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止波认得这个人,是谁呢?就是佟致中。他是有些小才能的人,可是有野心,在人前虽不说出来,久而久之,你就会知道绝不是小小一个外勤记者,可以使他满足的。当然,这个时候,杨止波还没有看穿他。笑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一个人怪寂寞的,可以谈谈吗?”佟致中穿一件灰哔叽袍,头上戴顶呢帽,因道:“这里人多,我们没有法子谈。我们一路出去,一边走一边谈。”杨止波同意,便在前走,佟致中跟在后面。走过小土山,到了人行大道。这里的槐树都是两三百年以前的东西,这会成了树林,走在里面,只觉一阵阴凉扑人眉宇。

佟致中一看前后,没有了人,便道:“你看何逢博士,说了一遍训词,措辞怎么样?”杨止波道:“他演说的全文,我没有听着,就只听了后面一段,觉得今日告诫朋友,是可以的,但是应当委婉才好。说到第三条路,要加以警惕,这何必在今天讲,老兄以为怎样?”佟致中笑道:“这个人说话,还管你是结婚不是结婚呢?先生回去,又要做一段话,批评何博士吗?”杨止波笑道:“宇宙通信社,我早已辞职了。这通信的材料,我用不着。”佟致中道:“老兄你工作,实在太多,辞了职也好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有个小编辑,马上就要加到我头上的,将来还求你老哥携带一二。”佟致中道:“我还能携带老兄吗?我就要求你老兄携带我呢。这不是瞎说,我想办一家小报,将来还求老兄多写点儿小品呢。”

到了树林子尽处,过了一道石桥,这要取路出去了。杨止波道:“我们走漪澜堂长廊上弯一弯,好不好?”佟致中道:“好的,我正想跟你谈一谈。”于是走到漪澜堂面前,只见北海秋水澄清,三方湖岸,有四五里路宽。这时,有小雨落着,将那些树木殿宇,罩上一片绿茵茵的颜色。北海里有一只小船,正在水上漂漂荡荡地划。海里的荷花,已经没有,荷叶也只剩残乱的若干块了。当小船在旁边经过时,风吹得荷叶飘飘摇摇的。漪澜堂上只有几个人来往。随着半圆的长廊,行走在两三丈宽的路上,倒很适意。

杨止波走着道:“你刚才说办小报吗?我看北京的小报,那还有个啥瞧头?我兄是我们同道中很好的人才呀,要办个大报才够劲哩。”佟致中笑道:“北京的小报不成为东西,这不但是老兄看来如此,就是我看到,也太不成话呵!可是小报是有前途的,而且我要办的,是大报缩小的小报,不是这样一抹乌漆黑的小报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要办改良的小报,那我很赞成。不知道你是怎样的改法?”佟致中道:“我这样想:就是大报上有什么,我这小报,也要有什么。我要把每条新闻都编得十分简练,这也没有什么难吧?”杨止波道:“这自然不难。可是大报是当天发稿子的,晚上排印,你打算怎么样?”佟致中道:“自然和大报一样呀!不但仿大报的办法,还要自己访新闻。我想,若是这样办,比之一般小报的新闻,就要早三天吧?人家说,小报新闻迟一点儿,不成问题。我就不相信,人家看新闻愿意迟三天的!这不但小报的天下,可以夺过来,就是大报的销路,就也得分一点儿。”

杨止波连连鼓掌几下。说道:“你老兄这样办,兄弟很赞成。还有那版副刊呢?”佟致中道:“副刊仍分两小版,尽量向通俗方面走。要是大报销路,也能分到一点儿的话,那么也可划它一小块,办高深一点儿。其实这些意见都是新闻界有人谈过的,不过我把它聚拢来罢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个办法很好,哪天小试牛刀?”佟致中就哈哈大笑起来,他道:“想是这样想,可是这要一笔钱,才可以成功哩!我这里当然有一点儿小路子,不过还不够,所以我还得考虑。有很多人是不赞成办小报的,像你老兄那样赞成的,真是不多见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你别夸奖我,就是夸奖,老兄办小报,我也不能帮忙。”佟致中道:“这不是夸奖呀,是真话。真个我要办了小报,那一定要请我兄帮忙呢。”

两个人说着话,已把漪澜堂围廊走尽。杨止波抬头看着天上,还在下着细雨烟子,便笑道:“这细雨不会打湿路的,我要走回去了,阁下有事,各行各便吧。”佟致中点点头道:“老兄说各行各事,倒也适当。不过我有一事,要奉劝老兄。什么事呢?就是国会开起会来,真是有趣得很,应该去两回呵。老兄虽不当通信社职员,但是去看过几回,包你写文章,格外有劲。”说完了,他打了一个哈哈。杨止波心想,这国会开会,情况总差不多,愈是骂人最厉害的,他是愈有办法,佟致中说那里有趣,就去走走吧。好譬听一台戏,有点儿谈助,这也不坏,便道:“好的,哪天要去,我打电话告诉老兄。”佟致中将手一摇,说道:“你只管自去,到了那里,你别由正门里进去,可走两边的门。门里有上楼的梯子,走起来同六国饭店一样,很厚的地毯垫着,一点儿声音没有。走上楼后,都是包厢。”他说到这里,又哈哈一笑,掩了嘴唇道:“还好,这里无人。那不是包厢,是看台。我们的看台,在右手第二个厢,你走进去,里面大概有许多熟人,至于我,总在那里的。”

彼此就这样告别了。杨止波走到会馆,想起余二林的婚姻,怕不能同偕到老呵!过了几天,邢笔峰搬家了。新屋是在顺治门里一条胡同。这房子是以前统领的住所,后来统领死了多年,这房子就出卖了。他家卖了多少钱,我们不知道,大概不会少吧。房子是这样的排场:是一个八字门楼,进门有车房,有门房和一个大院子。房子是中国式的,四面都有游廊。再一进,既不是中国式的,也不是西式的,屋子都挤在一处,有点儿像西式,可是门窗户扇,却又细格雕花,这就完全是中国式了。再后面是披屋,这里有厨房,有下人的住屋。要论起北京住房来,这当然不算大。但要论起一个记者来,那屋子就不小了。

这个邢先生搬了新屋,非常阔绰,先说这记者室,这里面摆着一张红漆的长桌子,四面是四把沙发,不是以前藤椅子了。朝下一张写字台,上面也是电柱通明,这是翻译电报的。朝里一角,摆着檀木椅子和一张大理石桌子。再外面便是报架,等等。可是这里有些不解,就是电话,却是安在中进饭室里的,这是很不便的。照理应该安上一根插销,放在邢先生的办公事桌上。要是邢先生要向外问消息,或者有人自外面打电话进来,告诉你消息,这插销一插,电话就通了。这不便当得多吗?可是他这里,答复的却是一个不字。这是为着什么,我们疑问到底了。

隔壁一间屋子,便是客厅。一进门来,也是一种古色古香。客厅是船形的,进门的右边有一只特大的穿衣镜,架框子全是嵌螺钿的。左边六把檀木椅子,还有一套大理石的桌几。中间铺着地毯,朝上一张美人榻。按着四方,摆着茶几,上面陈列着古董。这一些全是紫檀木的,擦得红中带紫。窗外两株海棠、一株梨树。靠外面,把绿门一隔。侧面去看外面,隔了这扇绿门,看见有假山,有葡萄藤架,那是内院了。一个新闻记者,能有这好的待遇,这就不同等闲了。但这是有钱人的最初一步,论起好的来,自然还有呢。

杨止波到新闻记者室来,就见殷忧世、徐度德他们早已来了,放下帽子,连说:“漂亮漂亮,这同前头一比,是有点儿天渊之隔了。”说着,在对邢笔峰的沙发坐下。邢笔峰笑道:“这个房子,是我捡便宜捡下来的。过几天,也有便宜的话,我兄也捡一所。”他口里含着雪茄,面前摆一碟糖果和瓜子,大有自得其乐之概。杨止波道:“我怎能要这样大房子?”暗中却想,我哪里有这些造孽钱挥霍呢?邢笔峰笑道:“我只看轻了自己。”殷忧世在旁边看报,便说道:“我兄自和宇宙通信社脱离以后,一得兄又拆烂污,跟前头一比,也是有天渊之隔。”邢笔峰道:“一得为什么不出两文钱,弄个好点的人,当编辑呢?”

杨止波怕提宇宙通信社的事情,就忙着扯开来道:“明天国会开会,我想去看看,有哪些要注意的,望邢先生和我提一提。”邢笔峰道:“你去看开会,那很好,这几天,又在闹内阁问题了,可以注意一下。”殷忧世道:“我也想去看看,开会的时间是几点钟?”杨止波道:“三点钟。我明天早点儿来,把事干完了,我们就去。”邢笔峰道:“要是你两人都去的话,不妨在我这里吃午饭。二位回来,在我这里经过一下,有新闻我们就来个两条。”这虽是明敲竹杠的话,好在国会消息,当晚就有,敲一下也无所谓。两个人都答应了。

次日,是个大晴天。国会在宣武门内,靠城墙里边。这里既有个参议院、众议院,所以提个名字,叫国会街。两院都是一道大门,对着城墙。今日去看的,就是众议院。参议院内部,有三百席。众议院却有五百多席,因此众议院大得多了。这时,杨止波、殷忧世走了前去,路上经过参议院,后到众议院。众议院是凹进的地盘,两边筑有车棚。一座很大的圆式大门,上面刻着众议院三个字。那里虽有警察把守大门,但他们看到人穿的衣服还整齐的,你只管进去,并不拦阻。至多问你是哪个报馆,你答应了,也就进去。果然,第二重门,是走边门里进,这里有扶梯,像佟致中说的是柔软无声。上了楼,看到三方一排厢房,比之那时的戏院是阔绰多了。首先就座椅说,坐着不仅极为柔软,而且是一排高着一排哩!

走到第二号厢,里面已约莫坐了十个人。他们还没有作声,佟致中便在人丛中站起招手。杨止波连忙走了过去,随后殷忧世也走过来。佟致中笑着轻轻地道:“你二位还来得不晚,还没有开会呢。阁下要问问这议会里情形,这里在场的人,都可答复呀!”杨止波向各方点了点头,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去。首先要看的,是底下会议场上的大概。先看上面,是有一个台,将蓝绸子蒙上,在这蓝绸子边上,悬了两面五色国旗。在这下面,放了两排椅子,大总统和国务员有时到众议院来,他们就坐在这里。再中间,就是议长、副议长的席位,当然桌子椅子都是很讲究的。台口上,这里有一张半圆形的桌子,那个时候因为还没有无线电广播器,只有在院中,四壁做下回声的设备。这是发言人在这里发表演说的。再以外便是众议员席位了。

这众议院里也是带圆形的一种席位。不过那时候,还没有现在讲究,不过半圆一点儿罢了。这分排的座位,也像现在一样,是挨着地板钉上的。座位面前有桌子,桌面上摆的全是毛笔,还有一个墨盒子。这墨盒子不是流传的墨盒子,墨盒上钉有个铜绊,绊上有串铜链,给钉死在桌子面上。这是什么用意呢?是因为怕议员们吵起来,动武把墨盒子砸人呵!这也不止墨盒子一样,凡是可以抛丢的东西,都收拾起来,不过墨盒子是很显然的物件罢了,当然有纸张,这都放在桌子抽屉里面。其实讲抽屉也不通,根本没有抽屉,是一个龛子而已。

议长是吴景濂,绰号叫吴大头,这时坐在议长席上,个儿不大,突尖的头,脸子尖削,但和全身配起来还是很大。他穿件黑绒袍,罩件团花马褂。用眼睛四周看人,一点儿不作声。这是当时有办法的人,也就是当时善于投机取巧的人啦。这时有一个当秘书的人,递上两张纸条给他。他看了一看就放下了。桌上装有电铃,他把手一按,就是一阵铃响,然后他在自己席上站起来报告道:“现在共到有三百九十人,已过三分之二人数,开会。”他说完了,坐下。就有一个议员在人丛里站起,报告了号数,请求发言。这号数也是当时议院里规矩。因为议员的人数很多,报告姓名,或者听不清楚,或者听不懂,究竟不妥。这样根据席位的席数报告,因为各议员有调查表,将调查表一查,就知道这个姓什么,叫什么了。

发言的先后,也有规矩。凡是两个人以上,同站起要求发言,这权操在议长,他认为哪个可以先发言,就许他先发言。当时有人请求发言,并没有人争,议长就许他发言。发言内容,无非谈的是当时政局,这无须说得。当第三个人发言时,从屋顶上悬下来的六架电扇,一齐转动了。这个时候,人都穿了夹袍夹马褂,这风吹得身上,简直通体生凉。五百多人的议场,风吹得个个站立起来。有的还大喊:“吴大头,你管理会场,怎么弄的?”吴景濂一面叫秘书,赶快把电扇弄好,一面宣布等一会儿再开会。其实也无须他宣布,所有议员都已跑到无风地避风。杨止波等坐在楼上,虽然风吹得呜噜呜噜作响,但因为他们是在旁边,还不要紧,不过衣服有点儿乱动而已,大家就向着众人微笑。

不多久,勤务就关上了电扇。吴景濂等大家坐好,就站起来道:“这日子开风扇,真是狂热了!有人骂我,说我不管事。其实我老早就和管理议场的人谈过,要他把这个电风扇赶快撤除,不想他老没有撤除,弄到现在,闹出大笑话。时间尚早,我们继续开会。”他说完,坐下。这个旧国会,有不得一点子事的,有了事,反对吴景濂的就会抓着机会,乱击乱敲。电风扇开动了,这本来是小事。就有两个人,也不要求发言,站起来,就把吴大头骂了个狗血淋头。这里议员发言,根本不受干涉,骂两句吴大头,那也不算回事。平常我们总以为国会是何等严肃的地方,这里面可不能胡骂人。但事实却相反,议员骂议长,那简直是司空见惯了。至于有议员抬棺材到议院去闹,那是后事了。因此这个会,除了议员骂人而外,没有什么结果,一打六点钟就散会了。

走出众议院,殷、杨两个人又到邢笔峰家去了一次。到七点钟,杨止波才到家里,想着在众议院的事,总觉得好笑。可是就在这几天里,议员文兆微办的那份报出版了。在出版的前一天晚上,在他家,吃了一顿家乡菜。文兆微的家住在石驸马大街口上,房子有两进。这天,文先生就在中进敬客,这里是他的客厅。杨止波一走进大门,吴问禅就连忙相引,进到客厅里,吴问禅引了一个中年人和他相见,并介绍着道:“这是文兆微先生。”杨止波一看,这个人已在四十岁以上,胖胖的脸,一双重眉毛,还是满脸兜腮胡子。他穿了一件灰呢袍子,卷着袖子。看样子,倒并不自高自傲,他接下来道:“杨先生肯帮忙,我先谢谢。请吃烟。”说着,就托着一听三炮台烟,让你自己拿。杨止波也道了一声谢谢,拿了一支。

吴问禅并不等他点烟,又来介绍着同人了,说道:“这里还有几位我来介绍一下。”说着,连忙就将杨止波往里引。这里有两位客,赶快在沙发上站起来。第一个瘦瘦的,穿了一件灰布薄棉袍。他道:“这是屈子久先生,在中大读书,打算编社会新闻。他对这报馆里的事,也不怎么内行,这要你老哥携带一二。”杨止波连忙握手,笑道:“我也不怎么内行,什么携带一二,大家帮忙呀。”第二个穿一件绮霞缎薄棉袍,脸子雪白,只有二十多岁。吴问禅道:“这是文先生的令侄,号有诗,在报馆里带编副刊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是一个内行了。”文有诗笑道:“不,我这里正要候教呢。”他说着,就取过一盒火柴擦着一支,笑道:“杨先生抽烟,不必客气。”杨止波只好赶快凑过去把烟点上吸了。

这里还有两位同人,自己走了过来,对杨止波深深地一点头。自己报告过了姓名,又自己说:“在这里学习学习,带当校对。”原来当年北京报的老规矩,对校对先生,总有一点儿瞧不起,不像现在,一视同仁。杨止波为此,就对吴问禅道:“何地无才。比如兄弟,就在《警世报》里,当过总校对。当然,兄弟也是一个不成材料的东西,但是经各位提携,好坏也成了个编辑。你别小看这些校对,难道没有当经理的,埋没在里面了?就算没有,我们对人客气点儿,这反正不坏。”那个时候,虽然鼓吹平等,但实际去平等还早呢!杨止波的见解,固不见得高明,可是在当时,却也十分难得。吴问禅受了他的影响,就对校对比较客气,这回吃家乡菜,也把两人邀请了。因此这两人看见杨止波到来,不等介绍,就过来见礼了。

杨止波便对两位校对笑道:“我们当编辑,有时要写别字的,还请二位看见,随时改正。”校对道:“先生客气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绝不是客气话,错误总是难免的。尤其是我,常常有笔误呢。问禅兄,我这话对不对?”吴问禅站在一边,只好哈哈一笑。文兆微笑道:“大家请坐吧。今天邀吃家乡菜,无非是请大家来谈谈而已。”于是各人落座,杨止波就和文兆微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,大家闲谈起来。大致文先生是这样说:“他们这报,名为《镜报》。他们办报,没有背景,就是议院有不好的地方,也尽管指责。他和佩孚有点儿关系,但只要说得有道理,说两句也不妨。”他这样说,那意思可就明白了。

杨止波仔细一想,这《镜报》除去编副刊的不算,编正张的只有三个人,而且其中还有一个外行,实际只有两个人。一张报两个人编,在当年的情况下原也可以编好。不过这要通盘合作,这张报才办得好。像《镜报》凑凑人数,这是难得办好的。这里靠南的三间屋子,就是编辑部。至于其他部分,发行部叫这里的勤务办,广告部根本没有,印刷部请印刷所代办,总而言之一句话,他是办一张报,好摆一个样子罢了。办报既是摆个样子,在印刷方面,就只印三百多份报,也不为少了。这样办,这张报有什么前途?好在当时对吴问禅谈过,至多帮忙一个月就随它去吧。

因此,次日依然上工,而且九点钟以前准到,把报编完,至迟一点钟,这就回家。这里议院弄什么风潮,根本也不去过问。这日到报馆早一点儿,就闲在西单牌楼散步。他正在街心上走,看到孙玉秋提了一大包纸往回走,便喊声:“玉秋,我们同路走吧。”孙玉秋走了过来,笑道:“你又忙起来了,可是你们办的一张报,我还一张也没有瞧见哩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就不瞧也罢。你知道我是好强的人。我自己编的这一张报,至少要社会上知道有这个报,那心血还不算白费。但是在,《镜报》当编辑,就不能谈这点,这也不是《镜报》一家,凡是议员办报,都只销几百份销路。就是一个尊为议长的人,他办了一个公民公报,销数也至多是一千份,而且多半是赠阅的。你想,这还谈个什么呢?”

孙玉秋一边走路,一边谈话,笑道:“你看,你这一肚子牢骚!我看报上,有一件事似乎还没有提到,就是康为重辞职,他的后事如何?”杨止波道:“财政总长辞职,蒙准辞了,现任是罗文干,这人也是有名的学者。至于保派那些打架分子,罚他们坐上两三个月牢,不就完了?这康为重只做了两个月的财政总长,就挨了一顿打,的确不值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康先生又要卖书了吧?”杨止波道:“我几乎忘记了。不晓得王豪仁有没替我问过?还有一件事,不知道你晓不晓得?就是王先生一个人办了个通信社,社址就在会馆里,名字叫国光通信社,出版也快一个月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曾看见过一些稿子,记的全是些小事,在报馆里也给钱吗?至于这是他一个人办的,我倒不晓得。”杨止波走到这里已经离石驸马大街不远了,因道:“过去就是女师大,我不送了。王豪仁的通信社,人家哪里会给钱,不过这位仁兄干劲是有的。我明日和他通回电话,催他去问一下吧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不要打听,我也不买书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是一条新闻啦,你不要打听,可是他也要呀。”孙玉秋把手一指笑道:“你到了报馆,过天见吧。”她说着,就走前去了。

杨止波次日,打了一个电话给王豪仁,问康为重卖书的消息,有没问过。王豪仁把这事早忘记了,便约了马上就去访问,过几天再听回信。过了两天,正巧提书包的人经过门口。他身穿一件灰布棉袍,戴顶旧的灰色瓜皮帽,提了两个书包,累得一身汗往下淋。长形胖胖的脸,满脸胡楂子。王豪仁喊道:“何掌柜,你慢走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何掌柜就把书包放在脚边道:“王先生叫我有什么事吗?”王豪仁道:“我有一个朋友,想收几本元曲,听说康为重家有书要出卖,有这回事吗?他是新卸职的财政总长,家里何至于卖书呢?”何掌柜道:“是有的。但是康家的书,都在日本谋来的,必须遇到很大的价钱,他才出让。”王豪仁道:“那自然。但是人家总要先看一看书,才能出价钱。”何掌柜道:“那是自然,王先生要看书,可约定哪一天,我陪你去。”王豪仁道:“哪天都有空。”何掌柜道:“那么,我明天先去跟他约定日子,再来告诉王先生,好吗?”王豪仁立刻点头,然后何掌柜告辞。

过了两天,何掌柜来了回信,说:“明天下午两点钟,他在家里等我们。”王豪仁心想,何掌柜是不白跑路的,他以为我要买书,若要跑成功了,这一个扣头,是没有问题。可是他猜错了,我们根本不买书。但是这事,未便同他说,先约他一块吃午饭吧。这话和何掌柜一说,何掌柜也答应了。次日,两人吃了一顿包饺子,才到康家去。他家住在顺耳胡同,也在南城。到了双红门下,这就是康家了。进门先通知门房,是个买书的,昨天已经告诉总长。原来北京旧习,这人做了三天总长,人就称他一辈子总长。门房晓得了他们来的缘故,就引他们在小客厅里去坐。这里摆有三张沙发,上面铺炕床,四壁都挂着字画。虽说是小客厅,可在小官僚还办不到哩!

此地对买书的人,向来不以客人相待,所以并没有茶烟。王豪仁心想,这康家好势利。两个人悄悄地在沙发上坐下。过了一会儿,一个穿了花缎棉袍的走了出来,圆脸,也有满嘴的长胡子。何掌柜就细声对王豪仁说:“这是主人。”于是都站了起来。康为重笑道:“上次,我让出一部书给你,只得了三百块钱,这真是太便宜了。这次,我可是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一眼瞧见王豪仁。他虽穿着青缎袍子,黑缎子马,可是上面已有无数块油渍,同时马褂袖子也已经麻花了。他就对何掌柜道:“这是买书的吗?我的古书,都是在日本求学时代,用重价由日本铺子里收买来的。因为有的书,买了两三部我自己留着并不必要,因此遇到合适的人才愿意分让一部。我也不想在这上头赚钱,可是叫我蚀本,我是不干的呵!”

王豪仁便道:“总长在日本留学多年,不才也是在日本留学的。”说过了这句,他就把日本话说得很流利,说上了一大篇。这倒让康为重很是吃惊。别看这个姓王的,衣服穿得很旧,可是说起日本话来,倒居然像是个在日本住过很久的人哩,便道:“幸遇幸遇。”一面吩咐他的听差倒茶拿烟。王豪仁心中好笑,便道:“不必客气。我是替朋友买书的,总长若有不要的书,请拿出来看看。”康为重哈哈一笑道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足下不要忙,请坐下,慢慢谈呵!”三人就在沙发上坐下。果然茶和烟也都来了,康为重还将茶和烟让了一阵。

王豪仁在日本留学,也在三年以上。所以他对于一部分留学生不好好地念书,专门玩耍,也知道一二。康为重只管谈些往事,王豪仁被引得也谈了一些。说到最后,康为重知道这个人不是外行,便将手横到一比道:“有是有几本书,但经朋友们一抢,老早就抢空了。另外有几本书,我是说不卖的,朋友就要求借去看看,当然不好推辞,现在这些书都还没有归还。所以足下今天来看书,已不是时候了。”王豪仁听了这话,不禁站起说道:“怎么,都卖完了吗?”康为重也站了起来,笑道:“是的,不过我们一回熟,二回却是朋友了,以后请常来谈谈,谈些往事,也很有趣。”王豪仁知道这里没什么可坐的了,就向康先生告辞,二人悄悄地出来。

何掌柜鼓着一张脸,跟在王豪仁后面走,好久没有说话。王豪仁走着笑道:“康总长他不愿卖书给我们,这可是没有法子的事。”何掌柜道:“这真不知是何缘故?他同王先生表面上说得很好,可是把卖书一事竟推得那样干净。”王豪仁笑道:“你不明白,我也不明白呀。”何掌柜道:“今天下午,我本想到北京大学去一趟,这样一来,连那边也去不成了。”王豪仁道:“做生意买卖,这原是常有的事,我们不妨乘此到南城闲蹓闲蹓吧!”何掌柜道:“这什么好蹓的?这路上难道还有元宝边捡吗?”王豪仁笑道:“那很难说呀!”何掌柜只好跟着王豪仁一块儿走了,可是往哪里走,王自己也没有想定。

走了几截胡同,一个大寺院,忽现在前面。门里有个十几岁的姑娘,牵着一个六七岁小男孩往外走。女子道:“别吵哟!爸爸在刻版子,不能错的。”王豪仁听着,感到有点儿奇怪,这个年月,还有刻版子的吗?便迎上前道:“小姑娘,你说刻版子,这做什么用呀!”小姑娘道:“印书呀!”王豪仁还想问两句,可是那被牵的小孩,已经引她跑走得很远了。回头对何掌柜道:“你听见没有,这庙里还有刻版子印书的呢,我们进去瞧瞧。”何掌柜道:“恐怕这小姑娘说错了。”王豪仁道:“管他错与未错,我们进去瞧上一瞧,有什么不可以呢?”说着,走进庙中。

这庙里三座门,圆式门顶,中门未开,走右边门里进去。进门一个大院子,很多的枣子树,中间还交错两棵槐树。下面一个弥勒佛,背立着一尊韦驮,都有神龛子供着。这自然是个大庙。左右分列两个亭子,关着门的。由壁缝里向里一瞧,却是两副棺材在里面。这原来是寄灵柩的地方,所有屋子,全租给棺材做公寓了。中间三间正殿,倒没有棺材。再由这儿一转,又是一个大院,上面也有一个佛殿。靠外面就只让出一间屋,为和尚接待室,其余的屋子也全放了棺材。这里没有刻版子的所在。

王豪仁笑道:“我们再由这里向后院走吧,我们要看看这刻版是什么样子?”何掌柜也没有作声,跟着他慢慢走。但是转了许多地方,只见都放着棺材。王豪仁豪兴未减,依然站在院子中间,向四周探望。就在这个时候,有一个和尚约十几岁,由身边经过。王豪仁就向他点了一个头道:“请问,这里有一位刻书版的,在哪屋里工作?”小和尚站着看了一看,便道:“是老夏吗?”王豪仁道:“对的,是老夏。我有一块版面,想烦他刻一刻。”小和尚道:“这里朝南有一扇小门,进门往南边一拐,两间小屋,那就是老夏的住处。”说着,用手连指了两指。指的所在,正有一扇小门。王豪仁对他连声称谢,等着和尚走了,对何掌柜笑道:“这里很有点儿秘密啦,你不愿意去打听一下吗?”那何掌柜也觉得他的说话有道理,就笑着一点头。

过了那扇门,有一截小巷,穿过小巷,果然有两间小屋子。王豪仁故意高声道:“夏兄,正做工作吗?”那屋子里立刻有人答道:“是哪位?”王豪仁就答应着“是我”。那屋有两扇窗户,都紧闭着,有个门也是紧闭的,不过上面有两块玻璃。窗户下头一层,用玻璃挡住。隔了玻璃瞧去,有一个人正坐在小桌子边,把书本放在砚台边上,面前放了张纸,将铜尺压着。那个人一手按住纸,一手提笔在写,而且他写的时候,写一句,抬头对那书上看一句,那样子很仔细呵!门开了,一瞧里面,共有三张两屉小桌,都靠着窗户。除了那写字的,占了一副而外,还有两张两屉桌,另有两个人都靠小桌坐定。一个五十多岁,穿一件蓝布袍子,满脸皱纹,还有一部连鬓胡子的人,赶快站起身来。王豪仁料到这个人就是老夏,便道:“久违久违。我姓王,很多年前,我们就在……”老夏道:“在大酒缸认识吗?”王豪仁把呢帽拿在手上,笑道:“老哥你的记忆真是不错。”老夏连忙拖了两条矮板凳过来,把他两个人让进屋里坐下。

王豪仁的目的是要看书版是什么样子,因此进得房来,就四面张望。他见老夏坐的桌上,果然有一块木版,大概三十二行这样大。上面反贴了一张字纸,印了直格子。有一半的直格子里,已经刻上文字了。因为书版上的字,全是反的,而王豪仁又坐着有三尺多远,自然看得不十分清楚。但是连猜带看,这是仿元人的院本。如贴上老旦上丑上,这都看得很明白。另外在相隔一丈多远的地方,有很多刻好的版,堆积在一张桌子上。王豪仁正想走过去拿一块版子来看,但这里还没有起身,另一个刻版的小伙子,已好像知道来人的用意,连忙起身,走到那桌子边,在抽屉里一翻,翻出了许多旧报纸,把这些版子盖上了。

王豪仁这倒惊异了,这院本翻印,这没有什么秘密,为什么怕人看?正这样想着,地下发现有一张字条就在脚边,用目一瞧,上写:“你很忙吧?康总长说,让我买一壶酒,割两斤肉,请请三位。七点钟,你准要来的呵!李四。”旁边也有个信封,下款写着,顺耳胡同康宅李字。哎哟!这是康为重门房的信,这分明这里的刻版印出书来,就是假充康宅的原版书。他们是假的了。

他尽管是这样猜想,可是老夏并不知道,笑道:“王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王豪仁只好把散在各方的眼光赶快收拢起来,便道:“是的,我有两块版面,也打算要请夏兄雕刻,在这里怕是不好谈吧,明天晚上,我到你府上去面谈,好吗?”老夏笑道:“这里是不便谈。”王豪仁这时一想,他和康为重的关系,乘此倒不妨探听探听,因道:“我们也认识康家的。他就是知道我们来,也无所谓。我们要夏兄刻版,那反正是业余呀,不会耽误你的正式工作。”老夏向王豪仁身上看看,便道:“先生也认识康家吗?”王豪仁哈哈一笑道:“我也是个东洋留学生啦。他在东京收买点儿书,我全知道。”老夏道:“这样说,先生也是跟他走一条路子了。他在日本市上收买的中国古书,早就卖光了。这是他在旧书铺子里,找得的几部古书,要我们照原样子刻,刻齐了,照古书出版卖,这买卖倒挺好的,卖掉两部书,本钱就出来了,甚至不必两部书,一部把书也就够了。”王豪仁两手一扬,笑道:“这个我全知道。装订、纸张、油墨,一齐都弄得古色古香,让人看了,都说是古书。本来把古书重翻,这也是好事,可是硬要说是古书,以很大价钱卖出去……”王豪仁本来想说一句,这简直是市侩,但是立刻想到,这话如何能说,就改了句道:“那确是一种好买卖了。”

这时,那年纪轻的小伙子,仍站着挡住去看木版的路。王豪仁想,这已是探骊得珠,再谈也没有什么了,便道:“好的,话就说到此处为止,我们走了。贵府在哪个地方请告诉我,好去找你。”他一面说话,一面就把身子向后移,何掌柜也在后跟着。这一移,便和那写字桌子相距不远了。他见那个放在砚台边的古本,还放在那里,就趁机斜着眼睛把那古本瞧了一下,只见翻页的地方,刻了一行字,是古本《金瓶梅》。再要细看,何掌柜已经把门推开,出了屋子。老夏点头道:“舍下不干净得很啰。你找我,可以走这胡同,不几步路,就到大德元酒缸。我晚上六点钟,准在大酒缸。”王豪仁跨过门,回转身来道:“那好极了,就在那里吧。再会,再会。”向老夏告辞出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