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哥儿两个,说着话儿,走在车子前头。走到村头上,严志和为了少见到人,沿着村边走过去。朱老忠走到家门前一看,还是那座土坯门楼,还是那两扇白槎小门,门外还是那片谷场,谷场上还是那个青石头小碌碡。离家的时候,这两棵小杨树才一丁点儿,这咱晚,冒天云高了。风不大,吹得树上紫色的花穗轻轻摆动。

朱老忠背叉着手,在小场上走来走去,摸着嘴上的胡子,连声说:“局势还是那么个老局势,大改了样子,大改了样子呀!”

朱老忠这里瞧瞧,那里看看,觉得什么都新鲜。一抬头,看见前边千里堤上,大杨树底下站着一个老太太。她手里拄着拐杖,翘起下巴向北眺望。日头落了,夕阳的红光映在她的身上,映着千里堤,映着大杨树。杨树上一大群老鸦,似有千千万万,来来回回飞着,越飞越多,上下左右团团飞舞,呱呱的叫个不停。

朱老忠慢慢走过去,看那老太太花白了头发,脸上的皱纹都耸起来,看轮廓还认得是老祥大娘。他走上长堤,说:“老人家还在这儿站着?太阳下去了,风是凉的,别叫晚风摸着了!”他想:说不定老人家多么想志和呢?

老奶奶早在千里堤拐角地方呆了半天,掐指计算老伴走了几年,儿子走了几天。如今年老了,中年失掉丈夫,老年失掉儿子,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愁苦啊……

当朱老忠走到跟前,她眯缝起眼睛看着,问:“你是谁?”

朱老忠打起笑脸,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,把嘴头儿对在她耳朵边上,说:“我是虎子!”

老奶奶睖睁起眼睛,愣了一会,才说:“你是哪个虎子?”她又想起,几年以前有个人说过:“朱虎子死在关东了!”她怕目前是在做梦。

朱老忠抖动她的两只手,跺起脚,笑着说:“我是朱老巩的儿子,小虎子!”

老人听了这句话,抬头望着青天,两条腿颤颤巍巍,重复地说:“虎子?虎子?”她凝着眼珠,极力想从脑筋里回忆起朱老忠幼时的相貌。有抽半袋烟工夫,她摇晃摇晃脑袋,颤着嘴唇,牵动得面皮抽搐起来。一时心酸,说不出话。又停了老半天,把拐杖往旁边一扔,两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,皱着眉眼,仔细认了认,说:“虎子,虎子,不认得了!不认得了!”眼泪像流泉,从眼窝里冒出来。说:“苦命的孩子,你又回来了!你一去二十多年,二十多年连个书信也不捎来。你娘虽死了,你爹也不在了,可是,老亲近邻也还想念着你呀!也不来个信。说实在话,我以为朱家门里这就算绝了。你回来,活该朱家不绝后。”

朱老忠说:“老祥大娘,你别说了,我心里难受!”

老奶奶说:“你难受?这些年,不论黑间白日,一想起老巩兄弟,就像摘我的心!为了想念出外的人们呀,这些年来,像熬灯油一样,把我老婆子的心血都熬干了。”又放声大哭起来,说:“咳!孩子不是好走的!”

朱老忠眯缝起眼泪,不让眼泪流出来。拍着老奶奶肩膀说:“大娘!我回来了,还不好吗?你别哭啦!”

老人撩起衣襟,擦着泪说:“哭哭好,哭哭好啊,哭哭心里静便些。”

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说着话,严志和在堤下头呆着。上前不是,不上前不是,心上麻搭搭的。老奶奶看堤坡下立着个人,就问:“那是谁?”

朱老忠说:“是志和呀!”

一说是志和,她心上像有一缸眼泪,同时涌上来。撒开嗓子大骂:“志和!你回来干吗?自己个儿闯荡去吧!你就不想想,老的老,小的小,交攀给谁呀?”

朱老忠也说:“你出门,就该跟老人说一声儿。”

老奶奶说:“自小儿肉死,成天价碌碡轧不出屁来!”

严志和红了脖子脸,走上千里堤,拾起拐杖说:“我一时心上转不过遭来,抬起腿就走了。”说着,嘻嘻笑了。

老奶奶见严志和上了堤,连哭带喊:“咳!我跌死在这里吧!”说着,斤斗趔趄,从堤坡上跑下来。朱老忠怕老人摔倒,连连说:“志和,志和,快架着!快架着!”

朱老忠和严志和,一人架着老奶奶一条胳膊。老人睖着眼看了看志和,又扭头儿看了看朱老忠。走回来,一进门,贵他娘、大贵、二贵,在院里阶台上坐着。朱老忠说:“快来,见见我大娘!”

老奶奶见了贵他娘,擦去眼泪转悲为喜。走前两步,仔细看了看,心里说:“人儿倒长得干净,就是脚大点儿。”又看了看孩子们,连声说好。转过脸来对朱老忠说:“好,孩子也好,大人也好!”

朱老忠点头,笑着说:“你老人家看着好,我心里就高兴!”

老人说:“一个个五大三粗的。好,好啊!死王八羔子们,净想叫咱满门绝后,咱门里人更多了!”

小院里,还是那三间土坯小北屋。年代远了,屋檐上生了绿苔,经了冬,变成黑色。阶前一棵小香椿树。西边一间小棚子,棚子里盛着几件农器家具,和一些烂柴禾什么的。

老奶奶亲手帮助涛他娘,在堂屋里搭置饭菜。叫运涛从西锁井打了酒来。上灯时分,饭菜搭置停当。涛他娘进里屋扫扫炕,搬上吃饭桌儿,点上个小油灯。老奶奶走出来,说:“走!屋里吃饭去!”

朱老忠和贵他娘扶着老人走进来,老奶奶见贵他娘进屋子门的时候低了一下头儿,笑着说:“咳!俺这家,着实茅草啊!”

朱老忠说:“再茅草是自己的家,一进家门,就觉得浑身舒贴!”

走进屋里,朱老忠和贵他娘把老人扶到正上手儿,他俩坐在两旁。涛他娘端上菜来:炒鸡蛋、腌鸡蛋、萝卜丝、萝卜片……大碗小碟摆了一桌子。

贵他娘说:“就够麻烦的了,还弄这么多菜干吗?”

老人在灯下笑花了眼睛,说:“也没什么好菜,庄稼百事,来吧,吃啊!”

严志和给朱老忠满上一盅酒,也给自己满上一盅。朱老忠端起酒盅说:“来,大娘,喝一盅吧!”

老人说:“吜!我可没喝过酒。嗯,虎子,吃啊!”她亲手把筷子递到朱老忠手里,又问:“他小弟兄们呢?”

一忽儿,四个小伙子一齐走进来。二贵爬到炕上,钻在娘怀里。江涛坐在奶奶一边。运涛叫大贵跨上炕沿,自己在炕沿底下站着。朱老忠瞧了瞧江涛,说:“这孩子长得俊气!”

贵他娘紧跟着说:“人家他弟兄们都长得瘦眉窄骨儿的,完全不像大贵们一路孩子,粗粗拉拉的!”

朱老忠把江涛拦在怀里,拽起手掌看了看,说:“这孩子聪明,将来长大了,一定是个能干的手儿。”

老奶奶问:“怎么看得出来,还会看手相儿?”

朱老忠说:“不是我会看手相,我看这孩子眉清目秀,五官端正。叫他多念几年书吧!”

老奶奶说:“江涛念书可上心哩,珠算也学会九归架儿。”

老奶奶今天见到这么多儿孙,坐在她的炕头上,饭吃得多,人也清爽了。眯细起眼睛,歪起头儿问:“虎子!这些个年,你怎么闯过来的?”

朱老忠把离开锁井镇以后,二十多年的遭遇说了一遍,说着直觉心酸。孩子们听了这凄惨的往事,也停住筷子愣着。

老奶奶说:“咳!受了苦啊!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,回来下巴上胡子老长了。吃呀!”她夹了一块鸡蛋,放在朱老忠碗上,又用筷子点点,说:“吃呀!”

朱老忠说:“在关东二十多年,这心老是吊着。一回到家,坐在你老人家跟前,心上要多踏实有多踏实。”

老人说:“你走的时候不是好走的,多咱想起来,心酸得不行!”

一谈起他离家时的情景儿,朱老忠额上沁出汗珠,出气也粗了。解开怀襟,露出胸膛来,伸了伸胳膊,问:“大娘!我那老姐姐呢?”

老人停止了吃饭,眯缝了一会眼睛,掉出泪珠说:“那咱晚,你前脚走了,后脚她跳在这滹沱河里自尽了!”

听到这里,朱老忠“瓷”着眼珠,盯着灯苗儿晃动,半天不说一句话。姐姐年轻时的容貌,又现在他的眼前。

老奶奶说:“咳!真是虎狼世界呀,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!”

江涛孩子虽小,却易受感动,瞪起两只大眼睛,攥住他的小拳头说:“这不是活欺侮人吗?那就不行!”

运涛悄悄儿斜了他一眼,说:“不行,又有什么办法儿,世界上都是人家的。”

严志和说:“叫他们闹得一家子人东逃西散,这笔账一辈子算不完!”

老奶奶翘起嘴唇,骂道:“天雷劈他们脏王八羔子!”

这件事情,涛他娘不知听严志和说过多少遍。今天,听到这里,也止不住地饮泣,老奶奶起眼睛,颤着嘴唇说:“苦命的孩子们,命苦啊!我不愿告诉你,那是个好闺女呀!”说着这句话的时候,她才想张嘴打问严老祥的消息,朱老忠忙抬起头来,换了个话题,说:“看起来,叫江涛多念几年书吧,咱就是缺少念书人哪!几辈子看个文书借帖都遭难,这就是咱受欺侮的根苗!”

朱老忠讲着,严志和在一边听,这些来派过节他都知道,低着头儿不说什么,心里却翻绞得难受。他说:“运涛还说送他去城里念几年书。唉!官司打输了,日月困难,供给不起他。”

朱老忠说:“不要紧,志和!有个灾荒年头,大伯帮着。你院里巴结个念书的,我院里念不起书,将来我叫大贵当兵去,这就是一文一武。说知心话,兄弟!他们欺侮了咱多少代,到了咱这一代,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。可是没有拿枪杆子的人,哪能行?你看大财主们的孩子,不是上学堂,就是入军队。”

严志和说:“行,吃糠咽菜的闹呗!”

朱老忠摇摇头说:“不,咱有两条腿能跑踏,有两只手,能做活。有人说,吃糠咽菜是穷人的本分。依我来说,那是没出息!”

老奶奶忽扇着右手说:“是,孩子们,跟着你大伯走!”

严志和也说:“任凭大哥安排。”

当一家人都低下头吃饭的时候,老奶奶扬起头儿,停住筷子想,又眯眯着眼睛说:“老忠!我也问你个话儿。”

朱老忠笑着说:“你问我大爹的事,是呗?”

老奶奶噗的笑了,说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朱老忠说:“我猜你早就该问啦!”他又把听到的消息说了,最后说:“我还跟志和说,打个信去问问。”

老奶奶说:“敢情那么好,快写个信问问。”一行说着,不住地笑。

喝完酒,吃完菜,又端上玉蜀黍窝窝、杂面汤,还有葱花儿炸辣椒。碗上冒着热气,杂面的香味蒸腾了满屋子,一家子都吃得饱饱的。后来,话题又转到严老祥身上。老奶奶立逼着运涛去买信封信纸,写信探问爷爷的消息。

朱老忠还乡的消息,传遍了东锁井镇。当天晚上,朱老星、朱全富……一些小时候的朋友,不等吃完饭,端着饭碗跑了来。抽烟、说话,直坐到半夜。朱老忠把带回来的关东烟叶、日本香皂送给他们,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