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豪仁走出庙宇,又过了一截胡同,看看前后没有人,就哈哈大笑道:“何掌柜!你怎么不作声?”何掌柜道:“我为什么还作声,我就是不作声,他已很疑心了。我们吃这行饭的人,自以为够精明的了。没想到康总长已经是个入阁的人,他倒会弄这么一个花样,以后看书,真应该仔细,别给假货迷糊了。”王豪仁道:“今天总算没有白跑吧?”王豪仁和何掌柜分手后,就到北山会馆杨止波家中去了。
王豪仁走到院子里,就哈哈一笑。杨止波正在屋子里看书,抬起头来,就说请进请进。王豪仁笑着进了房,把帽子一摘,挂在壁上,笑道:“你老弟托我看的书,我已经看过了。你猜怎么着,果然古书是假的,现在是新书呵。”他说到这里,就站着带说带比地说完了,自己叹口气道:“要钱总是没有满足的吧?有钱的,还想有钱。他这一个下台不久的财政总长,真不知道何以会弄这一套呵!”杨止波笑笑,倒了一杯茶给他,请他坐下。王豪仁道:“我自己还要写稿子啦,不喝了。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?”杨止波想了一想,笑道:“他的事,你打算写稿子吗?”王豪仁道:“他已是下了台的人了,通信社发这稿子,人家定要说我拿了保派的钱,那真是太冤枉了,留得将来再说吧。明天,是什么日子,你晓得吗?”杨止波道:“明天是十二月一日呀!”王豪仁一边拿了帽子,一面笑道:“明天有一条不甘寂寞的新闻,你可以问问你这里看会馆的人,包你有所得呵!我走了。”他就跑了。
杨止波晓得他回去,还要赶稿子,这就由他了。他说明天是一号,有条不甘寂寞的新闻。这是什么?想着,就打开门,见长班宝真正在扫院子,便道:“宝真,明天,你在家里吗?”宝真放下了扫帚,走到杨止波房门口,便把青布棉袍子掸掸灰,笑道:“明天宣统大婚,我打算去瞧一瞧。你有什么事要做的话,叫我妹子做就是了。”杨止波这明白了,明天是溥仪结婚的日子,王豪仁说,这真是不甘寂寞了,一定有很大的排场了,便笑道:“我这样问,没有什么事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宝真笑嘻嘻地道:“你果然要去的话,最好到宫里去看看。你认识步军统领吗?问他要张入门证,大概没有问题吧?”杨止波笑道:“我也不认得步军统领,明天你们在哪里瞧,我也在那里瞧吧。”宝真很欢喜道:“明天我准在东安门一带。这一定得去,要不去,这个热闹,就没有第二回啦。”杨止波想,不可多谈、久谈,长班又是大人老爷那一套了。
杨止波一人坐在房里,心里在想,清廷亡国十几年,依然安富尊荣,住在宫里。这还不算,大批的臣子,在民国高居要津,魂梦里还有复辟的思想。明日我去看他一看,还有多少人忠于清廷,恐怕就是这一撮子吧?一个人去,太冷淡了,必须找个人同去。自然他一转念,就想到了孙玉秋。主意想定了,就写了个字,把信封筒好。就将二十枚铜子付了宝真,将信也交给他,并道:“见了孙先生,一定要得她个回信。若是能来,那就更好,就同她一阵来吧。”宝真接了铜子和信,就连说知道,向女师大去了。
果然不到一点钟,孙玉秋来了。她在院子里便笑道:“我知道,你要看溥仪大婚的话,有个七八成会去邀我。”说着,就走进房来。原来这时候的女子,全改了穿旗袍。孙玉秋穿着灰色假哔叽旗袍,身上披一条紫色围巾。杨止波立刻站起道:“怎么,你就知道我是要看溥仪结婚典礼?”孙玉秋这时把披着的围巾脱掉了,自己坐在挨了桌子的椅子上,拿起茶杯子,将壶斟了一斟,却是空的,笑着将茶壶茶杯放下来,便道:“你要是不知道,就像这茶壶喝干了一样,心不在焉了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哟!茶都喝干了?老姑娘,拿开水来。要论到溥仪大婚,知是知道一点儿,可是全不放在心上,刚才王豪仁兄走我这里过,提到大婚的日子,说这值得一看,我就奉请阁下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你们说话说惯了,称什么人也是阁下。他去过康家了?他们家有书卖吗?”杨止波笑了,他道:“书倒是有书,全是假古书呵!”
说到此,老姑娘提壶来,对了壶,她正要走。孙玉秋道:“明天你哥哥去看热闹,老姑娘,你去不去呢?”老姑娘将开壶放在地上,用手比着道:“去呀,这宣统大婚,我们难得遇到的,”孙玉秋道:“好啦,我们一路去。”老姑娘也不作声,对孙玉秋看了一看,回头又往杨止波身上一瞧,将嘴嗤嗤了两声,提起水壶就这样走了。
杨止波站着看了她的后影,就摇了一摇头道:“这大的小姑娘,什么都知道,这完全是没有教育好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完全是你新闻记者的事呀,你看到小孩子教育不好,就应该向教育当局呼吁呼吁呀!”杨止波道:“呼吁什么,她们根本没有打算念书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个你不谈吧,谈一谈卖书,如何是假的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等我坐下来,喝口茶,再谈吧,这事很有趣呢。”于是乎坐下来,喝了一杯茶,把王豪仁上康家去谈起,谈到出庙来止,把事谈完,随后说道:“这大概是不假的吗!”孙玉秋笑道:“这个人说起来好像是位老八股,把这事戳穿,这先生真是不高明得很了。”
说到这里,天色已经近黑了。杨止波看看窗外,便道:“天快黑了。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?你怎么样?”孙玉秋道:“这倒是巧,这个大婚,我是有得看了。本来明天上午有两堂物理,恰好这先生请假,下午要到三点钟才有课,这大概假都不用得请,这还不去吗?”杨止波道:“前天下午,就抬嫁妆进神武门去的,我一时大意,没有去看得。”孙玉秋道:“她嫁妆尽管多,还比得上皇帝家里一丝一毫吗?不看也罢。明天溥仪派队伍去接他的夫人,那倒是不能不看的。”杨止波道:“可惜的就是黎大总统,他送了八色礼物入宫,不知道送了些什么?”孙玉秋笑道:“这东西我从报上抄了一张。黎大总统不但是给婆家送了礼,就是娘家,他也送了四样礼。”杨止波听说,便站起来了,便道:“你抄的在哪里,快给我看一看。”说毕,就伸手向孙玉秋要。孙玉秋在衣袋,掏出了一张格子纸,笑道:“你拿去吧。”说毕,就把那纸交给杨止波了。
这个时候,穷人还是点不起电灯的。杨止波把罩子煤油灯,自墙角里取出,放在桌上,连忙点着,对着灯看着。上面写着:送入清宫礼物,一共计为八项,金龙凤双如意一柄、景泰蓝龙凤瓶一对、景泰蓝龙凤盒一对、九柱玻璃烛台一对、湘绣喜事中堂一件、湘绣喜联一幅、绣花幔幔帐一件、织金衣料八匹。杨止波一口气看完,就把单子一放,便道:“这虽不算奢侈,但总统为什么送礼给这亡国的皇帝?可惜那喜联没有抄录下来,那是四六大家饶汉祥的笔墨。总统都这样送礼,总统以下的官,那就不用提了。但是全国四万万人民,他们却恨他还恨不过来呢。”他越说越来劲,对了孤灯,像演说一样,两手只管上下乱比。
孙玉秋在一边望着,等他说完,就笑道:“你这演说给谁听?上面还有送新娘的东西,你还没有看啦。”杨止波道:“是的,我只管说,把这事忘了。”说着,又把纸条将手捧着,对灯光一念。上写:与荣宅送去之礼,共有四项,计三镶如意一柄、百鸟朝凤银瓶一对、湘绣挂屏四幅、印度花绸衣料四色。杨止波将这项礼单看完了,便将单子一折,揣在衣袋内,笑道:“这礼单,我留着,也许将来有用处。”说着,再坐下来,孙玉秋就把杯子倒了一杯茶,将手拿着,放在他面前,笑道:“我看你累了,喝杯茶吧。”杨止波将杯子端着,笑道:“你还倒茶给我喝,谢谢!”孙玉秋听着,只是笑笑。
杨止波喝完了茶,两个人坐着,共一只桌子角。一盏灯照见二人的双影,倒在地上,杨止波看了一看,他叹了一口气道:“他们那样穷极奢华,不过是为结婚。像我们……”孙玉秋笑道:“又发起牢骚了。我觉我们很好。我谈一点儿关于溥仪的婚姻给你听吧?”杨止波道:“好呀,我正要听听他的婚姻问题。”孙玉秋将一个手指,在有点茶渍的桌子角上,溅了一溅,将桌面画了个大圈,自己道:“满人从来同汉族不许通婚的,所以溥仪定婚,就也只有两族,一满族,二蒙古族。起先,溥仪看了许多相片,先挑选了文绣,是个满族。但是挑了不久,觉得不好,又重新挑选,就选中了婉容。婉容是个蒙古族,父亲叫着荣源,在内务府做四臣之一。但是他既挑上了婉容,那个先选中的怎么办呢,那就封她为淑妃吧,早一天进宫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这一报告很好,你是从哪里得来的?”孙玉秋道:“在我同学中间什么人都有。自然,这里面有旗人。我这个单子,就是她那里抄了来的。”
杨止波道:“这很好,我们今日就说到这里为止吧,现在我们去吃饭,明天要早上八点钟来,花这么一块钱,叫辆马车,我们同坐到东安门,你看如何?”孙玉秋答应了。次日早上,果然喊了一辆马车,在门口等候。孙玉秋来了,两个人坐上,其初还没有什么感觉,后来马车到了南池子南口,这就见很多人由南往北走,一看地下,已铺了黄土了,两边的人,这就一个挨着一个挤着。还有兵士警士几个人一群,在南池子当中,只许人走,不许人停着。马车夫道:“下来吧,北池子那块是人更挤呀!”杨止波想着也是,就和孙玉秋同时下车,向街上往北挤去。
东安门大街,从前这里,是一条冷淡的大街,有三座皇城门、一道污水河,还有一道石头做的桥,现在都已经拆除了,而且变成热闹街市了。这个日子,满街都是新铺的黄土。东安门三扇门大开,扎了好多彩棚沿街搭,那座石桥上,也搭了彩棚盖,这叫作天桥。再向里一看,一个敞地,有一座城楼,底下是很大的城门。这城是紫禁城,城门叫东华门。这里原来很多车马,均已赶上了南边,城墙上挂起了柏枝,东华门口,扎了很大一架彩牌坊,比城门还高得多。彩牌坊有双龙盘舞,双凤飞翔。底下在空场子里有很多的兵士,站成两排,城门口有好多穿花衣的人进出。
杨止波看了一遍,对孙玉秋道:“迎接的队伍,出东华门还早,这里静等,没有意思。我们赶到神武门去看看,好不好?”孙玉秋答应着好。于是两人又顺了北池子走,都是人山人海。走到北上门与神武门之间,往北是往景山的大门,内里扎了很多的队伍,是弹压用的。再往南一点儿,这里有三道城门、一道房屋,这就十分拥挤,挤得人透不出气来。杨止波觉得太挤了,便拉孙玉秋往人空处走。遥遥地看去,见到处搭着彩棚,最稀奇的是男子,头上戴着大帽子翎子,挂着朝珠,身上穿着花衣,外加补服,足上蹬着靴子。那个帽子,是戴了一大把红缨,拖一根翎子,这些人有坐汽车来的,也有坐马车来的,最奇怪是坐着骡车来的。见一辆骡车,里面坐个穿补服戴顶子的人。骡车架上,坐着一个赶车的赶着车跑,车跑得的都的都响着,翎顶直甩,这真有个意思。
他们已不走了。因为探听了,若是队伍只管过去的话,出东华门,经过北池子,由地安门到帽儿胡同。因为这个胡同,就是婉容的家里。回来他们要绕一个大圈子,由宽街绕马市大街,然后走东安门回到东华门。回来新娘坐在轿里的,那和去的队伍一样,看与不看,没有多大的关系了。二人商量定了,就在这里老等吧。果然前面几声炮响,就有人说,来了来了,别动呀。沿街的军警,这就不许人走路,空出长街空荡荡一条铺了黄土的净路。
过了一会儿,迎接的队伍过来了。杨止波将孙玉秋引在人家一个高坡上看,只见前面步军统领衙门马队开导,这里过了,就是警士的马队,保安队的马队。这三队马队过完了,这就是正式的队伍了,起先,有两班军乐队,红绸的帽子,帽子上一只白色的英雄结,身上穿着崭新的红衣服。后面龙旗、凤旗各十六队,黄伞大小四种。陪伴銮驾七十二件,如金瓜、长槊等是。黄亭四架,里面装着凤冠霞帔。宫灯六十盏,提的人都是穿的清朝衣服,就是花衣大帽子了。
紧随一乘黄缎绣花,银色顶子的轿子,轿子没有人坐,可是要八个人抬。后面跟随黄缎马车,共有三辆,也没有人坐。随后,一班清室亡国的臣子,也是衣冠全属清廷的,有一二百人。再就是军警双方照料人员,你看这数目多与不多呢?
但是还没有完呢,接着上保安队人员,四五百人,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员,约有千余人。警士,约有五百人。再后面,却是两班军乐队,军乐队过去,却是两个捧了圣旨的正副大使,各穿了清廷衣服,两手捧了圣旨在大路正中走。到了这里,才是接皇后的凤舆出现。凤舆怎样样子呢?是一乘黄缎子蒙着四周,绣了许多凤凰的轿子。在轿子顶上,有四条大红结纳的穗子,直拖到轿子口边。轿子正中顶上,有一个银顶。轿子由三十二人抬,轿夫也不是平常打扮,身上穿着花衣,头上戴着大帽。不过有红缨,没有顶子。走起路来,要心里叫着一二三四,轿后有些打杂人等,保护轿子后身。大概算起来,迎接队伍,有个五六千人,这就是溥仪对付民国最后一手了吧?
迎接队伍走过,这还有很多人,要跟了上帽儿胡同,看荣源如何接旨的,所以看的人里面,就大声哟哟了一声。孙玉秋道:“热闹已经看过了。这还要吃午饭,吃过午饭我还要上课,不看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也不打算看。不过民国政府还这样优待亡国之君,只觉是太过分了。而且降了圣旨,让两个正副大使捧着,在队伍里走,这更不像话了。溥仪是个平民,平民降旨,你说这是什么话?”孙玉秋跳下了石坡,笑道:“总统还在这里送礼,你又发牢骚了。我们走吧,吃饭要紧呵!”这就杨止波陪她吃饭,吃过饭,各人回寓,又各做各事了。
这里说到组阁问题,这个内阁总理一会儿换一个,简直像走马灯相似,等于儿戏。
记者生活,在这个日子里,很是活跃的。可是一个陪伴记者生活的孙玉秋,她却遇到一件不好的事情了。一个礼拜六的下半天,她正想到北山会馆里去,看看杨止波。此外还和他取一点零用钱。正如此想着,她的爸爸孙庭绪在学生接待室里,要见她。孙玉秋对她爸爸总有点过去携带之情,听见说父亲来了,赶快就来接待室里相见。她一见孙庭绪就叫了一声爸爸,而且还行了个一鞠躬礼。孙庭绪坐在凳子上立刻站起,很细的声音道:“你很好呵?”孙玉秋站着,也不知道怎样答应是好,便道:“还好吧!”孙庭绪穿着旧绫绸皮袍子,头上戴顶毛绳兜头帽。他用眼睛将孙玉秋瞧了一瞧,见她身上穿一件灰布棉袍,倒是新的,便道:“我知道,你很好。可是你母亲,现在不好了。想你回家去见一见,你是去还是不去呢?”
孙玉秋看她爸爸,皱了两道眉毛,见脸上瘦了很多,便道:“我怎么会不去呢?以前母亲,见了我就骂,后来……”后来孙庭绪就打断她的话头,立刻道:“这是过去的话了,不要谈它。你既答应同我回去,那很好,我们就走。你的母亲现在病了,终日都是大烧大热,今日早上清醒些时,她说她想看看你。”孙玉秋听了她父亲的话,急忙回去,披了一条毛巾在身,和父亲说了一个走字,马上就走。
她走到会馆里,只见自己房门关着,里面有细微的声音透出。这是有病人的样子。赶快拉开了门,就向母亲房中,急忙走了去。一眼看去,是江家大姐站在床边,连忙点了一个头。自己叫了一声妈,便向床前走来。她母亲吕氏现在是在发高烧中,吕氏瘦了许多,自额以下,通红一片。她原是闭着眼的,自听得一声妈,这有好久没听过的声音了,才睁开眼来望了一望。孙玉秋将两手按住棉被,将眼睛直看了母亲,便道:“妈,我会回来的,我这不是回来了吗?”吕氏道:“你很好呵?”说着,将手拿出了棉被,将玉秋的手摸摸,慢慢地道:“你已经找到你父母了吧?”孙玉秋道:“我没有姓李呵,不是姓孙吗?你放心,我决忘不了你的大恩。”这吕氏听了她这几句话,这脸上竟有了笑容。
孙庭绪站在屋子当中,就对江大姐道:“这病有好的希望了吧?她好久没有笑容,玉秋这一回来,她就有了笑容了。”江大姐在床边几子上坐着,笑道:“是吗!玉秋是多好一位姑娘,孙大娘心里头想,可是口里不愿说出来。你这一叫她回来,那就猜中她的心事了。”孙玉秋这就坐在她床沿上,就问道:“妈吃过药了吗?”孙庭绪道:“吃过两副药,可是没有见好。”孙玉秋道:“妈信西医不信西医呢?若是信西医的话,我去请我们旧日的老师,他准来,还是不要钱。”孙庭绪道:“那是很好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妈怎么样?”孙庭绪道:“不吃药也不要紧,看一看,总是好的。”孙玉秋站起来了,便道:“我就去,一下就回来,妈看怎么样?”吕氏点了一点头。孙玉秋将脚刚提起了一步,又道。“妈想吃什么?我这里有钱。”孙庭绪道:“她想吃点儿甜的。”孙玉秋这才拖开脚步,一直向外走。她到什么地方?就是北山会馆。
杨止波正是下工回来,他打开门,孙玉秋悄悄地进去,她还没有说话。杨止波见她两眉头紧皱,一点儿笑容没有,便吃惊道:“你怎么啦,学校里发生了变故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倒不是,我自己出了一点儿事情。”于是草草地把回会馆的事,告诉了他,自己还是靠桌子站定,也没有坐。杨止波道:“那很好嘛,你回了家了。不过你母亲害了很重的病,你打算怎么样?”孙玉秋把要请大夫的话,告诉了一遍。杨止波听说,不待孙玉秋再开口,就连忙打开箱子,取出十元钞票放在桌上。孙玉秋道:“这是给我的吧!你又拿许多钱,这大夫不要钱的,药也许不要钱,拿着许多钱,恐怕我母亲见着,要生疑心。”杨止波站着把桌子一按,说道:“谁叫你把十元钱都露出来呀,而且病人是很要钱调养的,这一点儿钱,算什么?”孙玉秋拿了票子揣在衣袋里,说道:“那我拿去了。学校里请你为我请三天假。”杨止波道:“好的,还有什么事?”孙玉秋道:“现在我想不起有什么事了。她在病中,我一切都忍耐着。”杨止波道:“好的。你要请大夫,就快点儿走吧?要什么东西,对我说,我努力去办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想你不要办吧。你的身份,他们孙家人,还没有明确,你这十元钱,算是你给我的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种话,我们现时别提了,你赶快走吧。”孙玉秋站着想了一想,也想不起什么事,就赶快着走出去了。
她到了大街上,买了些杏脯、桃脯、葡萄干,回头再上她以前的医学校里,请了这内科大夫,雇了两辆车子,就拉到她们的会馆。她提了大夫的皮包,跑上前两步,先到家里,一面推着门,一面道:“爸爸,现在内科王大夫来了,你去接一接。”孙庭绪答应着是,刚一开门,是内科王大夫到了。他穿件厚呢大衣,里面是套西装。孙玉秋在她父亲背后,就喊道:“这是家父。”那王大夫赶快和孙庭绪握着手,走进屋来,孙庭绪站着道:“请坐一会儿吧。”王大夫道:“我还有事,看完了病,就要回去。我听令爱说,她母亲病了,赶快就来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我们请王先生就看病吧。”孙庭绪点头道:“那真是难得。”孙玉秋引着王大夫到房里去,招呼自己的妈,告诉她大夫来了,让大夫仔细看一看。吕氏把头连点了几下。于是大夫走上床边看病,孙玉秋站着等候。
大概大夫将病看了十几分钟以后,看完了病,问了一点儿病情。他将手一指外边屋里,自己跟着出来。孙玉秋走到前来,还没有开口呢,那王大夫道:“令堂是重性感冒,只要不受凉,好好地调养,过一个礼拜,病就好了。我这里带得有药,给她吃了,明天下午,我再来看看。”孙玉秋道:“药大概要钱吧?”王大夫已经把他放在桌上的皮包打开,拿了几粒丸药,又是铜子儿大的小包几包药末,就笑了一笑道:“孙姑娘,我们过去是师生关系呀,一点儿药算什么。”孙玉秋接着了药,说道:“王大夫,我也不谦逊了。可是这车钱,我应当付,不付,我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。”王大夫一面将皮包关起,将手提着,打算要走,听了这话,就道:“我要一点儿表示都不接受,姑娘也难过吧。好,我接受你付车钱。”孙庭绪扶着门道:“先生真是难得。”王大夫哈哈一笑,和孙庭绪点了一个头,出门就走。孙玉秋要过来提皮包,也不可能,只好赶着送到大门口,喊了车子,抢着付过了车钱,才说了一句明天见了。
孙玉秋赶回家中,见母亲睁了眼躺在床上,窗外朝西落下的太阳,照着墙角,年老的槐树,虽是只有树干点儿影子,还看得出很清楚。吕氏道:“我以为我不行了,这太阳恐怕看不到多久了。刚才经这位大夫一说,我还不要紧。”孙玉秋就走到床边,将手扶着床沿,道:“是的,不要紧的。你吃杏脯吧?我给你买了一点儿。”孙庭绪捧着水烟袋,将纸煤点了火,将烟袋压住纸煤,也不吸,就这样摇荡走了过来。他道:“这是你爱吃的。玉秋还怕它脏,将茶杯装了开水,把杏脯、桃脯放在里面,浸了一会儿。这的确可以吃了。”吕氏点点头,玉秋将茶杯拿了过来,还将一根银的压发也放在杯子里。吕氏先不吃,问道:“你哪里有钱呢?”玉秋早已想好了的,答道:“学校里有个夜学校,我在里面担任一点儿课,所以我分得了一点儿钟点费。”吕氏这才吃了两个杏脯。玉秋站着喂她妈妈吃,吃完了,问道:“这药吃不吃呢?可是吃了,病就会好的。”吕氏点头道:“好吧!”于是她就吃了药,把棉被盖着,就昏昏地睡去,一会儿,就睡着了。
孙庭绪站在床前,吸了一袋烟,然后道:“你一回来,你妈的病,就好些了。过去的事,不谈了,还望你以后要常常回来。”孙玉秋看着床上,点了一点头。孙庭绪又吸了一袋水烟,问道:“你还要上学校里去吗?”孙玉秋道:“不!我现在已请了三天假了。”孙玉秋又道:“妈现在睡了,我到外面,瞧瞧朋友去。”孙庭绪道:“对的。”孙玉秋就又去了。
大夫已经说了,吕氏的病不要紧,孙玉秋就放了心。
这里吕氏的病,的确是好一点了。经过王大夫又再来看过一次,又叮嘱病里好好地看护,病是会好的,当时看过走了。下午五点多钟,国光通信社稿子要完了,孙玉秋走到廊沿下,大声道:“王先生,你的稿子现在完了吗?”王豪仁听出是孙玉秋的喉咙,就连忙笑道:“孙小姐,快些进来,外面是很冷呵!”孙玉秋就笑着进来道:“我看看,你的通信社怎么是一人办的?”
孙玉秋将屋子里观望一下,笑道:“王先生真是不怕劳累,就是一个人办了这通信社。”王豪仁在靠桌边椅子上坐着,笑道:“不是我一人,这老朱要帮我半天的忙呢。”孙玉秋道:“每天出几张稿子?”王豪仁道:“普通出四张稿子,但是稿多的时候,也印个六七张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个稿子,报馆还用吗?”王豪仁听了这话,马上豪兴来了,笑道:“这北京报纸都用我们的稿子的,还有几家,非我家不可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稿子定的三块钱一个月,给是不给呢?”王豪仁笑道:“北京报馆,用通信社稿子十之八九,那是不给钱的。可是我是一块穷招牌,若是家家不给钱,我迟早是关门。所以我去信,向各报说实话,居然有个十家吧,是给钱的。但这钱就不依照定价,总是两块钱一家吧,算起来,不到二十元钱。这是各通信社都没有的事。你看,这不值得自豪吗?哈哈!”孙玉秋道:“纵然这二十元,按月可以拿到,那通信社的资本,还不够得很啦!”王豪仁道:“什么资本,我这个通信社是弄小新闻的,走这条路,根本在新闻上弄不到钱,要说靠新闻以外,别的通信社长,按月可以拿津贴,可以弄挂名差事,我到哪里去弄,还是那话,迟早是关门。现在弄得很起劲,那是好玩罢了。”这话倒是真话,孙玉秋盈盈一笑,谈了一些别的话,便起身回家。
回得家来,看看母亲的病,又好了一点儿了。母亲睡在床上,把枕头高高叠起,枕着头闲望。桌上一盏煤油罩子灯,照见是昏亮不明的光线。她父亲孙庭绪端椅子坐着,生一炉煤球火,坐着烘火,没有看书。孙玉秋搬了矮凳子,这样斜身坐着,看着母亲的脸。她母亲没有睡着,就睁了眼问道:“你请假要满了吧?”孙玉秋道:“还有一天。好在你的病,已经慢慢地好了,我下了课就来看你。”吕氏歇了一会儿,问道:“你的钱,就全靠夜校里钟点费吗?”孙玉秋道:“是的。”吕氏道:“有多少钱?”孙玉秋已经在暗下定了答词,就道:“十五元钱吧。”吕氏慢慢地想着,定了一定神,便道:“十五元钱,省不下多少,我……”孙玉秋将衣服扯了一下胸襟道:“万一家里要用钱,我再想法子吧。”吕氏没有话说,就长地叹了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