还在门前小场上玩儿,吵吵嚷嚷,说说笑笑。
当人们在屋子里说着话的时候,涛他娘在槅扇门外头锅台上坐着。朱老忠和他的孩子们回乡了,她心里似乎高兴,也似乎更加多了烦愁。她想到冯老兰,不一定肯让朱老忠安生服业的过下去。她的心情,更加忧惧不安起来。害怕有另一种更大的祸事,降临家门。等朋友们散去,她安排贵他娘一家子睡在婆婆屋里,叫运涛到小棚子里去睡觉。
运涛说:“家里人多,我想上老驴头大伯家去借个宿儿。”
涛他娘说:“不,孩子!家里睡,到人家去睡干吗?”
运涛说:“我不想在家里睡。”说着,扯起条被子就走了。
涛他娘眨动着眼睛,对严志和说:“忙把他赶回来,去!”
严志和说:“去的吧!”
涛他娘说:“你看,和他家春兰,小小的人儿,一块儿呆熟了。”
严志和说:“孩子家!”
涛他娘说:“孩子家,你想想他们还小吗?”
严志和抬头想了一下,说:“论说,正是年纪儿。”
涛他娘说:“就是嘛,不经点心,闹出事儿来,光自惹人笑话。”
说着话儿,江涛在一边听着,他还悟不出是什么事儿。一会儿,眼睫毛打架,脱衣裳睡下。白天,严志和虽然有朱老忠伴着,心上还是怪不好意思。扔下老婆孩子走了几天又回来……他坐在炕沿上抽了袋烟,也就睡下。一家子谁也不说一句话。
涛他娘出了一口长气,自言自语:“咳!为起个女人哪,真是不容易!下辈子再托生的时候,先问问阎王爷,他要叫我托生个女人,我愿永远在阴间做鬼……”
严志和听涛他娘嘟嘟哝哝,捅了一下她的被窝口儿,说:“这几天,你们怎么着来?”
涛他娘把脖子一扭,说:“你甭理我,一个人飘流着去吧,回来干什么?说走,抬腿就走。上有老,下有小,谁给你服侍?”
严志和说:“你!”
涛他娘说:“我是你们使一辈子的丫头?早想了,你要是不回来,我就嫁人。爹走了娘嫁人,看他们怎么着?”
严志和说:“你忍心?”
涛他娘说:“你忍心?”
第二天早晨,涛他娘起来抱柴禾做饭吃。贵他娘听得响动,腰里系上个白布围裙,走出来帮着做饭。
朱老忠和严志和也起炕了,大贵出来舀水洗脸。涛他娘听老婆婆咳嗽得厉害,嘟哝说:“老人家一夜不得睡,老是咳嗽!”顺手拿起个鸡蛋打在碗里,冲上开水端进去。
贵他娘说:“上了年纪的人,怎么受得了?”
话音没落,门外有人搭讪。是一个尖脆的少女的声音:“志和叔,运涛呢?”
严志和在门外头问:“清早立起,找他干吗?”
“有个事儿,问问他。”
严志和问:“昨儿后晌,他不是到机房里去睡觉吗?”
“是呀,今儿一早他就跑啦!”
严志和说:“许是下地了。”
那闺女笑了一声,说:“我来看看你们来的客人。”一溜说,一溜跑,小跑蹓丢儿跑进来。
贵他娘一看,是谁家的姑娘。细身腰,脸盘黑黑儿的,两只大眼睛,骨碌骨碌转着,就是脸庞长得长了一点儿。心上一喜,笑嘻嘻儿问:“谁家这么好的大闺女?”
涛他娘低声说:“老驴头家春兰。”
说着,春兰到了眼前。她说:“看看你们来的客人。”
贵他娘闪开眼睛瞟着她,说:“看吧,这不是。你来干吗?”
春兰说:“找运涛。”
贵他娘问:“找他干吗?他下地了。”
春兰说:“找他问个字儿。”
贵他娘又问:“你倒是问字儿,还是来看客人?”
春兰看这人新来乍到,倒不怯生,就说:“都是。”
涛他娘嘟哝说:“问什么字?成天在一块儿,也问不够?”
春兰乜斜眼睛瞄了瞄,见涛他娘不高兴,也不说什么,只是咯咯地笑。
涛他娘说:“回来再问吧!”
春兰说:“我得上你们屋里看看去。”
贵他娘说:“看去吧,门上又没有绊脚绳!”
春兰一进屋,和老奶奶、朱老忠,又说又笑。她早就听得运涛说过“朱老巩大闹柳树林”的故事,老早想看看朱老巩的儿子是什么模样,今天一早就跑了来。朱老忠见来了老街坊的女儿,喜得拿出一个洋漆皂盒,那是日本产的,又鲜亮,又美丽,盒里盛着块鸭蛋肥皂。春兰拿在手里,翻来覆去看个不够。
外头屋里,贵他娘低声问涛他娘,说:“昨儿晚上,你念叨的就是她?”
涛他娘眼睛瞅着槅扇门,哑模悄声说:“可不是。”
从那年运涛学会了织布,家里没有房,就在春兰家安了张织布机。赶上老奶奶闹病,家里人帮不上手儿,运涛常求春兰帮着浆个线、落个线的。日子长了,两人就好起来。运涛爱看闲书,春兰也跟着认字。他耐心教,她心眼儿透亮,钻着心儿学。不二年,就会看书了。这一来,两人更恋得分不开了!
涛他娘叹了口气说:“咳!我老是跟志和说,忙把院里小棚子支大点儿,把机子搬回来,他就是没这个空闲。为了这点事,我老是提心吊胆。”
贵他娘问:“提心吊胆什么?”
涛他娘说:“万一闹出个什么儿来,可不叫街坊四邻笑掉了大牙。”
正说着,志和走进屋里,春兰一见志和就避出来。
贵他娘说:“玩儿吧!”
春兰说:“不,家去。”
涛他娘说:“这儿吃饭吧,请你陪客。”
春兰说:“不,快吃了饭,去点瓜。”
春兰走出去,贵他娘在后头问:“闺女,今儿多大啦?”
春兰返回身儿说:“十七啦。”
贵他娘瞟着她说:“快到年岁儿啦!”
春兰问:“什么年岁儿?”
贵他娘说:“坐轿的年岁儿!”
春兰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跟俺开玩笑,俺走!”说着抬起腿,咭哩呱哒跑出去。
贵他娘看着她的后影儿,笑着说:“好一条油亮亮的大辫子,搭拉到大腿上。人尖子,怪喜溜的个人儿!”
严志和听贵他娘说话嘹亮,脾气性格干脆,走出来问:“你们说春兰?”
贵他娘看着志和,嘻嘻地说:“可不是,快使上好儿媳妇啦,还不打发媒人过去。”
严志和说:“俺不希罕那个。”
贵他娘瞟他说:“多好的人儿。”
严志和说:“人儿好,吃她喝她?贴在墙上当画儿看着她?咱庄稼人,就是希罕个庄稼人儿。这,插门闭户也管不住。”
贵他娘说:“谁家不希罕个好看媳妇儿?”
严志和说:“我就不希罕。”
贵他娘说:“那就给你们娶两房子麻疤丑怪。”
严志和说:“越是那样的人儿,她心里越悍实,才能好生跟你过一辈子。”
贵他娘说:“哪,当初一日,你就别娶涛他娘。”又瞟了涛他娘一眼,说:“小小脚儿,细细的腿腕儿,一走一打颤儿。”
严志和笑着说:“她,我也不希罕。说起话来,哝哝唧唧。走起道儿来,一步迈不了半尺。看你那两只大脚多好……”
不等志和说完,贵他娘张开大嘴,呱呱呱呱才笑呢!
朱老忠也在屋里答了腔:“志和说的净是背晦理儿。”
涛他娘唉声叹气说:“咳!女人呀,没个痛快时候。没孩子的时候,寞寞落落闷得慌。一到了该生养孩子的时候,挺着个大肚子累得不行。盼得孩子出来了,又累得慌。明年又是一个大肚子,孩子出来了,更是累死人!”
贵他娘说:“老了就好了。”
涛他娘说:“老了?老了把老婆子丢在一边!”
贵他娘说:“多生养闺女。大闺女嫁个团长,二闺女嫁个营长,三闺女呢……嫁个法官。”
严志和笑着插了一嘴,说:“唔,好打官司!”
涛他娘说:“好把老婆子押在监牢狱里!”
一句话,说得一家子笑个不停。
老奶奶听得人们念叨喜兴事,也笑咧咧地说:“等着吧,等给运涛、大贵、江涛、二贵,都娶上媳妇的时候,我也就老的动不得了。”
贵他娘说:“盼着吧,大娘!娶了孙媳妇儿,好伺候你老人家。”
春兰顺着房后头那条半明不暗的庄稼小道,走回家去。她家住在锁井镇后头,一座小土坯房里。一进门,先到运涛机房里看了看。那架使了几辈子的老织布机,不知用了多少麻绳头儿、布衬条儿绑架着。机子一边有条小炕,小炕上放着一个破枕头、一条破被子。炕沿上搁着油灯,灯里没有丁点儿油了。许是昨儿晚上,他看书看乏了,歪下就睡着,没顾得吹灯,把灯油熬干了。枕头边放着一套书,是《水浒传》。
她一脚跨进里院,一进二门就喊:“娘!告诉你个新鲜事儿!”手里拿着皂盒,在眼前晃了晃,藏进褂子大襟底下。
娘正在烧火做早饭,打灶旁探出头来,问:“什么新鲜事儿?”
春兰说:“虎子大叔回来了。”
娘皱紧眉头问:“哪个虎子?”
春兰说:“忘啦?就是那个‘朱老巩大闹柳树林’的朱老巩爷爷跟前的。”她把皂盒递到娘手里。
娘接过皂盒,想了想,恍然说:“哟!人们都说这人儿早没了呢,怎么又回来了?老巩为那铜钟的事气死了,他下了关东。他姐姐,也跳河死了。那钟,人家也砸铜卖了。”
春兰说:“那是前年的事,运涛给我讲了‘大闹柳树林’的故事,我一夜没睡着觉。莫非老财主们的霸道劲儿,一辈子也褪不了?真把人给气死!”
娘说:“我可先说给你,那么大闺女了,老是跟运涛在一块儿,不怕人家说闲话?”
她好像没听见,不等娘说完,紧接着说:“运涛说,大地方出了个什么‘共产党’,要什么‘……打倒土豪劣绅,反对封建’啦……”
娘白了她一眼,说:“甭听他红嘴白牙儿瞎叨叨,闺女家……”
春兰抢着说:“他说,我也不信。说说要什么紧哩?”
娘儿俩说着,老驴头提着筐走进院来。他长下巴上长着一大绺胡子,一路走,长脸子一颠颤一颠颤的。把筐放在院里,慢慢吞吞走进堂屋,坐在吃饭桌旁,抽着烟问春兰:“听说朱虎子下关东回来了。我在地头上掘地,是你又到运涛他们那儿去来?”
春兰本是偷偷走过去的,不提防又叫爹看见。她正正经经说:“我去问运涛个字儿,赶上虎子大叔带着媳妇孩子打关东回来,住在运涛他们家里。”
老驴头说:“又是去问他字儿!闺女家不做针线,老是看那闲书干吗?要是看慌了心……怎么,他还带回老婆孩子来?死不了就算便宜。别看出去了二十多年,人们都说他要是回来,跟冯家大院里还有一场打不完的热闹官司。”
春兰说:“嗯,虎子大婶人儿还不错,就是两只大脚片儿!”
娘说:“哟!那可是个什么人,莫非自小儿没有娘?有几个孩子?”
春兰说:“两个小子。”
老驴头问:“嗬,干渣渣的两个大小子?有小子就好啊,像你吧,要是个小子呢,也就跟我帮上了。这个,就是不行!”
春兰问:“我做的活儿少?”
娘盛上饭,老驴头慢慢吃着说:“闺女家到底差多哩,出聘的时候,顶少赔上两个大板箱。”
春兰嘴儿一撅,说:“我就知道你怕花钱。”
老驴头说:“我倒是不怕,我打算一辈子不让你离开家。上无三兄,下无四弟,你走了,谁伺候俺俩?我早打算给你在家里招下个人儿,又是女婿又是儿,将来也有人继承我这份家业。再说,俺老两口子百年以后,烧钱挂纸,你也不用来回跑了。”
春兰一听,脸上红起来。端着饭碗靠在门扇上吃。她觉得心里烦乱,扬起头儿看看天上,看了老半天,忘了吃饭。
春兰娘又跟老驴头谈起种瓜的事。她家每年在房后头种上半亩瓜,倒是挺对春兰的脾气。夏天在园里搭上个小窝棚,她坐在窝棚上做针线,守着一只老母鸡在斗子里孵着一窝小鸡儿。鸡娃出来了,有黑的、白的、芦花的……满世界乱跑,吱吱叫着,在瓜秧里啄食瓜子儿、油虫儿……真是美气!
吃了饭,春兰挑上筲,老驴头背上筐,端上一瓢瓜子儿,上房后头去点瓜。老驴头刨坑,春兰担水。把水点在坑里,等水渗完,再点上瓜子,埋上土。正点着瓜,看见朱老忠走过来,后头跟着严志和。春兰说:“爹爹你看,这打头儿的就是虎子大叔。”
老驴头猫着腰扬起头来,瞅了一眼,看见来了两个人,可是他不认得是朱虎子了。朱老忠走南闯北,路走得多了,走起路来,两条腿一跩一跩的,走得挺快,眨眼到了跟前。
春兰笑着问:“虎子叔,你们到哪儿去?”
老驴头手里拿着小镐刨着坑,笑了笑,说:“你就是那朱虎子吗?”
朱老忠笑笑说:“我就是朱虎子,朱老忠就是我。”
严志和说:“敢情你不认得他了?”
老驴头说:“好啊!咱弟兄二十多年不见了,你走的时候,你们俩还没有春兰高,天天后晌在冯家大场里‘打招’(乡村儿童的游戏)。如今你回来了,我也成了老头儿。”
朱老忠摸了摸下巴,说:“可不是,胡子老长了。干什么?要点瓜吗?我还带来点金瓜子儿。”
老驴头说:“一听你就是有心计的人,打算回来好好种庄稼哩!”
朱老忠说:“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实庄稼人嘛。”
老驴头说:“哪,敢情好。我是年年在这房后头点上几分瓜,有这闺女看着,收拾着,倒是不耽误我多少整工夫。卖了瓜,弄个零钱儿花,打个油,买个菜的。咳!死年头,要是不使账,干什么进个钱儿?”
严志和说:“今年种瓜,明年种瓜,这春兰也成了瓜小姐。一到夏天,看见她黑天白日坐在这小窝棚上看瓜园。”
老驴头说:“闺女家,可能干什么?……怎么,你们上街?”
朱老忠说:“我去看看老明哥……你看,我走的时候,还没有这条小道儿。”
老驴头说:“可是呢,这条小道儿本来是没有的。自从那年志和在我家里安上张织布机,运涛一天三晌来来去去,把土踩硬了,再也长不出庄稼来,尽是长草。”
严志和说:“快别说了吧!你们春兰,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。眼不眨,扭搭扭搭跑来啦。领着一群姑娘,到我那小北屋里去听运涛讲书。”
老驴头说:“反正是他们俩的事儿,要不,生生的就把庄稼地踩成小道儿?这不是一日之功。”
严志和说:“当然不是一天踩成的。”
他们一说,春兰脸上腾的红起来,只是弯下腰点水,不敢抬起头来。点完那两筲水,又担起筲往井台上跑。她故意颤起担杖,担杖钩磨得筲系儿吱吜乱响。那条扎着红绳子的辫梢儿,在脊梁后头不甩不甩乱摆动。
朱老忠暗自点头说:“嗬!活跳跳的人儿,身子骨儿有多么活泼,多么结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