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人是孙玉秋,她掀开了门帘子进来,见方又山在这里,便笑着深深地点了个头。她今天身上穿了一件淡青的秋罗衫子,下身穿了一条深蓝色裙子,她正要在床上坐下。方又山笑道:“我这不是开玩笑,因为我同孙女士,还不算顶熟,但是话是要说的。刚才孙女士进得门来,看到这里是一个人呢,还是两个人?”孙玉秋听了这话,还是莫名其妙便答道:“是两个人啊!”方又山道:“那么你进门,为什么只和我一人行礼呢?”说着,还把手向杨止波一指。一时,孙玉秋不知道怎么好,把嘴唇抿着,只管傻笑。

杨止波就笑道:“怎么又山兄也开起玩笑来了。我们还有许多事,要请问你。”方又山把手扶着门帘,笑道:“杨老弟,你可记得和孙女士初认识的时候,她拿书来问。过后,我问,这个姑娘真好,不知杨老弟怎样认识?老弟说,人家是规规矩矩来问字,不可乱说。我想了也对,就不敢问。如今不是初会的时候了,我开开玩笑,总可以吧?现在,我要走了。哈哈!”他把帘子一掀,真个走了。孙玉秋笑道:“这方先生从来老实,不知道今天何以这样开玩笑?”杨止波把床上被单牵牵,让孙玉秋坐下,自己依然坐到写字的地方去,笑道:“今天他开玩笑,自有道理。一来相处得比较熟了,二来他今天采访到了一个好消息,所以十分地乐。”说到这里,就把今日国务院闹薪的事告诉了一遍。孙玉秋道:“这样,你也要赶稿子了,别管我,你请写吧。”杨止波就真的不管她,伏案写稿,稿子写完,就交给写字的人去誊写了。

杨止波这算松了一口气,茶壶里有茶,倒一杯喝了。自己回过头来,看看孙玉秋在做什么,见她歪躺在床上,捡了一本诗集,正用手托着细细地看,因道:“现在没有人来,把裙子脱了,凉快凉快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穿了一条短裤子,脱了不好。”杨止波坐下,把稿子理了一理,便道:“我要继续写稿子,你静静地看书吧。”孙玉秋把书一卷,塞在枕头底下,自己坐起来笑道:“我这件秋罗褂子,后悔不该做。人家看到,多么惹眼!刚才方先生就是这样!”杨止波道:“这也不是我为你特意做的,是我剩下这点儿料子,就给你做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你倒说得奇怪,难道我前后身,都贴上一张纸条,纸上写明,此衣并非是新做的。”杨止波哈哈一笑,因道:“你这一提,我倒想起了一事了。此地有位田八奶奶,嫁了一位将军府的将军。八奶奶在年轻的时节,瞧见过西太后穿什么衣服的。她忘了骄奢淫逸,是亡国的根本,只晓得衣服奢华,就是美丽。因此,她遇到那些外国人来游历北京,她就要玩票西太后一下。”孙玉秋道:“但对这些人来说,原没有什么奇怪。”杨止波道:“没有什么奇怪?她以为奇怪就在这里呢。好在稿子还不忙写,先谈完这段故事吧!”

他说到这里,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,笑对玉秋道:“我先说了,这八奶奶是看见过西太后的,当然西太后穿的一些衣服,她也捉摸得出。就是捉摸不出,到故宫去借两套衣服做样子,那也不难。不但是衣服,头要梳两把头,就是京戏里《四郎探母》的公主那样的头。鞋要穿高底鞋,也是和《四郎探母》里公主穿的一样。不过你或者还没看到过,就是平常的鞋,中间安一个底,只有铜子一样大,高有三寸多高,靠两根棍子撑住两只脚走。那也不是像从前汉人的三寸金莲吗?这值得向外国人卖弄吗?”孙玉秋笑道:“这倒是对的。还有什么呢?”

杨止波笑了一笑,继续道:“而且学西太后这一分装束,单、夹、皮、棉、纱,这总要一样来它一套吧,何况还有头上戴的、脚上穿的?总算起来,价值真是可观哩!现在将军府一个将军,薪水一直欠着不发,就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钱呢!”孙玉秋道:“这倒很奇怪,你接着往下谈呀!”杨止波笑道:“再谈下去,我就不用得写稿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那你先写稿子,等写完了再谈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你静坐这儿静等吧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也有书看啦。正事总归是正事,不要为了闲谈误了正事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这两句话,写起来就够得上打双圈。许多人和他女朋友一谈,什么都忘了。”孙玉秋把两只手同时摇着,笑着道:“罢了罢了!别扯上这些了。”

杨止波望了望天花板,笑道:“还谈两三分钟吧!你想田八奶奶这样喜欢着我们的嘉宾,自然,这个人也到过外国的。大概嘉宾来临以秋季为多,当然别的时候也有。凡是嘉宾未来以前,便给她家中来信,说我们几时要到,来了望为我们引导。这八奶奶就以此为荣。这时候,有两个饭店,一个是六国饭店,一个是北京饭店。因为这两个饭店,八奶奶都混得很熟,外国人来饭店时,饭店就常常介绍八奶奶去扮演西太后,由于外国人都知道西太后,因此去过这两个饭店的就更多了。现在这八奶奶还常到这两家饭店跳舞,我也没有瞧过北京饭店的跳舞,等哪回我有了钱,陪你去一回,好不好?”孙玉秋笑着将枕头布牵了一牵,自己望着自己的鞋尖子,慢慢地道:“真的吗?”杨止波道:“这有什么真的假的,只要有钱,今天马上可以去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不敢去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倒说出你的真心话。其实只要我们有钱,就哪里都可以去。外国人怎么样!”孙玉秋笑道:“不是什么外国人,怕的是我一件衣服都没有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更不成为问题,你穿这一身很好呵!不说了,我当真要写稿了。”他刚刚拿起笔,忽然又想起一件事,因放下笔,又掉转身来道:“我还忘记告诉你了,邢笔峰已买了所大房子,大概过一个月就要搬了,这是做大记者的一份排场呀!”孙玉秋道:“你将来,也可买这么一所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难道你以为他真是靠笔写来的吗?”但他只交代了这样一句,就真个去写稿了。

写到六点多钟,杨止波没有事了,就一道到小饭馆里去吃饭。饭后已是满街灯火,孙玉秋走到冷静的胡同口上,笑道:“现在我要停一个星期再来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为什么?”孙玉秋拿出手帕揩了揩脸,慢慢地笑道:“我觉着来勤了不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怎么来勤了不好,总是越来勤越好呵!”孙玉秋道:“不!来勤了你老陪着我谈话,还有这……”说着笑了一笑,因道:“我总觉得慢一点儿的好,我们要克服自己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这话我倒是赞成的。不过不要弄得再三来迟,就是了。我也常常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,希望接到我的电话,马上就来。要是电话不通,我会自己去找你一趟的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是自然。不过我想你没有什么急事,要找我商量的。我走了。”她说了这话,就提起脚来便走。杨止波道:“且慢!我晚上无事,送你到学校。”孙玉秋道:“别送吧,回去休息休息!”但是尽管说着,并不拦住。送到石驸马大街口上,孙玉秋道:“不用得送了。”杨止波站着了,便道:“明天上午,你来不来?”孙玉秋道:“刚才还说,不要来勤了,怎么又问我明天上午我来不来了?”两人这才一笑而别。

一个星期,没有什么事,天又慢慢地转凉了。这一日正午,杨止波自邢家回社,刚才一进门,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口。杨止波到北京来虽有三年,可坐马车的朋友,还是少得很,心想这决不是自己的朋友,所以仍管自地走了。忽然车子上有人喊道:“止波兄,我特意来看你。”杨止波回头一看,马车上正下来一个穿哔叽制的西装少年,是《警世报》的代理总编辑吴问禅,不觉哟了一声道:“好久不见了。请进来,请进来。”杨止波把他让到屋里坐下,问道:“你办的一张《真实晚报》在南城很少看到啦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那不用谈了,老早关门大吉了。我这回来,请你老哥帮个忙,望不要推托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要我帮忙?你老兄所办何事,都没有说出来呀!”吴问禅笑道:“这又是《真实晚报》那种门路,我怕办不好。不过我告诉足下,有个旧国会议员叫文兆微,他愿意拉几个议员一道来办一张报。他看中了我,说了个天花乱坠。我虽是答应了,但这绝不是一个人能办的,我就荐了你兄。还有两个人,那就由他找了。所以我特地来请你,希望老兄不要拒绝。我们过去一场,已很合手。这回合作,当更好啦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议员办报,谈不到前途,他们筹得出钱来,就办一天;一天筹不出钱,那就关门。这个事要我帮忙,真是拖人下水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那也不至于吧!我一定和你共同进退,要是他们弄个穷包袱,那我们可以不背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样说那就好办,我帮忙一个月。”吴问禅道:“至于帮忙多久,我也不能说。不过一个月,总是太少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再说吧!不过,我对兄也小有要求,你老兄哪回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,带我一个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这太容易了,我们哪一天去?”杨止波就向他笑笑,把墙上挂的日历看了一会儿。吴问禅道:“你是不是还有一个人要去?”

杨止波想了一想,笑道:“是的,有一个人要去,而且在女师大。你把这马车,顺带她一角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也是在女师大?”杨止波道:“先生一定在女师大也有一个人了。”吴问禅道:“我想你或者早已知道,便是密斯唐。她明年就要毕业了。”杨止波见吴问禅很爽直,自己也只好说了出来。吴问禅道:“好的,只要问一问哪天合适,我们就哪一天去接。我以为月中去最好,那个时候,正好欧洲的游历团来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就更好。哦!我还想起余维世兄来了,你不可以找他吗?”吴问禅道:“他早已出京,当中学校长去了。倒是你老兄,把新闻事业当终身事业,和我是同道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兄志在当社长,我是当小编辑,怎说我两个人是同道呢?”吴问禅对当社长这一些话,他也不反驳,这里就很有一点儿分寸了。

两人谈了一阵,吴问禅决定等候杨止波的电话,然后派马车来接,这就告辞而去。吴问禅一走,杨止波高兴起来,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孙玉秋试试。这天也是走时,一叫就叫通了。他在电话里面,告诉她有吴问禅和唐女士引导,那你还怕什么?孙玉秋听了这话,也只有笑笑。过了几天,就约了一个星期六晚上,在宇宙通信社等候车子。

这天孙玉秋穿一件旧的哔叽褂子,下面穿一条青色裙子,还带了一件红毛绳背心。杨止波却穿一套灰色旧哔叽学生服。孙玉秋走进房里来后,只管忍不住地微笑。杨止波将衣服扯扯撑撑,笑道:“你笑什么?这还是我三年以前做的衣服。今天既是穿长褂不便当,就只好穿起这一套短服了。你笑我文气酸人,没有一点儿气派是不是?”孙玉秋急忙摇手笑道:“不,不是这意思,你穿上这一套衣服,也很好呵!少年书生,穿什么都好看的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话不尽然吧!”孙玉秋笑道:“但我对你的想法,就是这样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也对。可是我说应该掉转来,二八佳人,才是穿什么衣服,都够得上画儿呵!”孙玉秋又笑了。

等了一会儿,马车来了。杨止波就和孙玉秋上车去北京饭店。当时的北京饭店,分老北京饭店、新北京饭店,只有现在的北京饭店一半那样大,可在当时却已觉得莫可比拟了。两人是走新饭店大门进去的,进了门,往左走。里面很大很大一条走廊,而且上面铺着地毯,一点儿响声都没有。四壁的电灯,照得通亮。往前走,是一个很大的约莫有一百席大的舞厅。这样的舞厅,现在来说,自然不算什么,可是在当时的北京,别处就不能拿来同它作比了。这里分东西两个门进舞厅,四周的电灯,全用铜架子,或琉璃瓦做成。大厅里面,也有精致的小戏台。小戏台下方,安了一个西式的乐队。乐队前面,就是很大的舞池,这里正在跳舞呢。

跳舞厅外层,设有各种座位,有圆的,有方的,有长方的,就分设在三方面,刚巧围住舞场。这里人分作三股,中国人一股,外国人两股,所以孙玉秋到这里来,以为是到外国来了。这也许不是她夸大。两人正在这里观望,吴问禅已在人丛里看见了,就站起来和他们一招手。两人穿过人丛,找到了一张圆桌子边。唐放女士也就起来招呼。看她穿一件粉红色绸子的旗袍,不过二十来岁,圆形带尖的脸。吴问禅请大家坐下,笑道:“你两位是同学,比我们还亲近啦。”孙玉秋坐在唐女士下首,笑道:“我刚进女师大一年,对于这班老同学,还不敢攀交哩!”唐放道:“孙女士倒很会说话呀!”茶房这时过来,问要什么。杨止波也不知道这里要喝些什么,老实一点儿,就来了两杯咖啡。

坐了一会儿,西乐又响。看到多数的外国人,起来跳舞了,吴问禅笑道:“孙女士,怎么样?”杨止波道:“我们这来,还是初次观光,跳舞根本没有学过。”吴问禅笑着,走到另外一张桌子边,对一个穿西服的中国女人,微微地点了一点头,那女子起来,就和吴问禅跳上舞了。杨止波问唐女士道:“怎么样?唐女士不跳舞吗?”唐放笑道:“我,这地方只来过两回呀!跟孙女士一样,我也不会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我们倒无所谓,不会就不会,可是吴先生是常来这个地方的,吴先生会,唐女士不会,那不好吧?”唐放道:“我也不会常来,学会了跳舞,那就得多花钱啦。”杨止波就陪她一笑。

这样跳舞了好几回,有人报告跳舞暂停,八奶奶扮西太后,马上来了。于是各人归座,鼓起一阵掌来。这时舞台上的绸幕慢慢牵开,有一把皇帝坐的椅子,摆在台前,这西太后就出来了。果然,从外表看,跟照相片上的西太后,有点儿差不多。两把头、高底鞋、一件绣龙的旗袍,走起来这一拐一拐的,这不就是西太后当年作威作福的样子吗?台底下看到她这种形象,很多人又给她鼓了一阵掌。她走过几步,又站着,坐着,做作了一会儿,又下戏台来,在众人面前步行一遍,这才慢慢地回去。这八奶奶的年纪,已在五十边上,扮演西太后的怪样,实在叫人看了难受。她到后台卸完了装,又带着笑容去和一群外国人说笑在一处了。

杨止波问孙玉秋道:“你看这八奶奶扮演,像西太后吗?”孙玉秋笑道:“这个我哪里知道,我又没见过西太后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猜想哩?”孙玉秋道:“我猜想呀,西太后的淫威,她没有扮出来吧?她也不像个太后。”这使吴问禅和唐放都笑了起来。孙玉秋在桌子旁边,暗地里牵了杨止波两下衣襟,又用眼色一照。杨止波会意,就向吴问禅道:“明天早上,我还有事,我要同孙女士先走一步了。”吴问禅道:“你是个忙人,我也不留你,可是也得等我招呼一声车子。”杨止波道:“不用了,我们要步行一段呢。”孙玉秋就乘此站了起来。唐放道:“明日在学校里来找我呀!”孙女士点头,两个人就告辞出来。

这时,已近午夜十一点钟,月亮正好照在街树的头上。很长很长的一条东西长安街,静静地躺在月下。这万户人家都已熄灯睡觉,更使人感到屋宇沉沉的,好像也是要睡了。杨止波道:“你把背心加起,我们在这月亮下面,步行一回,好吗?”孙玉秋答应好,马上把红毛绳背心加上,就前一后的,两个人在月亮下走着。那树的圆影,有时也罩到头上。杨止波道:“刚才那些人真是失算,你看走在这月亮底下,多么好呵!”孙玉秋笑道:“照说大家劳动多日,找个机会这么快乐一下,也是应当的。有喜欢热闹的,有喜欢静穆的,各人听各人的便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话对。那么你是喜欢热闹的,还是喜欢静穆的?”孙玉秋道:“跟着你走,你说喜欢什么呢?”杨止波也就微笑了。

两个人就这样走走谈谈,倒很痛快。走到天安门边上,看见树木青葱之间,一座天安门排空直起,这就觉得树木渺小多了。那些狮子、华表倒是静静地站立。那个雕龙的五道石桥,含着底下一条水影,也闲卧在月地里。杨止波道:“现在已有十一点二十分钟了,回去晚一点儿,叫得开门吗?”孙玉秋道:“现在热天,大概不过十二点钟,那后门总可以叫开的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么这里景致很好,我们慢慢走吧?”于是两人就都放慢了脚步。忽然有一对男女从对面走来,而且还在喁喁细语。杨止波道:“这块天地呵,不是我两个人的了。”孙玉秋笑着,将他的衣服扯扯,于是他二人向里边走。不料来的两个人,也是走的里边。忽然那个人哈哈笑道:“是的,是的,是止波兄。足下带着文房知己,在这里踏月寻诗,真是此乐匪浅。”杨止波一听这口气,知道是柳又梅,不用说,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女子是杜丽春了,不觉也失声笑了。

走到近处,正是柳又梅与杜丽春,便道:“老兄,不用说我呀!足下感到《游园惊梦》,那实在是个梦罢了。我们必须捉住这个梦,现在,足下正好捉住这个梦。”柳又梅穿了一件哔叽长衫,那杜丽春就穿着一件花点子绸长夹袄。柳又梅笑着站住了,看到他穿了学生装,笑道:“足下今天改了短装?”杨止波就把今天晚晌,到了北京饭店的原因,说了一番。柳又梅对杜丽春笑道:“人总要因时制宜呵!那这不谈它了,明天上午,你在家中吗?”杨止波道:“倘若你要找我的话,下午准在家里。”柳又梅又对右边杜丽春看了一看问道:“下午去找他吧。”杜丽春只是笑笑。杨止波道:“足下找我的事,我大概明白了。”柳又梅道:“今天晚上不谈了,时间太晚了。”

这时,正有一辆马车经过,听见了柳又梅的话,便道:“先生你到西南城吗?我也回西南城呀,顺便带先生一脚,便宜,就只要四毛大洋。”杨止波还没有搭话,柳又梅道:“好的,先送石驸马大街一个人,后到粉房琉璃街,我给你四毛钱。”马车夫道:“好的,你请上车。”杨止波这才说话了,便道:“我与柳兄说话还没有说完啦。”柳又梅道:“有话明天说吧,夜已深了,孙女士应该回学校了。阁下去北京饭店的人,这四毛钱还在乎吗?”杨止波听到他说起北京饭店,只好哈哈一笑,点个头笑道:“我照先生的话办了。”杨止波别了他们刚要上车,看见柳又梅又跑了过来,对杨止波招着手。杨止波以为有什么话要说,只好站着。柳又梅笑道:“刚才我凑了两句诗。诗这么说:莫道止波无动态,马车亲送玉秋归。”杨止波哈哈笑道:“我只说你真和我有话说,原来送我半首打油诗。好了,有话明天说了。”他说着,这就笑着同玉秋上车。

到了次日三点半钟,柳又梅真个来了。让座让茶已毕,杨止波陪他在下方坐定,笑道:“足下昨晚上说有话对我谈,我早就猜着了。我兄要和杜丽春女士快完好梦呵!”柳又梅把腿架起,把两只手抱着,笑道:“这个《游园惊梦》,只可以来一回呀!这要来第二回,那就受不了啦!”杨止波道:“吉期,定的是哪一天?”柳又梅这才坐好,将桌上茶杯移了一移,移出了一个圆形的茶杯底的水渍,笑道:“就在下月初旬。”杨止波道:“什么地方呢?”柳又梅将手指画着圆圈,笑道:“这就远了,在南京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你要走了?”柳又梅道:“自然要走,今天晚上就要动身。”杨止波道:“有什么事要我做吗?”

柳又梅道:“当然有呵!”说着,站了起来。杨止波将手比着,请柳又梅坐下,笑道:“是不是到了婚期,要打一个电报给《扬子江报》登出来?”柳又梅道:“那怎样敢当!我柳又梅又不是一个有名人物,人家会说,这北京发电报的得了疯症哩!”杨止波道:“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呢?”柳又梅道:“这在你是很容易的。我想请一些未结婚的夫妇或是刚刚结婚的也可以,一共要二十四对,每对送我一个贺礼。贺礼很简单,只要作几首白话诗,或者旧体诗词也好。你老兄是我看中的一个,要赶快动笔才好。做好后,可写在粉红绸子上,寄到南京我家里。另外我需要声明一句,希望孙玉秋女士也要作几首,而且还希望她自己写。至于诗体我们也要谈定,你填几首词,孙女士几首诗。这个要求如何?”

杨止波笑道:“我呢,填词就填词。可是孙女士,作诗还是初学,你叫她作诗送你,恐怕她不干。”柳又梅道:“那是一定写的。记得上真光看戏,我们一对,恰好碰到你们一对,这岂不是作诗的好材料?”杨止波想了一想,就笑道:“好吧,我劝她试试吧!”柳又梅站起来道:“今天晚晌,我要走,我不能过久耽搁。我给你规定,要在一个礼拜以内,就让我收到你们的贺礼。”杨止波也站起来道:“那自然不敢误事。不过你这样急着要走,想要给你送些东西,也来不及。”柳又梅笑道:“就只要你和孙女士给我两首诗,那就感德无涯。”说毕,他真个走了。

过了一个星期,柳又梅的礼已经送了。杨止波就请辞掉通信社的职务,孙一得也不说肯不肯,躲了个将军不见面。但是杨止波决计辞职,便把通信社里一切未办的事务,都办了个结束,把零碎东西一搬,又上北山会馆了。这时候正是同乡无人前来,杨止波就占有北房两个屋子。虽然屋子很小,但是一间看书,一间卧室,住着已够适意。一天下午,杨止波在一个铜香炉里,点上了一支迦南香,从一盆白菊花上修剪了两朵,向小瓶子里一插,和那个香炉,并摆在桌上。于是抽了一本《史记》,坐下细细地阅读。

也不知多少时候,那老姑娘穿了一件蓝褂子,一蹦一跳,跑了进来道:“你的客来了,快接客吧!”杨止波以为真的客进来,就连忙站了起来。等到房门一开,不禁哈哈笑出声来,原来是孙玉秋。老姑娘倒是不走,把门掩着半边脸,嘻嘻地一笑,这样笑过了,这才走开。杨止波笑道:“这家伙倒是调皮得很。”孙玉秋在横头坐了,笑道:“我有一点儿小事,告诉你,包你很喜欢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好哇,什么事呢?”孙玉秋在衣袋里,掏出一个洋纸信封,上面印着一个北海。看那信封上写着的受信人,杨止波却是不认得的,因道:“这人,我并不认得呀!”孙玉秋道:“你看信里面,就明白了。”杨止波接过信来,里面的信纸是一张宣纸,画着半截菊花。除了受信人的名字,是写的以外,其余全是印的。这是一封白话信。信是这样写着:

X X先生雅鉴:

这是很美丽的一个清秋佳节呀!满山的树影,大半变了红色。底下清净的河流,也就慢慢地变成清白。看呀,人在这里面,何等轻松快乐呢?我俩受了大自然的陶醉,决定于某日在北海濠濮涧结婚,并请何逢博士证婚。我俩看见小山纵绿,碧水争清,这时新人受着宇宙的拥抱,听证婚人的佳话,是多有意义呀!所以我们恭请友好,来参观这个不平凡的婚礼。

杨止波拿着这封信在手,把信将左手拍了两下,笑道:“这果然有意思,一个是诗人,一个是画家,挑着北海的秋天宣布结婚,这的确是不平凡。我可惜不能观礼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有什么不能去,等他们宣布结婚的时候,你向这濠濮涧一钻,谁来拦你?”杨止波把信放在桌上,望了一望孙玉秋笑道:“那么,我们两人同去,做个不速之客。”孙玉秋把手攀了桌沿,自己闲望着地上,笑道:“我不去。”杨止波坐下来,依旧望了她道:“你不去,为什么劝我去?”孙玉秋道:“那柳又梅是他的学生,他两人又是《牡丹亭》的后代,也算是一对小情人呵!”说到这里就笑个不止。杨止波道:“那余二林是他先生,先生也是一对小情人。这师徒四个人,看看这秋光,不能让它轻易放过,先生就宣布这秋天结婚,学生也学个样,也是秋天里结婚了。这是我们文人佳话,也是新闻界佳话。因为有这种佳话,那我就得去观礼呀!你看这话对与不对?”孙玉秋只是笑。

当然孙玉秋是不会去的,因为她生来就有点腼腆。人家在那里宣布结婚,她是个未婚女子,看着原也无所谓,可是旁人一指点,自己就难为情了。至于杨止波看了这一封信,他觉得很有趣,听听结婚人说什么话,那也是条小新闻吧。所以这日三点钟,就起身到北海去了。这日的天气,不是像白话信上所说,这是清秋佳节,天要下不下,是个阴沉的天气。进了北海大门,天上全给乌云遮了。北海起了一点儿波浪,打得岸上,噼啪作响。看海边上的树木,也微微摆动,人走树下经过。树叶卷着秋风,往下零零碎碎地落下,有时落一片二片在身上。看那山顶的白塔,在树木当中,像要坠落样子。杨止波心想,这天,也许是故意不作美吧。

打东边岸上走去,走过一截山坳,忽然开朗,中间一条清水,九曲桥在上面经过。这里一座水榭,命名就叫濠濮涧。但是这里,四面临空,并没有人在此结婚。还好,这里有三张大红纸条,上面都写着,余、黄两家喜事,设在这里望北画舫斋。这才去了一层疑问,不然,这地方是避暑小歇之地,怎好行结婚佳礼呢?向北走,果然有座很大的殿宇,在当中的正屋里,有西服革履的少年、旗袍荡漾的少妇,还有长袍马褂的先生,拥挤着成了个半月形。这时候,一阵笙箫之声奏罢,底下是雷声似的鼓掌。

杨止波一面走,一面心想,我来晚了吧?但是既然来了,索性看看结婚的礼堂,如何布置也好。好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拦阻,一直向堂上跑。但是到了近处,这里已被人挤得没有一条缝。这都是一班学者所来的地方,是不能挤着上前的,就只能在后面寻找可以站着看得清的地方。还好,阶沿上有块大石头,赶快就把身子向上站定。从这里看,礼堂里的情况已一览无余。礼堂里是这样的:中间摆一张檀木桌子,桌子前面,系着桌围。桌上摆着鲜花,下面摆着婚书。这和平常新式结婚的人差不多。但是里面就只站一个人,这里介绍人和主婚人都没有了。在这下方,站的就是结婚人了。新郎穿一套礼服,新娘披着水红纱,这也和平常结婚人差不多,不过他们穿得格外鲜艳罢了。

再看证婚人,便是当年有名的白话博士,名字叫着何逢。他今天也穿了一套笔挺的礼服,胖胖的一张脸,嘴上有点儿小胡子,其实这个何博士,还是很年轻哩。他绷着脸蛋,没有笑容。他虽然说的是白话,但是字眼里面总带着南方音。他早已在说话,杨止波听到的已是下半段了。他是这样在说:“二林老弟和碧流女士,挑着今天结婚,那当然是非常美满的。可是结婚有三种人。第一,慢慢地过着,几年之后是格外美好。有的为点儿小事,两位争吵,但是不久又好了。有的却两下不和。不和的程度,而且越来越厉害。当然,二林总是向第一条路上走,格外美好。若是走第二条路,我这里就不许可。第三条路,二林不会有的。但那事是可以警惕的呵。”他虽是证婚人,态度严肃点儿也无妨,可是他在授课的时间,指手画脚弄惯了,所以他演说的时候,双手高处一比,低处一比,就把两位结婚人当作一对小孩子样教训了。

由于何博士说了第三种人,可以警惕的话,第三个来宾演说,就更大做其文章。来宾是站在桌子前面的,当然离新人更要近些了。他提到警惕两个字就说:“警惕也有两层看法,新郎对新娘,遇事要加一分警惕性在内,新娘要站近,新郎就不敢站远点儿。”他说到这里,正好新人站得近了一点儿,于是看的人都鼓掌大笑。不过有的知道余二林的恋爱,怕他再讲下去不妙,连忙对司仪丢了一个眼色,司仪也明白这个道理,就喊谢证婚人,谢来宾。两个新人向上三鞠躬,回过身来,也行个三鞠躬。杨止波这回看了看新人,只见余二林长得颇漂亮,可是很清瘦了,正想仔细看看,却是右臂给人轻轻一碰。那个人道:“走吧,我们到外面去说吧。”杨止波一看,这是一个熟人,就嘻嘻一笑,自高石头上跳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