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旅客走完,月台上人稀了,朱老忠才带上一家大小走过栅口。进了候车室,看见一个人,在售票处窗口背身站着,胳肢窝里夹着一把铁瓦刀,手里提着个小铺盖卷,铺盖卷上裹着块麻包片儿。朱老忠看他的长身腰,长脑瓜门儿,挺实的腰膀,心上一曲连,急跳了几下,扪着心窝说:“嗬!好面熟的人!”他停住脚,仔细瞧着,看那人端着烟袋抽烟的硬架子,完全像是练过拳脚的,完全像!看他满脸的连鬓胡髭,却又不像。

朱老忠抿着嘴儿暗笑一下,抬起脚,兴冲冲走过去。一下子,把被套角儿挂在那人的腿胳肢上,挂个侧不楞,仄歪了两步又站住。那人慢搭搭回过头来,问:“你干吗碰我?”

这时,朱老忠已经走过去。又返回身来,睁圆了眼睛,泄出两道雪亮的光芒,射在那人的脸上。听语声,看相貌,心里肯定说:“是,一定是志和!”

一个警察,离老远看见这个阵势,颠着步儿跑过来。还没跑到跟前,朱老忠扔下被套,跨过两步,一把抄住那人的手腕子,说:“兄弟!你在这儿发什么愣?”

那人把手一甩,抽回胳膊,皱起浓厚的眉毛,抬起眼睫,弓起肩膀仔细打量朱老忠。又看看贵他娘,看看大贵和二贵。喑哑着嗓子,一个字一个字儿说:“你认错了人吧?”

朱老忠又赶上去,攥住他的手,哈哈大笑说:“没有,我没认错人!”

说到这里,那人睖睁眼睛,盯了朱老忠老半天。在朱老忠身上找不出什么特征,看到大贵、二贵的脸形、鼻子、嘴。又睁起两只大眼睛,盯了一会子。猛的,朱老忠幼时的相貌,在他内心唤起了久远的回忆。他“呵”了一声,扬起颏儿,扳着指头,暗暗算计。摇摇头,悄悄儿说:“二十多年,二十多年不见了呵!”迈开大步赶过来,抬起长胳膊搂住朱老忠。不提防胳肢窝里那片铁瓦刀,当啷一声掉在洋灰地上,惊动了周围的人们。一齐扭过头,睁起怀疑的眼睛看。

那人就是严老祥的儿子严志和。他和朱老忠,从小儿跟着老人们在一个拳房里跳跶过拳脚,在一块背柴禾筐,大了在一块赶靛颏鸟,打短工儿。朱老忠远走高飞的时候,他背上行李送出十里以外。想不到二十五年以后,在这里会见了!严志和跟朱老忠站在一块,正比朱老忠高一头。严志和这时心上一闪,记起和父亲扛着长枪送朱老忠离开锁井镇的情景儿。

严志和抱起朱老忠,把大下巴墩在他的肩膀上,瞪圆眼珠子说:“虎子哥,你可回来啦!”两颗大泪珠子,从眼角里掉出来,落在朱老忠的脸颊上。

朱老忠返身,捧起严志和的脸,这么看看,那么看看,拍拍他的长脑瓜门,说:“兄弟!想啊!想啊!想你们呀,我回来了!”

那个警察,提着警棍转游了一溜遭,最后看到他俩的虎式子,总有些放心不下。旁边一个浑身风尘的老太太,插嘴说:“离乡背井,还不够受的?还你一拳我一脚的!”那个警察又提起警棍,颠起脚儿跑过来,把人们赶散一看,严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,说:“哥!你一去二十多年,二十多年音讯全无!”

朱老忠说:“甭说写信,一想起家乡啊,心上就一剜一剜地疼!”又扯住严志和的手说:“来吧!这是你嫂子,这是你两个侄子。”他摸着嘴巴上胡髭,笑眯眯儿站着。

严志和笑咧咧地说:“唉呀!出去的时候,嘴上还没有毛毛。回来,老婆孩子一大堆了!”

那个警察,看他们完全不像打架斗殴,是在异乡逢着亲人,就骨突起嘴,嘟嘟嚷嚷说:“以为是他娘的干什么,也这么大惊小怪!”

朱老忠一听,扭过头横了他一眼,回头又对严志和说:“说了半天,还不知道你去干什么?”

朱老忠一问,严志和红了脸,怯生生愣了一下,啃啃哧哧说:“我要闯关东,离开这个愁根子!”

朱老忠说:“怎么,你也要下关东?”他也愣了一刻,心里想,他在关东二十多年,多咱一想起家乡啊,想起老街旧邻,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杨树,想起滹沱河里的流水,心上就像蒙上一层愁网。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,千里迢迢,好不容易赶回来,志和又要走。他又问:“到底是为了什么呀?”

严志和颤着嘴唇,低了一会头,才说:“要去找我那老人家。”

朱老忠眯了一下眼睛,说:“怎么,老祥大伯也下了关东?”

严志和说:“提起来,一句话说不完,咱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。”

严志和猫腰拾起瓦刀,就势双手一抡,把被套扛在脊梁上,就向城里走。朱老忠和孩子们背着行李,提着包袱,在后头跟着。

朱老忠进了城,大街上人来来往往,车马也多。一眼看去,完全不像从前的老样子,添了几处洋式楼房,玻璃门面。不知不觉走到万顺老店。店掌柜拿出一串钥匙,开了一间小房,问严志和:“没上得了车?”

严志和说:“碰上老熟人,给你招个买卖来。”又指着朱老忠说,“他就是锁井镇上朱老巩的儿子,我们是生死之交。”说着,把被套往炕上一扔,听得咕咚一声响,又说:“好重的行李!”

店掌柜是个细高挑儿,听得说是朱老巩的儿子,搓着手走上来,上下打量着朱老忠。左瞧瞧右看看,笑着说:“朱老巩,好响亮的名儿呀!当年老人家在世的时候,每次上府都住我这儿。倒不是高攀,咱们还是世交,老巩叔和我爹相好了一辈子!”他攥起朱老忠两只手,抖了一抖,说:“真是,老子英雄儿好汉,你和你们老人家精神头儿一模一样。”

自从朱老巩死了以后,方圆百里出了名,一直流传到现在,人们还是忘不了他。有个说梨花大鼓的先生,给他编了个小书段,叫“朱老巩大闹柳树林”。那个说书先生,自从编了这个小书段,也就出了名。人们戏上、庙上、送号还愿的,净爱打车摇铃请他去说书。白胡子老头们,只怕孩子们把朱老巩忘了,夏天拉着孩子们找个树荫凉,冬天坐在热炕头上,嗑瓜子儿,像讲《三国志》一样,讲说朱老巩的家世和为人。直到把孩子们感动得流下眼泪来。如今一说起朱老巩,大人孩子都知道。要是有人看见朱老忠的身貌、长相、脾气和性格,就不难想起他的老爹朱老巩。

朱老忠听店掌柜说是世交,立时笑了,拱了拱手说:“那时节我还年轻,不记得了……”

店掌柜也说:“没说的,一家人。你这咱晚才打关东回来?带回多少银子钱?”

朱老忠说:“哪里来的钱?还不是光着屁股回家。”

掌柜的说:“下关东的老客们,有几个不带银钱回来的。不落钱,谁肯傻着脸回家。”

朱老忠说:“这倒是一句真话!一辈子剩不下钱,把身子骨儿扔在关东的多着呢!”

店掌柜拿了把笤帚来,扫着地问:“怎么样,东北有战事没有?”

朱老忠从柜房里拿出把缨摔,挥着满身的尘土说:“眼下东北倒是没有战事……咳!民国以来,天天打仗。这年头,有枪杆子的人吃香!今天你打我,明天我打你,谁也打不着,光是过来过去揉搓老百姓。”一面说着,皱着眉心笑,似乎军阀混战的硝烟,还在他们鼻子上缭绕。

店掌柜说:“各人扩充自个儿地盘呗!别的不用说,不管那个新军头一来,先是要兵。要兵,人们就得花钱买。还叫人们种大烟,又说什么‘……谁敢种大烟一亩,定罚大洋六元。’你看看这个,不是捂着耳朵捅铃铛?”

严志和伸起脖子说:“你不种,他硬要派给你种。种,还得拿‘种’钱,什么世道儿?他娘的快把人勒掯死了!”他抽着烟,嘴上嘟嘟囔囔说个不休。

今天来了老朋友,店掌柜热情招待。说着话,搬了个炕桌来,又沏了壶好叶子,一包“大翠鸟”香烟。说是今天的饭由他准备。还说:“你们以后上府,一定住我这儿。如今没有别的了,就剩下这几间破房子!”说着话,又忙着去张罗饭食。

贵他娘洗个手脸,说:“我上街看看。”带着孩子们出去了。

朱老忠斟上两碗茶,跨上炕沿问:“兄弟!你倒说说,怎么单身独马,一个人闯关东?”

严志和喝了口茶,低头坐在炕沿上,老半天,才伸直脖子咕嗒咽下去。摇了摇头,不说一句话。

朱老忠看他像有很沉重的心事,慢慢走过来,坐在一边。拍拍他的肩膀,问:“你可说呀!”

严志和还是低着头,连连摇晃,不说什么。

实在闷得朱老忠不行。他知道严志和自幼儿语迟,你越是问,他越是不说。问得紧了,他还打口吃。朱老忠说:“你还是这个老癖性,扎一锥子不冒血!”

严志和沉着头呆了一会子,才从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儿蹦出一句话来,说:“甭提了,看咱还能活吗?”

朱老忠一听,话中有因,紧皱眉头问:“村乡里又出了什么大事?”

严志和慢吞吞地说:“可是出了大事情!”他说了这么一句话,又停住。摇晃着脑袋,老半天才说:“说起来话长呀……前三年,咱地方打过两次仗,闹过两次兵乱。锁井镇上,冯老兰和冯老洪,闹起民团来。他们拉着班子壮丁打逃兵,打下骡子车和洋面来发洋财。不承望,逃兵们打保定捅来了一个团,架上大炮,要火洗锁井镇。冯老兰慌了神,上深县请来个黑旋风,从中调停。你想,黑旋风是个什么家伙,硬要锁井镇上拿出大洋五千块,这才罢兵。五千块洋钱摊到下牌户身上呀,咳!庄园地土乱打哆嗦……”

严志和说起话来,总是慢慢儿的。本来一句话说完的事情,他就得说半天。朱老忠一听,心窝里像有一股火气,向上拱了拱。抬起头,舒了一口长气,才忍住。呆了一会,他问:“他们上牌户不出?”

严志和说:“我那大哥!你还不知道?上牌户哪里出过公款银子?回回都是下牌户包着。”

严志和说着,朱老忠心里那股火气,像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。他攥紧拳头,在胸口上砸着,问:“谁是冯老兰?”

严志和说:“就是冯兰池呀!他儿孙们大了,长了胡子,村乡里好事的人们抱他粗腿,送了个大号,叫冯老兰。”

这时,朱老忠心里那个火球,一下子窜上天灵盖,脸上腾的红起来。闪开怀襟,把茶碗在桌子上一顿。伸手拍拍头顶,倒背了手儿走来走去。又停住脚看看窗外,闭住嘴缄默了老半天。盘脚坐上炕沿,问:“他还是这么霸道?”

严志和把两条胳膊一伸,放大嗓音说:“他霸道得更加厉害了!”

朱老忠一时气愤,浑身一颤,右大腿一簸,一下子碰着桌子档儿。哗啦一声,把茶壶茶碗颠了老高,桌子上汤水横流。这时,朱老忠猛醒了过来,伸开胳膊搂住茶壶,不叫滚落地上。嘴上打着响舌儿,说:“啧,啧,失手了,失手了!”又笑嘻嘻儿找了块擦桌子布来,擦干桌子上的茶水。

严志和并没有看出朱老忠心气不舒,心里想:“这人儿,倒是山南海北闯荡惯了,变得一点没有火性。”

朱老忠抽着烟,闭上眼睛呆了一会。猛然间放开铜嗓子说:“好!他更加厉害了。好,出水才看两腿泥!”一下子震得屋子里嗡嗡地响。一说到锁井镇上冯老兰,好像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可是他不露声色,暗自思忖……

严志和直了直腰,看着朱老忠愣了一下,想:“别看不动声色,脾气许是越发耿直了。”

朱老忠又问:“你们也没跟他打官司?”

严志和说:“看怎么打吧!锁井镇上出了个朱老明,串通了二十八家穷人告了状,我也参加啦。头场官司打到县,输到县。二场官司打到保定法院,输到保定法院。三场官司打到北京大理院,又输到大理院了!”

朱老忠猛的抿了一口茶,吧咂吧咂嘴头儿,用着沉重的语音说:“好!朱老明是个硬汉子!”

严志和说:“亏他是能干的人,领着人们上城下县打了三年官司,也把官司打输了。”

朱老忠问:“输到底了?”

严志和说:“都输得趴下了!不用说,朱老明是拿头份儿,我也饶上了一条牛,输了个唏咧哗啦呀,过不成啦!”

朱老忠问:“锁井镇上的事,碍着你什么?”

严志和说:“那天,我到镇上去赶集,回来碰上朱老明,在他家串了个门儿。听他念叨打官司的事,我心里不平,就说:‘我也算上一份!’一句话,输了一条牛。咳!完啦!走啊,在这地方咱算是直不起腰来。”

朱老忠看严志和是个义气人,够朋友。把眉泉一锁,说:“那就该不打这官司!”他立起身来,在地上走了两遭,把头一摆,说:“不走!”

严志和问:“不走?”

朱老忠梗起脖子,摇摇头说:“不走。”

严志和又低下头去呆了一会子,说:“不走又怎么办?把我肚子快气崩了,我就是爱生闷气。那个土豪霸道,咱哪里惹得起?”

朱老忠红着脖子脸,把胸膛一拍,伸出一只手掌,举过头顶,说:“这天塌下来,我朱老忠接着。朱老忠穷了一辈子,可是志气了一辈子。没有别的,咱为老朋友两肋插刀!有朱老忠的脑袋,就有你的脑袋,行吗。”

严志和忽闪着长眼睫毛,看着朱老忠,愣了抽袋烟工夫。看朱老忠刚强的气色,像个有“转花儿”的人,才有些回心转意。颤搭着长身腰,说:“听大哥的话。要不,咱就回去?”

朱老忠看说动了严志和,又鼓了鼓劲,说:“回去,跟他干!”

严志和慢慢儿抬起长眼睫毛,说:“我的大哥,干得过吗?”他说着,又连连摇头。

朱老忠看严志和又松了劲,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,温声细气儿说:“拉长线儿,古语说得好,大丈夫报仇,十年不晚。”

听了这句话,严志和弯下腰,沉着头,“瓷”着眼珠盯着地上。想起他爹严老祥离乡前后的情景。

严老祥和朱老巩是同年生人,比朱老巩大三个月。自从朱老巩大闹柳树林,又过了几年,一连发了两场大水,涝得籽粒不收。秋天又连连下起雨来。那天,天刚放晴,阳光在天空照着。严老祥不言声儿蹲在千里堤上,看着滹沱河里翻滚的水流。堤边上的河蛙,咕儿哇儿乱叫唤。年景不好,使他上愁。忽的闻到身子后头有浓烈的烟味。回头一看,冯老兰正在他背后站着抽烟,瞪出一对网着血丝的大眼,直盯着他的脑袋。严老祥浑身寒颤了一下子,慑悄悄站起身来,走开了。他怕冯老兰抽个冷不防,把他推进大河里,被洪水卷走了。

严老祥走回来,圪蹴腿儿蹲在门前小碌碡上。独自一人,低头扬头抽了一袋烟,又抽一袋烟。总疑忌冯老兰的眼睛里有事,半天也忘不了那阴毒的眼光,想起来又后怕。

他又想起:朱老巩死了,他失去一条膀臂,单丝不成线,孤树不成林,只怕冯家对他不利。猛地想起要离开锁井镇,离开这仇气地方,走西口,下关东……

严老祥想到这里,从小碌碡上站起来。这时,千里堤大杨树上,老鸦呱啦呱啦乱叫唤。他一个人,拎着烟袋,走上千里堤,走走转转。想到:当他还在壮年的时候,那时他们还住在滹沱河的下梢里。在连年荒涝的年月,把最后一间房子、一亩地,卖净吃光,推上一辆虎头小车,带上老婆孩子和全部家财——一条破棉被和一口破铁锅,沿着滹沱河的堤岸,走到大严村,投靠了严老尚。严老尚看他着实能做活,就收留下了。他会收拾梨树,给严家扛个长工,后来志和也在严家帮工。冬天,严家给几件破烂衣裳。青黄不接的季节,给点糠糠菜菜,给个一升半碗的粮食。一家人苦做活,过了多少穷愁日子,才在村前盖了三间小房。后来又在村南要了二亩地,好不容易安起家来。如今,看看年纪老下来,要离开可爱的家乡,闯到边远的关东去。他心上热火燎乱,像在沸水里煮着。咳呀!难呀,难呀,穷家难舍,熟地难离呀!

他站在堤坝高处,看着低矮的家屋,比河里的水浪还低。只要河水向外一溢,就要冲掉。他积攒了二十年的工钱,要的二亩地,就得淹进深深的河水……想着,泪满眼眶,禁不住夺眶而出,流到衣襟上……

咳!老朋友死了,他觉得孤独,觉得寂寞。眼看秋天快过去,田地里是水,街道上空空的,满目荒凉、空阔……一忽儿,觉得他的心,像是悬在飘渺的空中。于是,下定决心,要离开老婆孩子,离开他血汗建立起来的家园……

一想到离开家乡,他心上又热烘起来……

独自一人在那里站着。看看太阳,快晌午了,走回家去,跟老伴要了一双布袜子。走出来,坐在门前井池旁洗了洗脚,把袜子穿上。又把严志和跟孙子运涛叫到跟前,说:“儿呀!我扛了二十年的长工,流了二十年血汗,盖上这几间土坯小房,要了这二亩地,算是给你们成家立业,对得起你们了。”说着,他流下眼泪来,说:“你老巩叔叔死了,如今老霸道还是无事生非,动不动找咱的碴儿,欺侮咱。我要是不离开这块地方,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囵尸壳儿。我要闯关东,去受苦啊!”

严志和一听,觉得爹爹像是到了秋天树叶黄的年岁上。他还要受苦,走关东。眼泪刷地流下来,说:“爹!甭走啊,你一辈子不是容易,咱也有了家屋住处,有了孩子们,这还不好吗?”

老祥大娘也说:“你心里想的什么哟?今年年景不好,还有来年。田地上长不出东西,咱养梨树。梨树上长不出东西,咱学治渔……你想的是什么哟!”说着,挥泪大哭了一场。

运涛那时还不到十岁,一说爷爷要离开他闯到关东去,趴在爷爷腿上不起来。

严志和说不转严老祥,转身找了老驴头来。老驴头跺跶着两脚,气急败坏地说:“老祥叔,你要下关东?不行!谁要叫我去,叫我离开这家,说什么我也不干。我老爷爷生长在这儿,我爷爷生长在这儿,我爹也生长在这儿,他们一辈辈葬在这儿,叫我离开这儿,说什么也不行,打死我也不行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比划着,心上满带火气。

正说着,老套子背着筐走过来,在一边听着。听清严老祥要出外,笑眯糊糊说:“咳呀,出什么外呀,外头给你撂着金子哩,还是撂着银子哩?即便撂着金子银子,那金窝银窝不如咱自己的穷窝儿呀。大伯!别走啊,不看别人,看着咱孩子们面上,也不能扔下他们不管。”

老驴头嘴唇厚,也说不清个话,急得跺脚连声,说:“不能走,你就是不能走!”

不多会儿,集了一堆人。绵甜细语,你说一个理儿,他说一个理儿,谁也说不转严老祥。他觉得,这些年幼的人们,嘴上无毛,办事不牢,没有多少人生的经验。他们的话,听不听两可。

那天晚上,朱全富打了四两酒,把严老祥请到家里,叫老婆摊了两个鸡蛋,就着炕沿喝着。说来说去,严老祥还是要闯关东。

第二天,老祥大娘到邻家借了半斤面来,给他做了一顿好饭吃。为了使他回心转意,守着老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。

可是,说什么也不灵,他下定决心,要闯关东。

严老祥吃过早饭,硬叫老伴给他打点铺盖、衣服,对着一家人说:“好,我要走了!这二亩地,只许你们种着吃穿,不许去卖。久后一日我回来,要是闹好了,没有话说。闹不好,这还是个饭碗。你看,咱在下梢里时候,把土地卖净吃光,直到如今,回不去老家。咱穷人,土地就是根本,没有土地,就站不住脚跟呀!”听了老人的话,直到如今,不管手头上有多么急窄,严志和不肯舍弃这二亩地。这就是他家的“宝地”,每年打不少粮食。

老人家说了一场话,不管老祥大娘哭得死去活来,背上铺盖卷就要走。严志和掉下两点眼泪说:“爹,甭走啊!”又指指运涛和运涛他娘,说:“也看着咱这大人孩子们!”老人家摆摆头说:“人多累多,我要闯关东!”一家大小送他上了千里堤,严志和背上铺盖卷儿,沿着大堤走到锁井镇南。严老祥在河神庙前头上了船,要坐船上天津,下关东去。那年雨水连天,河水挺大。严志和立在河神庙前大青石头上,望着那条小船飘飘悠悠去远了。一去十几年没有音讯。他一想起老人一辈子不容易,心里就难受得不行。想着,不知不觉又说出口来:“我想下关东,把他老人家找回来。就是他不在人世了,把老人家骨殖找回来,心里也是痛快的!”慢慢讲着,还是不抬起头来,把头低到桌子底下,哭起来。

朱老忠说:“兄弟!我不怕你心里难受,告诉你吧!关东三省,地方大着哪,你知道他在哪一省?就是知道他在那个省,你知道他在哪个县?哪个村?”

严志和猛地抬起头来问:“真的?像你这一说,我那老人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转动眼珠看着房梁,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。屋子里的空气低沉下来,两个人互相听得见心跳。

朱老忠也想起那个慈悲的老人。看严志和沉着脸呆着,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兄弟!你没出过远门,如今这个世道,我怕你一个人出去,把身子骨儿扔在关东。”停了一会,又说:“那年有河间府的一个乡亲,从东满到黑河,说有一个锁井镇上姓严的,在那里兴家立业了。咱写个信去问问,要是他的话,你再去。要不是他,你也就别去了。咳!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也下了关东,要是知道,得找找他。现在说也晚了!”

严志和点点头说:“大哥说的倒是个高明理儿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我怕你懵着头去了,人找不回来,你也回不到老家了。”说了这句话,抽着烟,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。猛地想起一件事情,抬起颏儿问:“我那老姐姐呢?”

严志和说:“这会不跟你说。”

朱老忠说:“你说说有什么关系!”

严志和把头一摆,说:“不。”

两个人交谈了一会,屋子里的空气又沉寂下来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也不再说什么。

严志和一场话,引起朱老忠满腔愁绪。他想起北中国雪封冰冻的群山,山上的密林。他曾在那原始的森林中,伴着篝火度过严寒。如今离开广阔的原野走回来,一想到锁井镇上有个冯老兰在等着他,二十多年的仇恨,在心中翻腾起来。心里说:“从南闯到北,从北走到南,躲遍天下,也躲不开他们。”可是,他并不后悔,一心要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家去。他想:“我要回去,擦亮眼睛看着他,等着他。他发了家,我也看着。他败了家,我也看着。我等不上他,我儿子等得上他。我儿子等不上他,我孙子等得上他。总有看到他败家的那一天,出水才看两腿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