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止波去接电话,是孙玉秋打来的。她笑着说:“我这学期算完了,考试已经结束,明天正午,有工夫没有?我想去坐一会儿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要肯来的话,我就是没有工夫,也都等着你一同吃午饭。”孙玉秋道:“若是那样,我就过一天去吧?”杨止波道:“来吧,我还有很多事,等你来商量呀!”孙玉秋在那边电话里一笑,就挂上了电话。杨止波料定她是必来的,次日上午,就回通信社里来等着,可是过了十二点半钟,她还没有来,这才断定了她不来。心想,这是什么意思?我又没有叫她来,她自己要来。等着她来了吃午饭,她又不来了。
自己等着人没有来,就打算叫两碗面,吃了完事,正要叫人去叫面,却听到皮鞋响,是孙玉秋来了。她穿件柳条褂子、一条旧蓝色裙子,脸上红红的,也没有笑容,来到房里道:“你还没吃饭吧?”杨止波起来让座,自己坐在床上,因道:“我等你吃饭啦。”孙玉秋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的情意,真个不错。我猜你没吃饭,还等着我。我特地喊了一辆车子,奔向你这儿来。好多人留我吃午饭,我都道谢了。尤其江家两个女儿就拉着我的手不放。我说真有事,才把我放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什么?你到会馆里了?那你算回了家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不要忙,待我来从头说起吧!我父亲与我还有点儿父女之情,他曾到学校看我好几次,所幸我都在学校里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很好,没有到我这地方来。”孙玉秋也为之一笑,就道:“你以为我们的事,他始终是丝毫不知道吗?我看不然,我父亲在我面前问过你好几次,倒是态度很好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问过我好几次了,你怎样答复呢?”孙玉秋将手在桌上摸摸,笑道:“你猜我怎样答复?”
杨止波起身,要来倒茶。孙玉秋笑道:“我自己倒茶自己喝吧,你猜我怎样答复?”杨止波只好重新坐到床上,笑道:“我猜,你就承认了。”孙玉秋把手提起茶壶,斟了一杯,笑着看看茶,把杯子举着喝了。杨止波笑道:“你怎么啦?”孙玉秋将杯子拿着,还是对杯子发笑。杨止波道:“说呀!”孙玉秋这才将杯子放下,笑道:“承认什么呀!还早得很啦,我只是同我父亲说,经王豪仁先生的手,拿过几回钱,这杨先生为人很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撒的谎就不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可不是吗?我父亲就问我,每月用度,这也不少吧,都是杨先生出吗?我怎么答复,只好含糊了事罢了。”
杨止波笑了一笑道:“这你已经是承认了。不过,你刚才说承认还早,这句话,我不明白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那我说错了,我是说那个时候还早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还是不明白呀。”孙玉秋鼓了嘴道:“你真不明白吗?我就说了吧,大学预科二年,现在还仅仅过了一年,还有本科……”
杨止波笑道:“我明白了。你说要等你大学毕业才结婚,日子太久远了呵!”孙玉秋道:“不谈这个了,我还谈到皖中会馆里去吧!我父亲常说,家里母亲想念我,叫我回去看看。今天早上,又到我校里去了,又说母亲念我。当然我七八岁就跟我妈,母女之情总是有的,就跟了我父亲回去了。一进门看见我妈端条小凳子坐着,在北屋里正中,放下了盆,洗几件衣服。我鞠了一个躬,叫了一声妈。可是我妈依然生我的气,她说,哟!李小姐来了,我这里不能招待。我当时就气得不得了,但是我还忍住,便说,妈不要生气,等我慢慢地说来你听。她站起来,将两只湿手在衣服下面揩着,看那样子,好像要打人。她说,这里没有人是你的母亲,你的妈在家乡,不要在这里乱叫。你走不走?你若是不走,我这里就不客气了。你说,我还等什么!不过父亲还好,我见他站在门口,就说,爸爸,我走了。于是我就出来了。”
杨止波道:“这也好,你就不会念你的家了!但是这并没有好久的时候,你还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孙玉秋道:“会馆里许多邻居,待我都很好,就拉着我这家坐坐,那家坐坐,所以来晚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餐饭,真等久了,我们出去吧!”孙玉秋道:“叫到家里来吃吧,我们有话谈,在家里不好吗?”杨止波道:“那也好。”于是起来,伏在桌子上开了一张菜单,告诉用人拿到饭馆里去,告诉快一点儿送来。杨止波坐在小方几子上,这方几子就在写字桌的横头,向孙玉秋道:“我还有一件事,得请教呀,那小红的事,怎么样了呢?”
孙玉秋因两手闲着,在他桌上抽出一张格子纸,拿了笔写字好玩。杨止波这样一问,她将笔放下,笑道:“这还要问吗?学生会去了一封信给黄二混,把小红的事都说了,问姓黄的是你愿意打官司呢,还愿意和平了结?黄二混先是不肯和平了结,可是女师大也不敢去。后来学生会派了两个代表去见黄二混。经两个代表一说,他也不赖了,我们给了三十元钱,算抚养小红一番,他也拿出了她一张从师纸,当面涂消。这一件事,早已经完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样不平的事,天下太多,可惜打抱不平的人太少了呵。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?”孙玉秋道:“很好呀!日里在学生会做点儿杂事,晚上进夜学校读书。你还有什么话要问的没有?”杨止波道:“有呀!不过我们没有吃中饭,饿得可以,等会吃了午饭再谈吧!”
孙玉秋又伏在桌子上写起字来。杨止波站起,看着她写字,两手挽在身后,将头俯着细看。孙玉秋把笔一丢,笑道:“我因怕你累了,所以不说话,把纸瞎涂一番。你索性站起来看,有什么好看呢?我这字见不得人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你的字,也还看得。你写吧。我暂时休息一下。”他说毕,当真在床上横睡下去,也不作声。躺到十分钟时候,忽然孙玉秋说话了,她道:“我来问你,新任财长康为重这个人,你觉得怎么样?”杨止波依然躺在床上,说道:“你也知道康为重这个人吗?他原是司法界有名的人,你何以问他?”孙玉秋道:“我有一个朋友,她很喜欢字,也很喜欢中国古代的书。她听说,康为重在日本留学多年,看到在中国寻不到的书,日本倒是有,他就花了很多钱,买了很多中国古书回来。在未做财政总长以前,听说他愿意卖掉两部书。我这朋友就很想买,正要问价钱,有人说,那是假书,那朋友就缩手不干了。现在既是干财政总长,当然此话不谈。因为你是新闻界里人,什么事都晓得,一时想起就顺便问问你。”
杨止波在床上坐起来,笑道:“这倒是没注意,我明天打听打听。不过你所说的朋友,大概又是女界的人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哪里会有男朋友?”刚刚说出这句话,她就想到不对,眼面前的杨止波不是朋友吗?就只好笑笑。
杨止波并没注意,便道:“这事很好打听,我包你详详细细打听出来,他卖假书,或者是卖真书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又不当新闻记者,也不买古董,不用打听了。”他们正说着,送饭的来了。两人就忙着吃饭,把这事暂时搁下。
吃完了饭,孙玉秋道:“我现在要回学校去了。”杨止波把茶壶泡了茶,说道:“别忙,我正打算问你,这通信社里的事,我真干够了。我打算辞职,你看怎么样?”孙玉秋笑道:“你现在对钱的一事,大概不怕了吧?你只要觉得对得住邢笔峰,那就辞掉了也罢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明天就辞。”孙玉秋道:“你又何必这样急呢?等天凉快了再辞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天凉快,照说要多做一点儿事,你还说等天凉快了再辞,分明是叫我少做一点儿事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你少做不了事的呀,你若是辞了,我看你非在新闻界里找名编辑当不可。比现在的钱多得有限,工作却比现在更忙了,你说我猜得对是不对?”杨止波就哈哈一笑。
孙玉秋坐一会儿,就走了。这天以后,杨止波就心上拴了一个疙瘩,心想,康为重这个人,自己不熟,打听一下王豪仁吧!但这豪仁兄,也好久不见了。再要不行,还有个方又山,也可以打听打听。于是通了一个电话给皖中会馆,约王豪仁晚上到通信社里来。到了晚间八点钟的时候,果然王豪仁来了。
杨止波让王豪仁脱了长衣,将两把藤椅子朝院子里一摆,泡上一壶龙井,买了一包纸烟,二人就在院子里一坐,带歇风凉,带谈闲话。王豪仁斜靠在藤椅子背上,口里衔了一支烟,便道: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杨止波道:“一件不相干的事,可是将来,也许可以用得着。听说新财政总长康为重未就职以前,穷得连书都要卖,不知这是真有此说呢,还是假的?”王豪仁道:“这位学者,我不认识他。不过他有书,那倒是真的。这个书,全是明朝的版子,有的还是宋版哩!但是没有就任总长以前,这康老过得生活也很不错,他为什么还要卖书呢?我不懂。足下想买书吗?”杨止波道:“我哪里有闲钱买书,不过有个朋友买书罢了。你可能替我打听一二吗?”
王豪仁吸着纸烟,黑夜中有一点儿火光在半空闪动。那个样子是在想些什么吧?他忽然将火星一丢,笑道:“这事情原是很好办的。我明天就到旧书摊子上问问,看康家以前是不是真有书。若是真有,本来拿书出来看一看,是不是古版,这也不难。不过现在,他是财长,这事就不能谈了吧?”杨止波又敬了一支烟,笑道:“请再来一支烟吧。”王豪仁坐起身,含笑接过一支烟来,吸了一口烟,笑道:“我也要办一个通信社了。”杨止波听说,就将椅子移拢一点儿,问道:“老兄也要办通信社吗?像这个宇宙通信社,就是我一员大将,稿子从何方好起?”王豪仁坐着吸烟,掸了掸烟灰,笑道:“我不讲排场,这里共用两个人,若是把我取消,那只用一个人而已。老弟,你听见以为是笑话吧?”
杨止波站起来,向王豪仁望望。他看到王豪仁很自然,便道:“你用一个人,便办通信社,那就是说,编辑、写稿、采访,都是一个人了。这一个人,如何忙得过来呢?”王豪仁道:“不用忙,我喝了茶跟你说。”杨止波听说,便拿茶壶斟了一满杯茶,刚要递给王豪仁。他道:“你别同我客气,我自己来,要喝多少我自己斟多少。你一客气,我倒拘手拘脚起来了。”杨止波依了他,就把那杯子放在窗户上。王豪仁左手捏着纸烟,用右手拿过茶杯来,正好是温热,于是端起杯子,一口喝干。他还不够,起身又倒一杯,也一口喝干,笑道:“我晓得你老弟不信,一个人怎么办通信社呢?我一同你说,你就明白了。”说着,把纸烟丢了,重新坐在藤椅子上。
杨止波听了他的话,很是奇怪。站着并没有坐下,听他说下半截。王豪仁道:“我们是旧兄弟,这也就是说我们是好朋友了。我看你们这些通信社,好的当然是有,可是不好的,那真是车载斗量。办一个不好的通信社,至少也要四五个人。我觉得那完全是浪费。这怎么说呢?发出去的稿子,全没人用,不是浪费是什么?”杨止波笑道:“你这批评,确很透彻。看你办通信社,怎样不浪费吧?”王豪仁道:“我们不谈什么社长、总编辑,那都是拿大话吓人。我就自上至下,就只有我这一个人,至于叫什么,我不在乎。那些狗屁不通的家伙也自称社长,我真对社长这个称呼有些惭愧。所以皖中会馆里的人,叫我一句王先生,我真觉不敢当;喊我一句老王,我倒觉得很好。”
杨止波笑道:“不必发牢骚了,你只管谈你怎么样开办通信社吧!”王豪仁笑道:“我是不要名义的,所以社长也好,总编辑也好,采访也好,全是我一人包办。底下还有一个写稿人,但是我也不要,都归我一人。还有印稿子的人怎样呢?我还是不要。不过我有时或者不忙,就自己印稿子;要忙了,就来不及自己办了。所以请了老朱一个人。这老朱也是我一个同乡,住在会馆里。这人当然很穷,什么东西都没有,就剩他一辆心爱的自行车。他听说我要请他,他很欢喜,马上同我约定,凡是北京一些报馆,还有几家私人,他包送,不拆烂污。至于他一月能挣多少钱,那些我们全不问,也没有力量问。有钱,我就多分他几个,没钱,至少我也应当贴他三元钱伙食费。这老朱说可以,反正他没事,待在家里也是闲着。这就是我们两人办通信社的底细了。”
这一晚王豪仁到夜深十二点,方才告辞回会馆去。
这话过去了两天,出了问题了。按黎元洪复职以后,第一个内阁总理就是颜惠庆,财政总长便是康为重。这时遇事都要请示保定曹锟的。曹锟对于黎元洪进京复职,就完全视为过渡性质,对于内阁,更是无所谓,大有招之便来,呼之便去的姿态。不过有一件事,却是不能放松,便是军饷问题。几乎天天有电报,催索各方的军饷。这时候的康为重,所以能做成总长,全是跑黎公馆跑来的。因为保定的曹锟曾表示过:只要军饷无问题,你就放手做去好了。康想着,这事情总好办吧,便真个放手去做他的财政总长。在王豪仁与杨止波谈话的第三天,这就在国务院惹起打财政总长的事情了。
这日约在五点钟的时候,国务会议已经散了。这颜惠庆约五十岁,穿了一套夏天深灰的西装在前面慢走。后面跟随位身穿白色纺绸长衫,略尖的脸,长了一部灰色胡须的,这就是康为重。颜惠庆边走边同康为重讲笑话道:“是呀!‘好人内阁’,我们总要做出一点儿成绩来给人家看。”康为重笑道:“那还要总理给我们大力支持呢。”正说到这里,忽然一个勤务员跑到颜惠庆身边,很急的样子说道:“国务院现在来了几十个军官,他们说要会总理和各位总长,拦住都不敢拦住。”颜惠庆用手摆了两摆道:“好,接见他们吧!还有几位总长没有走?”勤务道:“刚才我还看到两位总长的,大概听到前面乱嚷,他们就向旁边走开了。”颜惠庆回头向康为重道:“那么,我们两个人出去见吧!”勤务道:“他们正要找财政总长哩!”康为重道:“自然,我们同去见。”
国务院的大客厅,是一座很大的殿宇,对南廊庑敞开,而且东西有两面走廊。院子里有两棵槐树,其余还有四座花台,真是又堂皇,又静穆。可是今天不是这样,在后面就听到前面人声大嚷。康为重皱了眉头子道:“就大客厅里相见吧!”勤务答应了一个是字,赶紧就往外跑。到了前院子里,军官都站在那里等候,就老远地向他们道:“现在总理及康总长在大客厅候见各位呢,各位请吧。”那五十多位军官,公举两位高级军官,嘴上还有两撇胡须的,站在前面。当然,他们都是穿一身军装。勤务这样说了,站在前面的一位军官就对大家道:“既是肯见,有话总好说吧,走!”他说完了,便同另一位军官走前,后面军官跟着,走得一路皮鞋滴得滴得作响。
大客厅里,颜、康两位已经在等候了。军官一进门,就行了个军礼。颜、康两位也连忙还了礼。军官不肯坐,大家都向两边分批站立。颜、康二位自然也只好站立。那个做军官代表的站在进门门口,他就先道:“我们是驻近畿军队的营长,我们上了呈文给国务院、财政部。我们有好几个月,未领薪水……”康为重连忙答道:“政府对各位的薪水,果然欠得太多。今日阁议,还曾为这事,商议了大半天。就是足下不来,看到你们这项呈文,日内也就要发了。”军官代表道:“那好极了,但是发的话,不知能发多少?”康为重道:“你们呈文上所要的数目,实际并不太多,只是一刻儿筹钱,恐怕筹不了许多。我说一句负责的话,打个对折吧?”军官听着十分高兴,便道:“财政总长已经答应给我们发薪了,那准是没错。那么哪天有呢?”康为重道:“三天之内吧。足下还有什么话没有?”
那军官想,他既已答应三天之内发薪,还有什么话呢?不过他表示,有话还可说,那也是很好的事,便道:“我们还有一点儿意见,就是打对折发薪这个办法,却是不太好吧?其余那些款子,不知哪日有呢?”康为重笑道:“总理在这里,那总不会太远吧?”颜惠庆走近一步,把西装领子摸了一下,才道:“对的。这是国务院,说话总要算话。”那军官就回头向同事道:“诸位没有什么话了吧?”众人都说没有话。军官于是对颜康说:“没有什么话了,吵扰总理和总长。”说毕,又行一个军礼。其余的军官也都行了一个军礼。大家向大客厅外告退。
可是这里军官刚走,又进来了二三十人。再看那走廊上,也麇集有二百多人,不知道是哪里来的。这一群人,有穿长衫的,有穿制服的,也有穿短装的。进来的二三十人,一见颜康就喊道:“我们要钱,我们要钱,哪个是财政总长?”康为重站着没有动,拿手招着,对大家道:“我是财政总长,有话慢慢地说,别嚷。诸位是哪个机关,欠了多少薪水?”就有一个人道:“我是度量所。”接上又一个人道:“我是森务局。”这就一个跟着一个嚷着,各个报上他服务的机关。康为重道:“别忙,你们这许多机关,一时间,叫我如何查得清楚。”这时,大客厅里已由二三十人增加到四五十人,而且离得很近,举手就能打人。
颜惠庆因为没有人和他吵嘴,就向后退,退得与来众隔有丈来远了。康为重是一个法律专家,心想,这是国务院,这里不是打人的地方,这里打人,那简直形同造反了。他因此不退,而且胀着脖子红着脸,大声道:“这是国务院哇,可不能大声叫嚷。政府真是欠你们的薪,我们先查一查。这样乱闹,可就是不对。”这时,就有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人,长得很胖,头上戴顶软皮草帽,跳起来道:“我们要钱。刚才来的军官,你就和颜悦色地向他们赔小心,怎么见了我们,就这样不客气。”后面有个人道:“打这小子。”一声嚷打,有六七个人就围上康为重,其中有一个人也不知道是谁,就伸出一拳,兜他胸打来。康为重看见真的要打,急忙向后退走。
但是这里六七人,立刻就增到十一二人,都齐进了脚步伸着拳头,向康为重身上乱打。康为重将两手横抗着,往后倒退,可是身上已被乱拳打着了几拳。五名勤务原都站在康为重身后,有两个看看形势不对,赶忙站到康为重前面,伸出两手去阻拦众人。还有三个勤务,看那两个人已钻到前面,也不肯落后,一齐向前一围,把康为重围在中间。这就二三十人,围住六个人,朝前乱拥乱打。五个勤务,也分不出东西南北,只能紧紧保护着康为重,让拳头不要打在姓康的身上。
这前院自然有许多警察,他们先是保守各岗位,不敢过问后院的事。不过随后来了两三百人,看到情形有点儿不对,就分出两个人去注意后院的情形。及至听到喊打,有十几名警察,就举着枪一齐向后院跑去。没有进大客厅的人,听到前院大批脚步响,有一两个人就开始溜走。大众看到一两个人溜了,就暗叫不妙,都向前院里飞跑。这里十几名警察到了走廊上,大客厅里的人,看到门外的人已经在飞跑,就也不敢耽搁,个个抽身转来,朝门外跑去。等警察跑到目的地,在大客厅里闹事的人,早跑空了。
这样,五个勤务便把康为重扶到了沙发上躺着。颜惠庆气得两只手发冷,站着说不出话来。前后也有几名勤务,怕那打康为重的转身又打颜惠庆,所以紧紧把颜惠庆保护着。这时看到闹事的大众,已经跑个干净,回头又是十几名警察跑了进来,颜惠庆才透过这一口气,叹道:“这真是岂有此理!”正想过去看看康为重,问伤在哪里。只听见康为重对那十几名警察喊道:“你们给我去抓吧!把他抓来。就是刚才在这里乱打人的人哟。有一个穿灰布长衫的,我认得,他就是打我的一个。去抓,要快一点儿,不然,他就跑了。”警察听了这话,又转身出去了。
颜惠庆这就走到康为重身边,问道:“在国务院里打人,而且打的又是我和康总长,这简直是造反!你受了几处伤?重不重?”康为重道:“虽然挨了几下打,似乎还不重。多谢这几位勤务,保护我就像铁打城墙一般,他们几次攻不进。”颜惠庆点头道:“自然,我们要重赏他们。你在这里躺着,先叫大夫来瞧上一瞧,别动。我马上叫电话,把今天的事,报告总统。”康为重点点头,左右望了一望,才轻轻地发言道:“我看这事,不是仅仅要款问题。”颜惠庆道:“那是自然,等我报告了总统,以后如何对付,再斟酌吧!”康为重也没有其他话说,把那左手抱着右手,对颜惠庆点点头。颜惠庆道:“好好养伤吧!”方才去叫电话。
这个问题,谁都知道就是曹锟搞出来的问题。但是康为重做财政总长,是得了曹锟许可的,何以为了欠薪问题,竟要邀集几百人跑到国务院去叫打呢?这问题就似乎复杂化了。因此,一时就轰动了各机关,所有可以进出国务院的人,都坐了汽车、马车赶往国务院去探问了。这时候,康为重已搬进了卧室里,这是国务院为各位总长,作为休息时间的屋子。所以铜床沙发,各样物件具备。康为重躺在龙须席上,靠铜床摆了一张檀木茶几,茶几上摆着大夫所用的皮包。两个大夫、两个看护,都站在床边。大夫正在为康检查身体,房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,只是放在檀木条桌上,一架玻璃罩子的自鸣钟,吱咯吱吱响着。
站在外一层,是两个人。一个是颜惠庆,一个是公府秘书长饶汉祥。饶穿着一件灰色官纱的大衫,嘴上一部灰色的胡子。再外面就没有人了,各位总次长都在外面屋子里静悄地谈这次打人的事件。医生将康为重身体看过了,掉身转来,对颜惠庆道:“总理,虽然康总长身上有几处伤,还好伤没有到里面去,静静地休养几天就会好的。总长说是要回家去,那就让他坐了汽车,回家去吧。”颜惠庆道:“很好。你们把他的伤处包扎好了,我就吩咐这里的人,把他送回家去。”医生还没有答话,康为重说话了。他道:“总理,现在拿人,怎么样了?”颜惠庆走近两步道:“已经拿到四个,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,也拿着了。不过他说,他不是打人的人,是步军统领衙门一个便衣侦探。问他为什么打人时,你偏偏在场。他说,他是化装在附近看看的。当然这番话不能信他,已把他关起来了。”饶汉祥道:“这事不用你烦神,我们自然会办理的!”医生向两个人摇摇头,二人明白不宜多说话,就说了句多多保重,就各自退走。再过了半点钟,康为重身体上受伤的地方,完全包扎停当了。就有一批人来,把康为重抬上汽车,回家养伤去了。
当然,同国务院有联络的新闻记者,都接着了电话。宇宙通信社因为认识警察室里一个人,也草草地接到了一个电话。孙一得正在社里,接过电话,就跳起来喊道:“索薪还要打人,真是造反了。止波,你有工夫没有,请你到国务院去一趟?”说着,他亲自跑到隔壁房间里去。走进房里,看见来了一位客人,脱了长衣,身穿白布褂裤,正伏在桌子角上写稿子。杨止波也伏在自己桌上写稿,他见孙一得大声走来,便放下笔站起来笑道:“足下说的是打康为重的风潮吗?”孙一得道:“是呀!刚才我接到了颜总理的电话。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杨止波用手一指面前坐着的人道:“这一位方又山先生,是亲眼看到的人,要说详细,恐怕没有比他再详细的了。”
方又山看到杨止波替他介绍,不好不理,就站起来向孙一得点了一个头。孙一得道:“怎样亲身目睹的呢?这新闻是搁不住的,愿阁下把详细情形,告诉我们一点儿。”方又山道:“这自然是搁不住的,我已经全盘告诉杨老弟了。”孙一得把两手一拍道:“那好极了。阁下是如何亲身目睹呵?”方又山笑道:“我也是碰着的。我今天下午,正从这国务院门口经过,看见有好多人往国务院里走。后来一打听是索薪团。我就心里一动,不要走吧,这一定有新闻啦。我就装成索薪团一分子,跟了他们向里走。国务院虽有警察把门,可是谁也不睬谁,真是大摇大摆往前进。至于怎样闹事,我已告诉你们的新闻里有,这里不多说。后来我看到事情闹大,这是是非之地,以躲开为是,因之我就走到一个小角门边。果然,只有几分钟,里面就喊拿人了,于是我又一躲,走到国务院外的路上看他们拿人了。听说拿了好几个人,可是我没有法子打听是怎样拿的。这哪是索薪团,这是保定弄的花样呀!”孙一得道:“这当然是保派闹的,可是康为重是一位学者,打他干什么?”方又山道:“这康为重外面是位学者,可内里却不是这回子事。在黎元洪尚未入京的时候,他天天到黎公馆去劝驾,劝成功后,他才做上了财政总长……”杨止波笑道:“又山兄,这下面的议论,就不必发了!”方又山这就哈哈一笑道:“我不说了,我不说了。”
孙一得低头一看,见杨止波面前,放了一张纸,笔放在墨盒子旁边。至于纸上的字,正是今日的索薪问题,于是拿起看了一看,笑道:“这很好,不过还有很多未尽事情。止波兄烦你在家中等候,我还要去打听打听。”杨止波笑着点头道:“那好极了,望你随时打电话回来。”孙一得和方又山一点头,转身出去了。两个人又伏在桌上写。方又山的稿子先完,借了个信封,把信封好,拿起放进床上一件大褂的口袋里,有马上要走的神气。杨止波也丢了笔站起来,笑道:“我知道,你要去发这封信。这何必忙,把信丢在这里,回头让我们的信差替你去代发吧。”方又山穿起夏布长衫,笑道:“感谢你的盛意。可是这样一来,好像我的责任并未完了。我得把我的信交到前门邮政局,盖了戳子,拿回收条,我的责任才完哩!”杨止波道:“就算这样,也还早哩,歇一会儿,喝一碗茶再走!”方又山笑道:“多谢你的好意,不用了。”说到这里,正要掀门帘子走出去,只听到院子里有人来了,而且咯咯笑起来了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