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是孙美瑶求为旅长的时候,府院两方争得十分激烈。这个日子,内阁是张绍曾任国务总理,还自兼陆军总长。但这阁员里面,黎元洪也有两个人,一个农商总长李根源、一个教育总长彭允彝。张阁有什么举动,李、彭两人打听得了,就立刻告诉黎元洪,赶紧谋个对策。张绍曾本人原不是曹锟方面的人,他同旧国会有些来往,所以先为陆军总长,后来又通过国务总理。可是曹锟方面,吴佩孚迷信武力统一,曹、吴要什么,张阁还不得不给。最后他这个内阁,差不多也是保定内阁了。所以府院两方,就冲突得更厉害。
在报馆方面,这新闻里面的第一条,常是内阁问题。这晚十一点钟,杨止波正在编稿,当然还是内阁问题。因为那个总编辑吴问禅当了教育部的秘书,他有时隔两天才来一趟,编辑新闻,事实上要杨止波负责。薪水呢,才拿到三十元,这责任未免太重了。因之对吴问禅说,负不了这个责任,帮忙已多日,要辞职不干。吴问禅也答应好,过两天再说。因之杨止波再过两天之下,又耽搁了上十天。这天,自己把编好的稿子看过了两遍,自己把红笔一丢,伸了个懒腰,说道:“天天谈内阁问题,我想,看报的人也许看厌了,我不得不伸下懒腰,舒服一下。”他穿了一件灰色哔叽长衫,卷了两节袖口,手腕上还印着红墨水印儿呢。他旁边坐了一位屈子久先生,正编社会新闻,就把笔停住,将头偏着道:“真是腻得很。不过吃这行饭,就不能怕腻,哪怕三百六十天,天天有内阁问题,都得编好;要想不腻,除非不干。”他说这话,哪里知道杨止波心事,就哈哈一笑。
正在哈哈一笑完了,吴问禅穿着一身毛呢西服,皮鞋走得嘠嗒地响。杨止波就站起来道:“好了好了,救星来了,把内阁问题交给我兄了。”吴问禅把呢帽子放在一边茶几上,笑道:“我既来了,自然要动手。不过我这回来,是要把你老兄的问题趁此解决一下。你到这边来坐个十几分钟。”在里边,有两张藤椅,夹住一个茶几,坐在一张藤椅上。杨止波走过来道:“真的吗?这真要感谢你老兄。”说着,也就在相对的一张藤椅上坐了。吴问禅道:“你对我提了好几回,说是要辞职,结果,总是我挽留了。因为我也想辞,但我没有相当的把握,这里丢了三十元,还没有三十元的补偿。现在我可找到了。老兄要辞,马上可以辞。你可以先假装写封信给我,就说事情太忙,明天不来了,请另找编辑。”杨止波道:“信,我马上就写吗?”吴问禅道:“当然就写。我的话还没有完。我和旧议员认识很多,这种情形下,找一点儿有系统的新闻,那简直有的是。哪天你到我家里去,我可以供给你很多材料。”杨止波就站起来,笑着一拱手道:“那就太好了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你写信吧,这里的内阁问题,你就交给我了。”
于是杨止波去写信,让吴问禅编稿子。一会儿子工夫,信就写起来了。等吴问禅将稿子编完,杨止波将信交给他看了一遍。他点头道:“好吧,就是这样吧。我也要辞职的,不过我要面辞,不是写封信,就可以了事的。”他两人站在编辑桌子横头说话的,屈子久就在下面编辑短稿子,也站起来道:“二位全要辞职,我在二位面前,学了不少编辑的办法。二位一走,我就仿佛无所之了。”吴问禅道:“我们懂得什么办法呢?无非是凑成一张报吧!若是你不嫌弃的话,我们总是在新闻圈子里混,那就有了机会,来约阁下好了。”屈子久抓着吴问禅问道:“这话是当真?”吴问禅笑道:“我们相聚数月,很好么,何必骗你?”屈子久连称是是。于是杨止波把信交给吴问禅,过了几十分钟就回去了。
次日写了一封信给孙玉秋,告诉她昨晚的经过,有工夫就来一次。他知道孙玉秋一定会来,叫长班做了两样菜,在信远斋买了一瓶子酸梅汤,在家中预备着。这个时候,北京挑担子推车的,把食物弄到家门卖,那是很多的。随便算一算,卖羊肉饺儿的、卖馄饨的、卖熏鱼的,打糖锣的、卖硬面饽饽的、卖豆腐脑的,多了,算不清。孙玉秋尤其是喜欢吃馄饨和熏鱼的。可是要讲饮食卫生,那就差一点儿了。至于热天,那卖零吃的,像凉粉、冰激凌,酸梅汤,那卫生尤其差劲。所以杨止波知道孙玉秋喜欢喝酸梅汤,就在最有名的信远斋买了来预备着了。
果然,不等太阳落山,孙玉秋就来了,身穿一件白底绣葡萄点儿的旗衫,胁下夹了一件红毛绳背心。杨止波站起来,连连点头道:“这不错,现在天气,寒暖不一定,知道预备衣服加凉。”孙玉秋把背心挂在墙上,坐在桌子边,因笑道:“你向《镜报》辞职了,晚上,可以清闲一点儿了。”杨止波将信远斋瓶子拿起,将一个大瓷缸,满满地倒了一杯酸梅汤,放在她面前,将瓶子也放在一处。
孙玉秋看那颜色黄黄的,将茶缸拿着,就喝了一口,觉得真凉,有股冷气直透肺腑,放下瓷缸道:“这是信远斋的酸梅汤呀。”杨止波道:“是的,他家是干净的。我常想,北京的旗人很爱吃喝的,而且叫的名字,也有叫得很有趣。我想做它几段北京饮食谱,不过我知道太少了,你可能帮助我一点儿。”孙玉秋又把瓷缸端起来,喝了两口,放下茶缸,笑道:“你知道得少一点儿?其实少的多呢。据说,我们会馆里,住过一位老进士,他又联合了许多好吃的朋友,想作一篇《京城食谱》。后来向旗人一打听,敢情所没有吃过的东西,那就太多了,只好罢手了。”
杨止波端了一个几子,在她对面坐下,这就连摇几下头道:“这个我反对。我们能记下两样,就记下两样。要把所有的有名食物全数编完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”孙玉秋听到这里,她就笑道:“你这也有道理。你从前走米市胡同,一天要经过便宜坊口好几趟,你知道他们什么是拿手菜吗?”杨止波道:“这个谁都知道,是烤鸭呀!”孙玉秋道:“我从前也是这样说。可不知道他家还有一样拿手,便是烤子鸡,烤出来要嫩肥鲜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个没有听说过,现在还能烤吗?”孙玉秋道:“能!不过吃的人不多,而且知道烤鸡的人,恐怕也极其有限。”杨止波道:“便宜坊能烤鸡,这真不晓得。哪天,我们去吃一顿,好不好?”
孙玉秋噗嗤一声,笑道:“你听到吃,就兴高采烈了。我说烤鸡不错,你就要吃烤鸡了。北京好吃的东西,那真是太多。我说有一种烤猪,也很有名,你也能够去吃烤猪吗?”杨止波点头道:“你说的我太对。不过我希望能做一种文字,就是描摹我们记者生活。这当然现在还不能够写,只是在留意而已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当然可以,我看至少要过个五六年。”杨止波摇头道:“五六年还不够,至少要在十年开外。那个时候,你也多一点儿经验,也可以告诉我一点儿。”孙玉秋听到他说将来,就笑着不愿谈,只把那瓷缸端起来,喝着酸梅汤,这一大瓷缸酸梅汤,就很快喝完了。杨止波道:“你批评我,我也应当批评你了。这酸梅汤虽然好喝,究竟……”孙玉秋接着道:“不宜多喝。”这就杨止波哈哈地一笑,把话中止了。
过了一会儿,孙玉秋向屋子角上一望,见他钉了一个报架子,挂着一大串报纸,中间挂了一张,是《北斗报》,便道:“这《北斗报》销个几百份报,你还有工夫看它吗?”杨止波指着北斗报道:“你说的是它吗?这里是事外人不知,我们用眼光向报缝里看看,这里面碰着就很有新闻的。因为社长黄天河,是国务院里一个秘书。他有时候,编头条新闻,这就在有言不言之间,很露点儿线索。我看他的新闻,那就是内阁新闻,这上面看得着一点儿来龙去脉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张阁好像与黎元洪不大对,在《北斗报》上也看得出一点儿吗?”杨止波道:“晚上十一点钟附近,我想到《北斗报》去一趟,这里面也许得点儿新闻。至于说张阁与府方不大对,那是公开的事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回头有新闻,也告诉我一点儿吧。”
两个人说着,倒是很有味,不觉谈到晚上九点钟,孙玉秋才回到她学校里去。杨止波有一个朋友叫沈默然,在《北斗报》里编辑新闻,也有时管副刊。杨止波说到《北斗报》里去会朋友,这朋友就指的是他。到了十一点钟,就向《北斗报》去。这后孙公园到北山会馆,就只一条街,转眼就到了。这《北斗报》虽也是半官性质,可是来会客的人,只要通知是找哪位先生的,就让你自找编辑部。杨止波在门房通知了一声,自己便往编辑部走。编辑部两间北房打通了的,掀开门帘,便见四个人围住一张大餐桌子,同时在那里编稿子。其中一个身材结实,一副溜圆面孔,穿一件灰哔叽长衫,这就是要会的沈默然。
沈默然看到他进来,把笔一丢,站起来道:“杨止波先生来了,好久不见。我的事刚做完,可以陪老兄谈谈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不搅你们吗?”沈默然笑道:“我不是说,我没有了事吗?请这边屋子里坐。”他说着,就向东边屋子里一引。
杨止波看这屋子里,很有点儿官僚的作风,一张大理石的圆桌,四周大理石的几子。六把沙发挨着墙摆定。有张檀木的写字台,上面不是摆笔砚,摆着两玻璃框珊瑚树,真的水晶小鱼缸。四周挂着许多名人字画。杨止波靠墙沙发上坐下,沈默然也坐在沙发上相陪,先笑道:“我兄也在《镜报》当编辑,今晚上何以有空?”杨止波道:“《镜报》的事,今天辞职了,晚上已经没有了事,出来看看说得来的朋友。”沈默然道:“你兄太忙,这样很好。”杨止波笑了一笑道:“我向兄打算探点儿张阁的消息。今天发新闻稿子,看到张阁怎么样?”
沈默然向玻璃窗子上望了一望,然后把身子坐着挨近一点儿,笑道:“我们虽有内阁的消息,但是要等我们黄社长来了。这两天府院问题,天天有变化,若照我们所得的消息而言,目前尚无大变化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好吧,我们就谈谈别的问题得了。”这位沈默然先生,是个学海军的,但是回国以后,觉得办报很有兴趣,兴趣更浓的,是当年的副刊。所以他一跳,就加入新闻界。杨止波说谈别的问题,他就把副刊谈了很久。忽然他向窗子外一望,就道:“我们社长来了。你若要打听张阁问题,他比我们明白得多。等一下,等他编完了稿子,我引你见一见,谈谈内阁问题,包你必有所得。”杨止波道:“不必吧!一来他事忙,二来时间也不早了,我只托你问一下,张阁这两天形势怎么样,那就够了。”沈默然道:“那更可以了。请你等一会儿,我去问来。”杨止波道:“好极好极。恭候恭候。”沈默然就起身进编辑部去问去了。
杨止波在客厅等了一刻钟,沈默然就回来了。杨止波立刻起来,笑问道:“问得怎么样?”沈默然笑道:“阁下正来问得是时候。崇文门关监督向来是总统方面的私人,一月有个二三十万两的收入,总统以这个为公府经费。可是到了现在,陆军检阅使驻兵近畿,除了河南方面,一月补助二十万之外,就一文现钞都没有抓着。检阅使因此就指明了要这个关监督。当然这事情不好办,财政总长为这事提议了好几回,国务总理张绍曾总劝缓一步再说。今天,检阅使自己来了一封信,保薛居仁为崇文门关监督。信外有几句话,若是不肯答应的话,就要向国务院索饷。张绍曾接了这封信,那有什么话可说,明天就要颁布命令,送总统府盖印。我看,事已如此,那就盖印了吧,不然就不好办。”
杨止波拿起帽子,做个要走的样子,便道:“这消息很好呀。这送总统府盖印,是一道手续问题,当然没有什么。”沈默然笑道:“照事势说,国务院发的命令,总统只有盖印,可是公府经费,以后在哪里出呢?这个关监督一换,那月月的收入,就作为陆军检阅使的军饷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还有问题呀!好啦,明天再看下文。改天见!”他说了,就和沈默然告别。沈默然送客出院子,就不送了。自己踱着步子走进编辑部,就见黄天河站在桌子横头,面前摆了十几张稿子纸,自己抓了一支红笔在手,将稿子带念带写。桌子当中,有一瓶红墨水,念得句子不好的时候,就将笔伸入红墨水瓶里蘸水,偏着头想,想得了,又看又删点。删点到稿子委实不行,这就把笔一丢,连忙将稿子一撕,这稿子就被取消。这样站着,不到半点钟,稿子就编得了。
黄天河将笔放下,忽然想起一件事,看到沈默然坐在旁边椅子上,笑道:“我几乎忘了,你说的杨止波,现在还在这里吗?”沈默然道:“他已经回去了。”黄天河这才坐下,笑道:“这人文笔倒还不错。我们这里要添编辑的话,可以叫他来吧。”沈默然道:“他刚刚辞掉一个编辑,又叫他干编辑,这话我们怎样同他说。”黄天河说这句话,是偶然想起,也就一会子忘了,就将报馆里的事问了几项,便道:“我今天要早走一步了,明天国务院里还有很多的事。”沈默然道:“是不是送命令往府盖印的问题?”黄天河点头道:“是的,明天这一关,恐怕不是这样风平浪静,就太太平平地过去。”说完了,吩咐套车,他的编报的事,就完事了。
到了次日,黄天河到国务院办公去了。他独自一个房间,在这里边是秘书长的一间房子,钟敲过了三点,这无论在国务院身居什么职务,这时是应该到院的。黄天河伏在他的案上,办理公事。听到里面一阵铃响,这是人家寻找秘书长,叫传达转过来的电话铃声了,这就听到秘书长答的电话声音,关于答的话,非常地急迫。约谈了十分钟,电话方才完毕。因为隔了一间屋子,又是门带拢的,所以说的什么话,也听得不十分清楚。过了一会儿,有一个勤务被叫着到里面去了。那勤务出来时,说道:“黄秘书,刚才秘书长说,请你过去坐一会儿。”按说秘书见秘书长,要恭敬一点儿。但是黄天河是个有名的人,总理和各位总长都很看得起他,所以勤务来叫,下了一个请字。黄天河听到秘书长来请,这想必有什么事,急忙进去。这秘书长穿了一件蓝色绸的长衫,嘴上还留着两撇淡淡地胡子,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,见着黄天河进来,就随着笑了一笑。他坐在写字台的里边,对面有一张沙发。他道:“天河,事情是弄僵了,坐下,我们先商量一会儿。”他说着话,把手向对面沙发上一指。黄天河同秘书长一点头,就在对面沙发上坐下。
黄天河就面对了秘书长,问道:“是崇文门关监督那个问题吗?”秘书长道:“可不就是这个问题。在昨晚我们这个命令弄好了,送到公府去盖印。这里面大家就猜着必有问题。不过盖印猜着总会盖印的,只是在盖印命令以后,要商量公府的经费,把什么来填补。谁知这次公府清早回电话,说是总统还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,盖印暂缓。我就知道不妙,又打了电话去催,现在回了电话了,是饶秘书长打的,说是这未便盖印,盖了印,哪里弄钱去做公府经费呢。希望总理马上到公府来一趟当面商量一下。你看,居然拒绝盖印了,我们这就要去告诉总理。不过公府还望总理去一趟,我们这应当去呢,还是不要去呢?”黄天河道:“总理若是表示可以去,当然怎样对答检阅使那颇费商量。若是不愿去呢,那总统不盖印,那是不信任这内阁,没有话说,就自己干脆辞职。这样,总理如何打算,我们不必在里面多拿主意吧?”
秘书长听了他的话,就淡笑一声道:“不盖印有什么用,两天一逼,别说是崇文门关监督,整个北京都是靠不住的。好吧,我去见总理,把事说明,看总理拿什么主张吧。”说着,向总理房子里去。这房子里当然陈设得很讲究,一间大屋里,四周有沙发茶几,总理坐的地方,有一张加大的写字台。张绍曾穿着一件团花灰色绸长衫,长方一张脸,也是嘴上留两撇短须,不过没有留头发,是个光头。他正在写信。秘书长轻步在地毯上走,走到桌子边,便道:“总理,我有事奉告。”张绍曾放下笔来,便回转脸来道:“公府里回了电话吗?这时还没有盖印回来,黎黄陂是拒绝盖印的了。”秘书长道:“是的,刚才我接到饶秘书长的电话,他说若把这命令盖印,公府的经费,怎么办呢?所以拒绝了盖印。不过公府方面,还希望总理去一趟。”张绍曾站了起来,问道:“公府拒绝盖印了,那也好。我这里正在起草我辞职的呈文,你可以拿去,把它重新改一下,让我看一看,然后就发了出去,越快越好。我要七点多钟赴津,免得在京许多麻烦。”秘书长道:“那么,公府是不必去了。”张绍曾笑了一笑,将呈文底子付给了秘书长,然后对他道:“我不是说要赶赴天津,越快越好吗!至于公府方面,我看也不久了。”
秘书长当时将稿子拿起,又跟总理说了一些话。他知道张绍曾去意已经坚定,就转身到自己房里,叫了黄天河前来,笑道:“总理以权限不清,这已不成其为责任内阁,决计辞职赴津。现在辞职呈文,请你先打个草稿,回头给我看一下,以后再送总理看。张阁这下就算完了。”黄天河道:“上公府里去的话,那个不提了吗?”秘书长也笑了一笑道:“阁下说得不错,总理自有他的打算。”这秘书长也是一个很大官,他不肯说明,这黄天河的问话,也只能到这里为止了,自己回位子,不要半个钟头,已将稿子写好。先把稿子送交秘书长看过,经秘书长略微把笔改动了两句,再将呈文送交张总理。他看了,没有什么话,就在呈文底子上,批了一个行字。他批好了这呈子,就告诉勤务叫车子预备去火车站,张阁于是乎告终了。
当日的晚上,黄天河先上俱乐部玩了一会儿,十二点钟,回到《北斗报》。《北斗报》馆院子里,有两棵多年的槐树,这是六月初,槐树长的新叶,碧绿的满院。而且这时候,洋槐正在开花,花是白色的,这就开得一丛又一丛,站远了看,像绣球一般,有一股清香,月夜闻着更好。黄天河进了院子,几盏电灯,全在槐树底下亮着。在院子中,走这白绿相兼的影子下,暗暗扑了一身的花香。他觉得这里很好,就只管在树下,徘徊了三四次,只听有人叫道:“黄社长,不必看花了,我们这里都完了,静等着你呢。”黄天河这才把草帽取在手上,掀了帘子进来,笑道:“今天等我,这倒是对的。张阁完了,以后看看这保定阁员,要玩一套什么花样了。”他于是挂了草帽,自己坐在编辑桌边。这里有好多内阁新闻稿子聚拢在一处,堆在桌子的横头。他把稿子理了一会儿,就对在室内的四位编辑道:“你们知道张绍曾说走就走,其中有一个缘故吗?”众人都说不知道。黄天河把公府拒绝盖印的命令经过,说了一遍,就笑着道:“公府自有他的难处,可是黎黄陂还是想做总统,那也是事实呵。”就笑着马上将内阁新闻编辑起来。
沈默然听到他这番谈话,就在编辑桌上,写了一封信给杨止波,其中说张氏赴津的缘故。信写好了,告诉馆里的信差,明早送到。到了明早,信就送到了。杨止波拆开信来看,说了张氏赴津的原因,还有保派阁员,要另玩花样。当然这里面,有很多找新闻的路子。杨止波得了这条路子,就很写了几篇通讯。一次上午,却听到会馆里老姑娘,叫了进来道:“稀奇,外面警务罢岗了。杨先生,你的好新闻啦。”杨止波听老姑娘喊,就掀着门帘子一望,老姑娘穿了一件花布长衫,跑得两只鞋沾满了沙土,站在院子里,便问道:“老姑娘,你这话是真的吗?”老姑娘道:“你去看啦。那些车子和大驴子,都自由自在的,在大路上,要走哪边,就走哪边。”杨止波心想,沈默然信里说了,保派要另玩花样,这就是他们玩花样之一吗?便道:“好的,我要去看看。”
杨止波穿了一件灰绸长衫,戴着草帽,自向宣武门里面走。果然街上的警务一个也没有。走上宣武门,也是一样。还好,这里虽没有警务,却是车子、驴子尽靠一边走。到了邢笔峰家,邢笔峰就开玩笑地道:“你走家里来,没有被车子碰倒吗?”杨止波将帽子摘了,在沙发上坐下道:“这似乎不成个样子,怎好警务罢起岗来。还好,一路没有出什么乱子。”邢笔峰道:“有姓查的要来,他总会给我们一点儿消息。”原来这查大发,是邢笔峰每月给他十元钱,让他告诉一点儿消息的。那个时候,哪个机关,都有这么一路人,也没有什么奇怪。过了一会儿,果然查大发来了,他穿了一件黑布长衫,戴一顶硬壳子草帽,黄瘦的一张脸,把草帽拿在手上,他进来笑道:“我告诉一点消息,公府里答应给一个月薪,但罢岗的依旧不答应。这本不是公府里的事,现在国务总理走了,财长不问事,就是公府里的事了。至于里面头儿,他们总摆起一脸莫奈何的样子。”说着,他靠里边大理石桌子坐下。
这里徐度德的父亲倒了茶。邢笔峰坐在位上就问道:“你打听得要好多薪水呢?”查大发道:“他们原是要三个月薪水,公府只给一个月,那就太少了。”邢笔峰道:“你看要多少,他们才可以复岗呢?”查大发道:“大概两个月吧?”邢笔峰对大家道:“这罢岗总不是个办法。回头有什么消息,查先生还打电话告诉我。”查大发就拿了帽子,站起来道:“我可要走了,怕我们那里有事。回头有消息,我自然会打电话过来。”邢笔峰答应着,查大发走了。杨止波在道:“这事真有一点儿奇怪,从来索薪,向财政部要,现却一变,变得向公府里要了。”邢笔峰道:“现在财政总长就称是有病啦。”杨止波道:“财长病了,还有次长啦。我看不是要钱问题,是将黎元洪一军,就说你若是没钱,别干这总统。”邢笔峰笑道:“你老弟算是明白了,这还有什么话说,北京城里有外交团,我们这里的事,他们一笔一笔打了电报,告诉他们政府。这罢岗关系北京秩序,那还是第二问题。我们在国际的声望,又落了一层了。”杨止波就叹了一口气。
大家当时谈着,这警务的问题,恐怕不会太久。杨止波道:“这既然是一着将军棋,就是解了围了,怕是第二着将军棋又来了,那怎么对付呢?”邢笔峰道:“那看形势吧。”当时谈了一阵,也没有结论。在邢家办事的人,各自回家吃饭,下午也没有解决。快到上灯的时候,却是查大发的电话来了。邢笔峰接过了电话转来,笑道:“警务问题,解决了。公府里答应给两个月欠薪,还派人说了许多好话。警务算是无话可说,答应马上复岗。不过这算是一关,若是过第二关,那就难说了。公府里是无款可筹,他们却是只要钱,这怎样办?”杨止波道:“那也和张绍曾一样,搭车上天津吧!”邢笔峰也就一笑。
过了一天,杨止波又到邢家来抄稿。这就见殷忧世坐在邢笔峰旁边录电报,看到杨止波来了,笑道:“你的话猜中了,保派现玩了第二着棋,陆军检阅使马士瑞、步军统领王安宁,以无饷对兵士不能负责,赶着向总统提出辞呈。这两个人所带的士兵约有五万人。他说了,无饷,对士兵就不能负责,你想,这是什么话?”杨止波宽了衣帽,和邢笔峰对面坐着,问道:“真的有这种话吗?”邢笔峰道:“到了晚上,两个人辞呈就会发表,当然此话不会是假的。我把这话,拟好电报已经打出去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阁下是公府来了电话吗?”殷忧世放了笔,坐着将一只手一扬道:“我有一个亲戚,在总统府做一个小官,昨日打了一个电话给他。他正要离开那儿呢。他说,黎总统已经不在公府了,在他家里——东厂胡同办公。你到过东厂胡同没有?这是中国式一个很大的房子,里面有花园。”杨止波道:“去过的。可是那就不好了,黎元洪连公府都去不得,要在家里办公,那还当什么总统?”邢笔峰是对黎元洪有好感的,听了他这话,就点着一截雪茄,放在嘴角,只管叭吸着,过了好久,他才为之叹一口气。
这里拍电报、写快信,都把黎元洪走与不走为题。这天下午,黎并邀参谋总长张怀芝去劝慰马、王二位,并说欠饷这件事,当慢慢地筹划。当然这两句空话,等于没有慰留一样。
到了次日,杨止波觉得这东厂胡同,虽是不便进去,可是瞧一瞧门外情形也是好的。这黎元洪究竟比保派好得多,他的大门口,总是让人来往,不像保派,不要说大门口了,来了就要禁街。自己想了一想,决定了去。于是跑到东城,大胡同口一拐弯,这就是东厂胡同。走了一截路,路北几棵年老的槐树,槐树底下,列着两扇大门,门里又是西式门楼,这就是黎宅。门口停了两辆汽车,两个人看守着大门,此外却一点儿什么都没有。杨止波虽然自己想进去,没有借口,恐怕也不好进去。若说来访新闻,黎元洪这个时候,心里自然乱得很,我这一个小人物,当然是不见的。自己这样想着,在门外来回几次,只见黎宅是静悄悄的。
一会子工夫,却听到一阵皮鞋声音,而且这声音很大很乱。杨止波就退后两步,站在胡同边上。那皮鞋声音来到门外,却是百十来个军官,那些军官慢慢向前走。却听到一位军官道:“你带了一批人,就直入上房,这黎总统就跑不了啦。”那就另外有个人答道:“黎总统对我们总还算不坏。我们既到了上房,他马上出来迎接。我一说是要饷。他就说,这事最好是同财政总长接洽,当然我要是在位一天,我总想办法。”杨止波听到这里,他也不肯丢了,就挨了墙走,一边走,一边又听到人道:“我就说总统说想办法,想到哪一天?我们马上就要饷,”又一个人道:“我说,总统想不出办法来,那就不要干吧!这时候黎元洪,也有点儿生气了。就说,好,我走!”说到这里,这些人就出了胡同了。
到了次日下午,邢笔峰家中,人都到齐了。徐度德在另一张桌子上译电报。殷忧世坐在邢笔峰隔壁,摊着一本簿子,在那里录电文。杨止波在邢笔峰对面,那里撰稿。邢笔峰穿了一件秋罗褂子,把雪茄含在口中,两手抱着,望了对面的假山石,好久不转睛。因为他在这里想,这位黎元洪还有救与无救呢?这时,徐度德的父亲在院子里喊:“殷先生,电话,是黎宅来的。”邢笔峰听到,就对殷先生道:“快去接电话,是黎宅来的呀!”殷忧世也是猜着哑谜,赶紧就向后边去。
过了一会儿,殷忧世接过电话回来,走进门就道:“是我亲戚打来的。他说黎元洪于午刻出京了。本来还不愿走,今天早上,自来水已经不来水,打电话一问自来水公司,那边答话,是保派下的命令。黎很生气,说好哪!我就到天津去吧。黎立刻收拾东西,也没有叫人送,就是饶汉祥跟了他走。这个时候,已离北京很远了吧?”殷忧世一边站着说话,一边将手伸着一比,叹口气道:“这北京又走了一个总统了。”自己就走向自己原位。邢笔峰用手拿下他嘴里含的雪茄,将雪茄上烟灰对烟缸掸了两掸,因道:“好吧,以后我们看保派的吧!”
这个问题又引起他们的一番议论。杨止波将稿子编完了,说还有事,穿起长衫,戴上帽子,便向东厂胡同一走,看看是什么样子。到了黎宅门口,见停的汽车一辆没有了,门口守门的人也不见了,就只有大门口,几棵老槐树还是绿叶油油的。绿荫挡住了太阳,这里已没人声了。树上有两只喜鹊,这么碰来碰去,树上有根树干,被它碰落,打在人身上。看看大门以内,简直没有一个人影。当然,这四周也许有保派的密探,还是不要在门口望着为妙。所以除了慢步在黎宅过着,也不敢在门口过久停留,放出从容的样子,一步一步地走出东厂胡同了。
这自然回会馆去,走上大街,看着街上依然人来人往,跑走了一个总统也没有什么影响。路过前门,两边车站门外,就是汽车、马车、人力车、排子车,排班等着生意。两站的旅客不断进出。再就向会馆走,进了大门,只见一棵丁香花已经落干净了,只是那树的叶子,却是一丛新绿。一棵年老的柳树,树枝树叶,已经盖过了屋脊,太阳照着,只觉大半边院子,没有骄阳,全是绿茵茵的了。自家房门洞开,挂着帘子。掀开帘子,却见孙玉秋已经来了。她穿着一件白蓝相配的布长衫,靠书桌边站定。这窗户台上,两盆月季花,正好开得花艳深红,叶长新绿,却映着人影。杨止波还没有开口。孙玉秋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杨止波拿着帽子,朝南一比道:“黎元洪今天中午,已经出京了。保派是墙角落上摇摆着的一丛草吧,我猜,比起出京的总统来,他寿命还要短呢。”孙玉秋连点着头。
字词名物考释
段合肥:民国著名政治家段祺瑞,因生于合肥,又称段合肥。前人,有以地名命名的习惯。如,后面出现的冯河间,即冯国璋,亦属此类。
髦儿戏班子:旧时,全部由青年女演员组成的戏班子。
上鞋子: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。
风送滕王阁:卦语,凡事先凶后吉。唐朝咸淳年,南昌滕王阁重建成,王勃欲往。睡梦中水神曰送君一帆,醒来至江边,果见一船,上船后不久,即至滕王阁(离家七百里),书《滕王阁序》。
茄力克:英语Garrik音译,当时一种极高级的进口香烟。
哀的美敦书:最后通牒,即英语Ultimatum音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