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五年以后的一个春天,从关东开进一一二次列车,直向保定驰来。列车通过一座长桥。轮声隆隆,车身震荡。汽笛一声吼叫,把朱老忠从梦里惊醒过来,猛的一起身,没站住脚,趔趄了两步,倒在座椅上。同车的人们,以为他得了什么症候,都扭过身子来看。说:“他是怎么了……”

这时候,一个中年妇女急忙走过来,搡着朱老忠的肩膀说:“醒醒儿,你是怎么了?”见朱老忠满脸通红,睫毛上吊着泪珠子,忙递过一块花条子粗布手巾,说:“快擦擦,你看!”那妇女有三十五六年纪,高身杆,大脚,微黑的脸色。满脑袋黑油油的头发。说话很是干脆、响亮,一腔外路口音。朱老忠摘下毛毵毵的山羊皮帽子,把老羊皮短袄的袖子翻卷过来。敞开怀襟,小褂没结着扣儿,露出胸脯来。他接过手巾,擦了一把汗,说:“啊呀!我做了一个梦。”又摇摇头说:“不,不是个梦!”

妇人伸手给他掩上怀襟,说:“看你,叫风吹着了!”

他合上眼睛,略歇一歇儿。又慢悠悠撩起眼皮,走到车窗跟前。探头窗外一看,黄色的平地,屋舍树林,土地河流,正落向车后。路旁柳树青青,阳光通过绿柳,射进车窗,将淡绿色的影子照在他们身上。他两手凭着窗,嘴上轻轻念着:“快呀,真是快呀!二十多年时光,眨眼之间,在眼前溜过去了。如今,四十开外的人了,才回到家乡啦!”猛的,他又想起父亲逝世的时候,正和他现在的年岁差不多,也许正在这个年岁上。

一个黑黑实实的、十八九岁的小伙子,挨到他的跟前,问:“到了家?不是还有一两天的路程吗?”

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,听说到了还没见过的家乡,也挤过来,扒着窗户说:“哪里?还没有到嘛!”

大的,叫大贵。小的,叫二贵。中年妇人,是孩子的母亲。一说到了老家,孩子们都高兴。朱老忠也抖擞着精神说:“人,到了边远的地方,一见了直隶人,都是乡亲。回到保定,就像到了家乡一样,身上热烘烘的。”

真像到了家乡一样呀,他们心上兴奋得突突跳起来。朱老忠还是迷迷怔怔,心里想:当他出外的时候,正比大贵小一点,比二贵大一点……他舒开两条胳膊,打了个呵欠,又低下头去。眯糊上眼睛,细细回味梦里的情节和人物。父亲朱老巩,那个刚强的老人,矫健的形象,永远留在他的心上,不会磨灭。又想起姐姐,二十多年不通音讯,她……想着,他的思想,不知不觉又沉入过往的回忆里。

父亲过世了以后,剩下他和姐姐过日子。还和过去一样,他每天出去做活,回来姐姐做熟了饭,两人一块吃。年岁小,日子过得艰难。有天晚上,姊弟两个正插着门儿睡觉,有人从墙外咕咚咕咚跳过来。姐姐爬起身子,悄悄把他捅醒,说:“虎子!小虎子!你听墙外头跳过人来!”

他睡得迷迷糊糊,扒着窗格棂往外一看,月亮地里,有人走近小屋。影影绰绰,看见那两个人,脸上都蒙着白布,露着两个眼儿。走过来扒着窗户说:“开门!开门!”

吓得姐姐浑身直打机灵。他说:“姐姐!甭怕甭怕!”话是这么说,外面敲门声,一阵紧似一阵,连他自己心里也打起噤呻来。

两个强人,在窗棂外头,贼眉鼠眼地唬着:“开门不开?不开,我们就要砸!”

他蹑手蹑脚走到外屋,擒起一把禾叉,立在门道口锅台上,姐姐站在他的脊梁后头,浑身哆嗦圆了。那两个家伙果然要砸门,咣!咣!咣的几家伙,把门砸开。一个箭步,跳进屋子来。他举起禾叉一叉,也没叉住。被强人捋着叉杆抓住他,摁窝儿拧过胳膊,按在地上,把他捆起来,嘴里塞上棉花套子。姐姐嚷了两声,要往外跑,被强人拦腰搂住,拖到屋里……

听见姐姐惨叫,他心里气呀,急呀,年纪小,骨头嫩,又有什么办法?

等强人走了,姐姐踉踉跄跄走过来,脸色惨白得怕人。颤着手,解开绳子放了他,说:“虎子!走吧,走吧,逃活命吧!爹爹死了,霸道们不叫咱姐弟活下去呀!”

他眯瞪眯瞪眼睛,说:“一个人,孤孤零零,怎么走法?”

姐姐哭哭泣泣,包上几件破衣裳,捆上一条破棉被子,说:“去找老祥大伯,叫他送你。走吧!普天下,哪里黄土不生芽,非死在这儿?”

他问:“你呢?”

姐姐说:“我?”她说出一个字,又沉默住。瞪起眼睛,在黑暗里盯着弟弟。老半天,才哭出来说:“兄弟,亲兄弟,甭管我了,我见不得人啦。你走吧,走吧!”

黑夜里,周围静寂得厉害,姊弟两个踏着月光,偷偷走出小院子。出了门,往西一扭,沿着房后头的水塘,走进大柳树林子,到了河神庙底下,小虎子又站住。父亲的形象,现在他的眼前。姐姐扯着他的手说:“快走!快走!”才沿着千里堤走出来。出村时引起一阵犬吠,离远听得千里堤外头,滹沱河里水流声,哗哗响着。走到小严村村东,下了大堤,走进老祥大伯家里。

老祥大伯,听说十几岁的孩子也要出外,心上皱起疙瘩,半天不说话。老祥大娘也暗里抽泣,看着朋友的孩子为难。实在难离难舍呀!等公鸡叫了一遍,天快亮了,老祥大伯杀了杀腰,在房顶上摘下那杆红缨枪,扛在肩上。叫他儿子志和背上行李。穿过梨树林子,送虎子出村。走出梨树林子的时候,老祥大娘又把他叫回来,拍着他肩膀说:“虎儿!虎儿!不管走到哪里,莫忘了给我来封信。嗯!常言说:‘儿行千里,母担忧’啊!你娘虽死了,还有我,还有你姐姐,心上牵你。孩子!”她说着,又流下眼泪来。

路上走着,志和说:“虎儿哥,出去了,找到了落脚的地方,也给我来封信,我去找你。”

他回过头,盯着志和走了七八步,说:“不,兄弟!几年以后,我一定要回来!”说着,抬头一看,老祥大伯高大的身影,扛着长枪,在后头跟着。

走了十里路的样子,他们才分手了。

他一个人悄悄离开锁井镇,上了保定。那时候,这条铁路早就修上,没有钱,坐不上火车,沿着铁路旁的村庄,要着饭,到了北京。在北京,看见了很多拖长辫、戴花翎缨帽、坐着八抬大轿的老爷们。他在那里当了半年小工,又到天津学织毯子。织着织着,爹爹的容貌就现在他的眼前。一想起爹的死,心上就烦躁不安。他想:这一条线一条线的,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?又背上铺盖卷,提起腿下了关东。

他一个人,在关东的草原上走来走去:在长白山上挖参,在黑河里打鱼,在海兰泡淘金。受了多少年的苦,落下几个钱,娶下媳妇,生了孩子,才像一家子人家了。可是,他一想起家乡,心上就像辘轳一样,搅动不安。说:“回去!回到家乡去!他拿铜铡铡我三截,也得回去报这分血仇!”

车身颠荡,摇得身子巍巍颤颤。他眯糊着眼睛,回忆了一生的遭遇。想到这里,不知不觉出了一口长气,眼上掉出泪花来。放开铜嗓子,铜声响器的喊出来。同车的旅客们都停止了声音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笑着纳闷儿:“这人儿,是怎么了?”

火车还没有进站,徐徐慢下来。旅客们开始鼓捣行李,准备下车。大贵他娘,也从座位上站起来,伸手打个舒展,才说取下行李,朱老忠说:“不忙,不忙,一忙就要失手。”

听得说,贵他娘停住手。又递过手巾说:“看你,再擦擦汗。”

朱老忠接过手巾,说:“在北满的时候,还冷着呢,一进关就热了。”

火车一进站,嘈杂的声音像潮水般涌上来。用旧道木夹起来的围墙上,有卖烧鸡的,卖甜酱的,卖“春不老”的,一股劲儿乱喊。

火车进站了,脚夫推着手车走上来。检票员手里拿着钳子,开了栅门,等待收票。等不得火车停住,就有人从窗口扔出行李,又从窗口跳下车去。看人们着急,大贵和二贵也着了急,扛上包袱向外撞。朱老忠一把将大贵捞回来,又一把将二贵也捞回来,连连说:“不慌,不慌,慌什么?”

抓回二贵,大贵又挣出去,伸直脖子往人群里钻。他把脑袋伸到人们膈肢窝底下,三扛两扛,像泥鳅钻沙,钻出人群去。

二贵见哥哥先出去,也挣脱了父亲的手,伸起脑袋向人群里碰。这边碰碰,那边碰碰,他哪里碰得动?又低头搭脑的走回来,红着脸,钻在娘胳肢窝里。

朱老忠背着褥套,看着他的两头儿子,摸着胡髭,笑模悠悠儿说:“青年人,就是爱抢先儿!”

贵他娘说:“哼!两头小犊儿!”又摩挲着二贵的头顶说:“看看,长出抵角芽儿不?”低头看了看二贵,笑了笑。二贵也笑了。

朱老忠带着一家大小下了车,人挤,一时走不出栅口去。在月台上停住脚,扬起头望着站上的房屋树木。他离开家乡的时候,这站房才修上,铁道两边的树才栽上。如今铁路旁的树木,遮住多老大的荫凉儿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