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一个有病的人,有时是很浮躁的。孙庭绪见吕氏的问话,有些不妥,便道:“你好好地养病吧。玉秋这孩子说的话,大概是不会错的。我部里月薪有四十元,若是每月能按时发的话,我们过日子,也就够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是的,你好好地养就得了。这些事,暂时不用担心。”她还怕母亲又说个不了,便将棉被慢慢地给母亲盖好,轻轻把手塞了一塞。她道:“我去煮点儿挂面她吃,爸爸在屋里好好地守着她。”她口里是这样说了,她立刻对父亲一指床上,就向外边屋来了。

吕氏虽有很多话,想跟这女儿说。但是只要提到家事,她这就借事情向外边屋子里跑。再说吕氏在病中,也不能多说话,所以孙玉秋虽请了三天假,只是伺候病人,也没谈什么。三天假期已满,孙玉秋叫了长班大妹来屋里帮忙,并塞了三元钱在她手里,然后才对她母亲道:“妈,我上课去了,晚上下了课,我会回来的。”她妈在床上点点头。

在学校里,孙玉秋打了电话,约杨止波下午在宣武门口会面。下了课,孙玉秋就来到宣武门口,来回溜达,不一会儿杨止波就走胡同里出来了。孙玉秋说:“我叫长班送的信,说我母亲见好了,你收到了吧?”杨止波点头道:“收到了。你还要钱用不?”孙玉秋道:“我不要。我妈尚没有完全好,所以我今天还得回去。”杨止波道:“当然。不过站在这里说话,实在冷得很,这里有一家牛肉馆,我们吃顿牛肉去,一来避寒,二来可以畅谈一二。”孙玉秋想了一想,说道:“也好吧。”

两个人掀开蓝布门帘,走进一间牛肉铺,准备吃烤牛肉。

两个人进了这牛肉铺,四下一瞧,只见炉子后面只围了七八个人在大吃。这人丛里,有一个人,脱了长衣,只剩毛绳褂子,正在用长可五尺的筷子,夹了大叉的生牛肉,只往铁支子上加。杨止波看到,笑道:“方又山先生,也在这儿。”这个脱了长衣的人,就是方又山,方又山将长筷一招道:“孙女士也来了,今天这顿牛肉,是不用得我做东了。”杨止波便脱了大衣,一面挂在墙上,一面答道:“自然,不要又山兄做东。”于是三人围着炉子吃开了。

吃了一会儿,杨止波和方又山闲谈,杨止波问道:“又山兄,你有什么新闻,告诉我一点。”方又山挑了牛肉在碗里,手里抓着半个火烧(没有芝麻的烧饼),咬了一口,把火烧一招道:“有是有一点儿。但我的新闻,都是小字号。你要拍电报,恐怕不够格。”杨止波道:“小新闻,我这里也要呀,你谈点儿吧。”方又山笑道:“这里人多,这不好谈。明天,孙女士也到止波兄弟那里去……”孙玉秋笑道:“你们谈新闻,要我去谈什么?”方又山道:“你怎么不应该去?”杨止波笑道:“就算应该去吧。又山兄,明晚上到我家里去谈吗?”方又山又想了一想,才笑道:“你别等我,我的小新闻,算不得什么,等我有了大新闻,才告诉你。我这并非假话,那回大闹国务院,不是我告诉你的吗?”杨止波道:“好吧,我等着阁下大新闻吧。”当时三个人说说笑笑,吃过了烤牛肉。方又山把皮袍子穿起棉马褂加上,把帽子抓在手上,笑道:“你两个人走来就遇到了我,有什么话,还没有谈吧?我今天不做东了,二位慢慢儿地谈吧。”说着含笑而去。

这里方又山答应了杨止波的话,有了大新闻,就告诉他的。但是真的大新闻,方又山是得不着的。还是访访部里的新闻吧,虽然不大,却是很有价值的。像那回国务院的事情,不是很露一点儿内幕吗?方又山对过,有一个科长叫袁家墅的,和方很说得来。晚上没事,就坐到一处,无事不谈,他说:“国家欠薪,那不算什么,据他估计,参谋部欠得最多,欠有三年零六个月。有人说,还不止这一点儿。此外遭殃的,是农商、教育、内务三部。内务部欠薪达一年多,他们说要辞职,上面回答说,那很好嘛,就请你走,至于欠薪,那是免谈。若说索薪,倒是月月有之。上呈文,见总长,样样都来过了,但是欠薪呵,依然是欠。”

虽然欠薪,部里还是要到的。袁家墅是一个科长,每天八点多钟起来,洗把脸,喝口茶,这就快到九点钟,但这还不忙,皮袍子以外,还添件青礼服呢的马褂,穿得整整齐齐,然后向部里来。这个时候,还没有电车,乘人力车吧,每天要费三四角钱坐车子,一月下来也就很可观。所以他总缓步当车,走到部里。这样一来,也就快十点钟了。他的内务部牌子,挂在大门口。可是衙门里面却冷冰冰的。衙门口没有汽车,证明了总次长没有到。门房里挂着一个旧的棉帘子,可是没有人向那屋里去。他缓步而进,过两进屋子,碰到两个人,却是各不理谁。走到第三进,这是自己科里了。这是中国式的房子,并没有楼,所以他这间屋子是朝南第二间。掀了门帘子进来,这里有四张桌子,可是只来了两个人,一个是科员孟世雄,一个是办事员黄允中。袁家墅进房来,办事员向他一点头,科员在后坐着就在看报,对他没有理。袁家墅站在房子当中,对黄允中道:“又是你两个人来了,这老张、老李又没有请假,也没有辞职,太不成话。”黄允中他还坐着随口答应了一声是。

袁家墅看这科内只两个人,想了一想,别生气了。回头生气,这两个人也不来,那似乎不好看,自己也不作声,就往里面一个屋子里跑。这屋子同前面一间屋子一样大,前面靠窗户横摆一张三屉桌子、一把木椅,这是自己的位子。靠里面有张两屉桌,这是一位一等科员的位子,这一等科员来得比自己还晚,今天也是还没有来。就只好自己取下帽子,脱了马褂,一齐挂在墙上,喊道,“小万,你看看刘秘书来没有来。”小万是这里的勤务,但他不是长伺候三科,伺候的,还有一个第四科。

这小万穿了一件黑布棉袍子,头上梳了平头,圆圆的脸,看去也不过二十岁。他右手端了一壶茶,左手拿个杯子,这就悄悄地放在桌上。袁家墅坐在椅子上,又问道:“刘秘书来没有来?”小万道:“今天上午,大概不会来,总长家里有事。”袁家墅叹道:“总长家里有事,部里就没事了。”说着,把茶壶拿起,向杯子里斟茶。不想他斟到大半杯茶里面杂了许多的茶末漂荡水面,这就放了茶壶,将手按住桌子道:“小万,你这茶是怎么的?”小万道:“这茶,本来是部里拿了茶叶出来的,上个礼拜,就把茶叶撤了,全部喝开水。这也很好,挺讲卫生。可是科长,你不行啦,是喝惯了茶的。我就把我一个儿子一包茶末,分上两包,给科长沏了,科长好几天喝的茶,都是小万的。”袁家墅哦了一声道:“这茶原来是你的,说起来,真是惭愧呵惭愧!”

小万站在他面前,说道:“科长,现在没有什么事吧?”袁家墅把茶杯扶着,沉吟了一会儿,然后道:“小万,你这里拿不着薪水,哪里还有钱收入吗?”小万道:“咳!这有什么谈的。拿不着薪水,我晚上,就去卖水萝卜,或者是卖糖子儿,勉强也可以糊嘴吧?”袁家墅叹口气道:“说也可怜。”小万道:“谈起可怜来,我们这里老范,那才真是可怜哩。”袁家墅道:“就是那个第一科里的范办事员吗?他久病缠身,辞了职呀。”小万也叹了一声道:“什么辞职,就是没奈何,他才辞职。因为科里人说,他好久不来上工,叫他辞吧。辞了,可以得三个月薪水。老范害的是糖尿病。可是辞了以后,哪有这么回事,大概只拿着一个月薪水的两三成吧,这让老范怎么办呢?家里既有一个老妈妈,又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。科长,你猜一猜,他怎么着?他叫他女人,扮上一个男子汉,天黑了,在街上拉车。当然,女人拉车,苦还用提啦?”

袁家墅便站起来,将手扶了桌子,眼睛对他直望着,问道:“这话是真的?”小万道:“这还瞒得了你吗?”袁家墅道:“这范先生为人是很好的,落到这步田地,当然我们要救救他。”小万道:“那敢情好,我都要谢谢。”一看没有什么事,这就走了。袁家墅等了一会儿,这里还没有人来,昨天来了的公事,就只有两封信,那也不忙。今天的公事,刘秘书没有来,根本无事。袁家墅自己想着,真是好闲,想起了两句诗:独恨太平无一事,江南闲煞老尚书。公事桌子上,倒是笔墨现成,就打开墨盒,将笔蘸着,瞎拓起来。

过了一会儿,耳朵边忽然有人道:“袁科长,我要同你说几句话。”袁家墅放下笔,见黄允中站在桌子角上,问道:“你有话同我说吗?说吧。”黄允中道:“小万刚才说,老范他叫他太太拉车,那是真的。小万说,袁科长打算上一张呈文,求求我们的总长,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。若是肯写一张呈文的话,本科几个人都愿附议。”袁家墅抬起手,来往头上摸摸,答道:“话是有这么一句。但是我们一科,恐怕这力量太单弱。你想,有几个人?除非联合各科,大家书上名字。只要上面把欠薪,准还一部分,那就范先生可以不必叫他太太拉车,改行卖瓜子炒豆,那也好得多。”黄允中道:“那也好,回头我到各科去联络一下,看是怎么样总有个八九不离十。”袁家墅站了起来,又有点儿不大对头的样子,对黄允中道:“好是好的。不过各科,也正想签名上呈文。当然这项呈文,就是请求总长给我们一两个月薪水,我们自己既要索薪,这又打算给老范说好话。你看我们这回呈文,来个两炮响,这不是太难了吗?”

黄允中听到袁家墅说各科写呈文,预备自己索薪,这就向后退了一步,脸上起了点儿红色,便道:“各科上呈文,是有这话吗?只要是有,哪怕只讨得薪水五成,我们也可以凑钱去救一救老范。不过这个话,恐怕是不确的。”袁家墅道:“的确,昨天下午,第二科就有这个拟议。当然要索薪的话,大家必须全体都来。我们拟议,由第二科主办。上自各司长,下至门房,通签上名,要是还不发薪,那就签上了名的人,从某天早晌起,一律不来办公,要是真办到这样,那我们这部就真个罢工了。你想,若是中华民国真有一部不办公,不管部务闲不闲,那还成话说吗?不过这需要我们都签名。若是有十分之一的人,不肯签名,我们这工就罢不成。所以这四面去看风色要紧,若是有一科不肯签名,风色不利,那就什么不必谈了。”

黄允中先听到各科签名,觉得很兴奋,后来经袁家墅这么一说,那又落到冷水盆里去了,便道:“这要我们大家签名,我看有点儿难于办到。比如说,一位司长是部长的人,他就不肯签。有一位科员,他是司长的人,司长不肯签,当然他不签。这样下去,恐怕不肯签名的人,不止十分之一吧?”袁家墅道:“你这明白了。所以人家总说,某部要罢工。这是外边谣传罢了,其实哪一部也不会罢工。那一个总长总用他几个私人。这几个私人,就很能替总长办事。你们只管嚷罢工,他们坐在办公室里,理也不理,这就没有办法了。”黄允中听到袁家墅的话,这就把肩膀抬抬,将两手向怀里连缩了几下,叹口气道:“这就真没有办法了,的确没有办法了。”

袁家墅看到黄允中做这种没奈何的样子,这就笑道:“老黄,你现在一月拿三十元钱,支持不住了吧?”黄允中又叹了一口气。袁家墅这就把桌子上吹吹灰,自己又坐下来,隔了窗户,望望院子里,并无人来往,就也叹了气道:“你说你支持不住,我也是支持不住呀!公寓里房饭费,我欠了半个多月,没有给钱,再要不给钱,公寓就要对我不客气了。”

袁家墅接着对黄允中道:“这就谈到索薪,虽然个个签名索薪,这是做不到的事,但是签名,总有人愿签的。我是做了这狗屁不值的科长,运动签名,我科长就不好出面。可是像你,一个办事员,就不怕了。你若是愿意干,各科里跑跑,看第二科办没有办。若是办了,你就跟着后面,运动人家签名。若是没有办,你就做一张呈文,拿着往各科里跑,不怕事的,都会来签个名。我们科里,我就第一个签名。我想这样来一下,签名的一定不在少数。”

黄允中等袁家野说完了,这才道:“科长说这个话,我愿去。可是签名没有司长签上两个,上了呈文,查起为首的是我,我就打碎了饭碗。这样上呈文索薪,那不太无意思吗?”说到这里,那个孟世雄向这房里一钻,也走到桌子面前,脑袋一晃道:“薪水不发,我也过不了。科长若肯在后面支持,我愿意出面。”袁家野笑道:“那就更好了。至于说我肯在后面支持的话,我实告诉你们,我这里有一条路子,包有几分炮可以打得响。不过拿签名来说,要越多越好,至少要有五十个人,我这呈文拿在手上,就很有斤两了。”孟世雄道:“你真有一条路子吗?”袁家墅道:“我在你们面前,还会撒谎吗?”黄允中道:“真有一条路子,那敢情好。是条什么路子?科长给我们谈一谈。”袁家墅把桌上墨盒笔筒朝外移了一移,把抄写的纸条,也理齐了,回头笑道:“这个,我暂不必说,说了也许不灵。你们今天下午,就只做一件事,看第二科,这呈文办没有办。若是未办,你们赶快拿过来办。明日下午,你把签名弄好。然后我拿呈文去碰上一碰吧!”

孟世雄就向黄允中笑了一笑,然后道:“科长说了这种话,我们就试试吧。下午第二科,哪个去?”黄允中道:“自然我去。反正丢了饭碗,也不算什么?”袁家墅道:“我的话,说完了,就看你们的了。”孟、黄于是走出他的办公室。袁家墅将桌上理理,伸了一个懒腰。小万又走进房来,将茶壶拿在手上,意思还要对水。袁家墅道:“不要了。上午,又过去了,没什么要办的。不过有一位科员,今天上午,又没有来;下午,比我早些到的话,你对他说一声,叫他来早一点儿吧!”小万道:“你说的,是那位江守一?”说着,把茶壶放下,将空手对那空位子上一指。袁家墅点点头。小万道:“快不要说他吧,他爬上了高枝儿去了。昨晚大概刘秘书找他,跟着总长去赌钱去了。”袁家墅听到这话,忽然一笑道:“是真的吗?”小万道:“他跟着刘秘书走,谁人不知?”袁家墅道:“好了,不谈啦,我对他另有用处。”小万不懂他这话,他看看袁家墅只是笑,他也不便问,就走了。

过了一会儿,下午三点钟,袁家墅又来了。可是这半日很好,科里六个人全到了。看第一间屋子里,许多人坐在位上,窃窃私议。看黄允中桌子上,有一张呈文,这事情很明白了。自己也不作声,竟向座位上走去。放眼一看这江守一,穿了一套黑呢西服,头上梳得雪亮。他将马褂帽子挂起,身子还未曾坐下,就对江守一点了一点头,态度很好。江守一站起来道:“科长,昨天我和刘秘书有事,今天起来不了,所以上午没有来。”袁家墅笑道:“我知道,你和刘秘书有点儿私事。”江守一道:“不,是公事。”袁家墅道:“你不要瞒我吧!后孙公园有个宅门,晚上里面是灯火通明,那实在是个俱乐部。当然,那里面我们是不便去的。你和刘秘书在那里,耽搁一晚,是也不是呢?”

江守一站在桌子边,把桌上放的墨盒移了一移,犹疑一下,他答道:“是的。总长在那里。总长恐怕有事,命我两人在那里等了一宿。”袁家墅道:“总长赢了吧?”江守一道:“大概赢了吧。总长是在那里赌扑克。”袁家墅笑道:“好了,没你什么事了。总长今天晚上,总要去吧?”江守一刚刚坐下,就道:“今晚不会去吧?”袁家墅笑道:“明天是个礼拜六,总长一定会去。”两人正说到这里,黄允中拿着那张纸的呈文进来,见了科长,他离桌子还远,这就立定。袁家墅看见,就道:“你这事办完了吧?”黄允中道:“办好了,科长,你瞧瞧。”

袁家墅正是要看一看呈文,就点点头,伸手将呈文拿了过去,将纸掀开,把人名字从头一数,大概有四十多人。再把头里呈文一看,无非说好久没有发薪,简直维持不了,本来枵腹难以办公,望总长商诸财部,赶快发薪几月,若是不发薪,我们要各寻生路,就不能办公了。袁家墅看了,笑了一笑,将呈文放在桌子角上。黄允中道:“科长还有什么高见?”袁家墅道:“签个名那就签个名吧。不过这签名,还是不够。”黄允中道:“科长级的只有第二科签了名,我们再从这方面努力。科长,你先签一个吧?”袁家墅笑笑,又拿呈文移到面前,提笔签了一个名。黄允中看看江守一,笑道:“江先生这可以签个名了吧?科长都签了。”口里说着,就拿起桌上呈文,要向江守一那边去。

袁家墅把手一伸,扯住了黄允中的衣服,笑道:“我知道你已经邀江守一签名,他已婉言谢绝了。这是江先生的难言之隐。你别找他,我自然有找江先生的地方,只要他肯卖力,那比一百个人还有力量。”黄允中这就拿了呈文先走了。江守一连忙道:“幸是科长知道我的痛苦。你想,我是常见总长的,若是呈文上签了名,总长要问起,我怎么样子答复呢?幸亏科长这样一说,把我救过来了。”袁家墅笑道:“可是有一层,他们签名索薪,那完全是不得已,我要需同情他们才好。我们欠薪实在是太多了。”江守一道:“当然,我是十分同情的。我若是可尽一点儿力的话,决计出力。”袁家墅笑道:“那就好。现在不说,等下了公事房,找你多谈一会儿。”

江守一听到袁家墅说,要和他多谈一会儿,这有什么事要多谈一会儿呢?当然这事,不便在墅里问,当时对袁家墅点头道:“好的,回头下了公事房,我们细谈。”袁家墅一笑,也没说什么。看看五点多钟,总长又没有来,便对江守一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江守一答应好。袁家墅加上马褂,自己在前面走,江守一戴起帽子,就在面后跟随。走到热闹街上,袁家墅也不谈。后来走到一截冷清胡同,左右无人,袁家墅才笑道:“老弟台,你要发财了吧?”江守一和他挨着走,答道:“这话从何说起,我不和科长一样穷吗?”袁家墅道:“你又何必瞒我。总长赢了钱,只要他在零头上一抹,抽几文头钱,我们就有了。看见老弟台发了财,不是想在这里面分摊几个,就是想你混久一点儿。我们同在一科混事,保不住那一天就升了我这个位置。我呢,自然有个安顿。这就用得着老弟了,在总长面前给我好言几句,这就沾光不浅了。天下事,说不定的,无非是鱼帮水,水帮鱼呀。”

江守一是很想科长这个位置,不过还没有向上边谈起来,给袁家墅一猜,就猜着了,自己走了几步路,便道:“当然,科长这话出于好意,那时科长更高升了吧,现在有叫我帮忙地方吗?”袁家墅道:“有呀,这里索欠的名单,不是有好些人签了名吗?估计签名总过半数,若是真罢了工,那面子上总不好看吧?所以我就想得了一法,明天我想个法子,把呈文先骗到手再说,起码,运动人签名这个工作,暂须终止。这就要看老弟了,什么时候,和刘秘书说一声,这事是不可缓的吧?”

江守一听了他的话,恍然大悟,就道:“原来科长签名,是有这个作用的。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。至于刘秘书那里,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说。科长说什么兄弟一定出力,这是我们部里公事,卖力是应当的,而且论起出力来,科长是第一名啦。”袁家墅道:“你老弟明白了。不过这骗呈文到手,那是第一关,往后,这呈文如何消灭,那须得另想办法。”江守一道:“是的是的。”袁家墅说到这里,把呈文问题搁起,却问道:“我们总长和这《北斗报》黄天河社长,交情还算不错吧?”江守一道:“这黄天河是国务院的秘书,当然认得,说到交情一层,似乎谈不到。”袁家墅道:“有交情。这黄社长天天到俱乐部去打牌,我们总长也常去,天天见面的朋友,这还没有交情吗?”江守一心想,这家伙什么都知道,便笑道:“当然是天天见面的。”袁家墅道:“话到这里为止,明天看我弄呈文吧。”说罢,就打算要告别了。

江守一连忙道:“科长,为何不吃了晚饭回去。”袁家墅道:“老弟,我本来要请你的,可是我坐车子回寓的钱都没有,只好对不住了。”江守一道:“这点儿钱,我还有。何必马上就回去,我们在一处,多谈一会儿,也好吗!”袁家墅道:“这却好,可是破费了老弟了。”于是由江守一做东,吃过两客西餐,然后才告别。袁家墅他心里好笑,心想,不怕你江守一诡计多端,到这里我话中套话,你大体也告诉我了。到了次日,袁家墅更起早一点儿,到了部里,看看黄允中已在科里,袁家墅把手一招,黄允中便起身在他后面走。到了位子上,袁家把帽子摘了,就弯着腰悄悄地问他道:“呈文上有多少签名了。”黄允中道:“现在有六十多个人了。呈文在我抽屉内,下午大概可以又加上几名。”袁家墅道:“在你这儿,那很好,现在不用添签名了,因为我知道,今天晚上,我们总长在某处开会,我也在那里。趁着开会以前,或者是以后,我就把呈文送给总长看一看。这是一种秘密,望你不必告诉别人。”这黄允中听到这话,心里大喜,就不作声地把呈文偷送给袁家墅了。

待一会儿,江守一也来了。袁家墅就走到他位子上,笑着轻轻地道:“呈文我拿过来了。告诉刘秘书,看这事应当如何安顿?”江守一道:“呈文交给我,我给刘秘书看看。”袁家墅笑道:“这要从缓吧,反正呈文在我那里,不会再有人签名。”江守一想,姓袁的还没得到一点儿好处,这就交出来,当然不肯,答道:“好吧,下午刘秘书来了,我私下对刘秘书说,看他怎样办理。”袁家墅道:“你对刘秘书说,这呈文不可呈上总长,呈明总长,那情形就大了,我下午听你回音吧?”江守一道:“好的好的。”

这下午,刘秘书来了,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人,白净一张脸,分发头,将它梳得发亮。他穿了一件春绸袍,脚下却穿一双皮鞋。这秘书室里还有三个秘书,可是只有他掌权。他坐在一张沙发上,正在清理写字台上堆满了的信件。嘴里含了一截玳瑁烟嘴,烟嘴上点了一支烟。他拿着剪刀,只管剪信。这烟嘴子上一根香烟,有一大截已烧了白灰了。忽然听到耳边下,有人叫道:“秘书,我有话给你说。”刘秘书把头一偏,是江守一,把烟嘴拿在手上,问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江守一笑了一笑,就将部里同人呈文索薪,细细地说了一遍。

直等着听完了,秘书的烟也抽完了。他还不作声,把纸烟盒打开,换上了一支。刘秘书把烟嘴含在口里,吸了几口,回头把烟拿下来,冷笑道:“别部都没有索薪,我们这部又来了。”说着,又吸上两口烟,喷的烟转着圈子往上升,慢慢地转大、变细,一会儿就没有了。刘秘书拿着烟,将烟一比道:“他们索薪,正像这烟一样,开头正来着猛,过些时就淡着没有了。这呈文既在袁家墅手里,你就跟他说,好好地保存两天,将来再说。回头有便,我对总长说上一说。不过我们总长,他是个蛮牛脾气,要罢工就罢好了,他就是不理,看你怎么办呢?”江守一听了这话,知道刘秘书对这件事不睬,这事倒不好办了,只得答应道:“是是,这就叫袁家墅把呈文留在手里,过两天再说吧。”刘秘书点了一点头。江守一只好无精打采回到他科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