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十一日,黎元洪来做他任期未满的大总统了。旧国会议员,也陆续来了,在北京开会。这北京社会,又变过一个小样子,恢复了元二年的神气。可是北京有一个人民集乐场,却没有变迁,因为它不靠那个时候政局变迁。它靠着民气来变,民气未变,它就始终不变。这里,人民依然来来往往,锣鼓响彻云霄。这是什么地方,就是无人不知的天桥。
这里,我们要说到当年的天桥了。由前门顺着马路直下,拦街有一座石桥。石桥是白玉石做的,还雕琢了八个桥墩,两车并行,也能过去,这是真正的天桥。不过,天桥多年未修,天桥底下,就是一条烂泥沟,而且这沟通得很长,往东直通到小市。这里的东边,就是卖衣场,有二三百家棚子,全是卖衣服的。向北一拐,有木器家具、古董、五金、电灯等各种铺子,当然地上的摊子,也还是不少。往西边,就是各种的娱乐场所,这里有好些的棚子,有京戏、大鼓书、耍把式、变魔术,就一下数不清。也有几家戏院,都简陋得很,有的这边一挤,那边棚子就坏了。虽是如此,每天下午两点钟以后,仍是拥挤得很。还有很多卖吃的,花上几个铜子,就可以吃一饱。
六七月天气,北京雨比较多,南城靠南,是个蓄水的地方。天桥以南,也是个积水所在,在从前这地方还行过船啦。再说天桥这个时候,靠西面还是有积水的,有两里路的处所,自先农坛墙脚起,靠东抵平大街,就挖成了池塘。于是有人在这水中央,用席篷搭起大茶厅,茶厅里面,还有一个台,专门演杂耍的。这里还起了一个名字,叫作水心亭。既有了娱乐的所在,不能无吃的,所以靠大棚子,又搭起几座小棚子。凡是北京有名的馆子,在这里都设着分号。但这一切,现在都已经没有了,桥拆掉了,沟平了,四围已筑起很宽的马路,盖起大楼。至于那个平民取乐所在,也已完全翻盖,有个特大的戏院,叫天桥剧场,比起那些第一等的戏院来,也一点儿不减色!
六月中旬,水心亭已经开市了。这一天邢笔峰完事很早,看一看钟,三点还没有到,就起身加起秋罗长衫,笑着对杨止波道:“走吧,我们到水心亭闲坐几点钟吧!回来再做事,不晚。”杨止波没有到过水心亭,听见邢笔峰说是到那个地方去,倒很愿意,便答应道:“好的,我们到水心亭去看上一看。”于是披起长衫,一道上水心亭去了。
从塘岸到水中央,中间筑有两道板桥,板桥旁边,有几个穿制服的人,要收一大枚铜子一个人,算是渡钱。过河之后,这就来到了水心亭。水心亭是个席篷,容得下百副桌面那样一个坐处。正面有个台,也有旧式舞台那样大。他们来的时候,正扮演大头和尚戏柳翠哩。那里不先收票钱,等你坐下,泡好了茶,一齐算账,大概四五毛钱一位吧。这里除水心亭以外,全是水田。但虽然说是田,可不种稻子,有的栽点儿荷花,有的长着野草。所以就有很多蛙声,咯咯地乱叫。有时,也与水心亭里卖艺的胡琴鼓板声,配合起来,倒很有趣。
两人挑了一副近门的桌椅,相率坐下。茶房泡了茶,端了花生米和瓜子的碟子来,但邢笔峰没有理会,台上演杂耍,他也没有听,就这样对着人群,只管东张西望。不多时候,邢笔峰望着了,原来是个小妞。
这小妞是北京一种称呼,就是很好的小姑娘吧。这小姑娘穿一件花格子绸旗袍,梳了一个大辫子,前面刷了一撮刘海,脸是团团的。她走到后台,在门帘子下一张望。邢笔峰就微微地一笑,当时也没有招呼。过了一会儿,那姑娘上台,与许多人唱了一回五音联弹,唱完就下去了。邢笔峰笑道:“这水心亭就是这个样子了。我们到人家去看看,走吧!”杨止波就忙问道:“到人家去,是你的朋友吗?”邢笔峰站起来笑道:“当然是朋友。”杨止波见他已经站起来,便道:“好吧!到你朋友家去瞧瞧吧!”邢笔峰付过茶钱,就同他一路,离开了这水心亭。
所谓朋友家,是一个小小的门,进去是四方一个院子,前面是两间房,挂着挺旧的一挂门帘子,门口还堆着许多破烂东西。走进门去一看,这完全是个贫民家里。心想,邢笔峰还有这样的朋友,倒是很好的表现。忽然上房有人道:“说来,你就真来了,这屋子太脏呵,快点儿进来坐吧。”说这话的,是一个女子的声音,这使杨止波越发不解了。
这时,早有一位老太太,在上房门口,掀开上边半新门帘,口里道:“邢大爷,你来了,请吧。”邢笔峰对杨止波笑道:“请,看一看金姑娘的绣房吧。”杨止波到此心里已有七八分明白,邢笔峰说是他的朋友家里,这位朋友大概就是金姑娘了。邢笔峰放开大步,就在前面走。杨止波只好在后面跟着,走进了她们这个上房。上房上面,供了一个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红纸条儿,下面一架香火柜子,再下面是张八仙桌儿,但是没有油漆,很旧了。两边墙上贴着很多的年画儿,这里随摆两条凳子,东角落里铺了几块木板子,也铺了两床被条,这当然是她家里人的床了。东西两边门,都挂着白布门帘儿,但是不能让它全白,在正中心绽了一个红布剪的寿字。那金姑娘也站在房东门边,笑道:“请吧,难得来的呵!”
杨止波这回看清楚了,金姑娘就是刚才唱五联弹的姑娘,她的名字叫金红宝。两个人向她笑了一笑,就由东边门进去。这里面比较像样子一点儿,上面一张木架子床,下面有一五屉柜,墙上贴一张很大的月份牌,上面的画,是两个时装美人儿。靠窗户一张两屉桌,再对着屉柜,就摆着两个木头箱子,箱子顶上又摆着衣服包小篮子,旁边是她的鼓架子。金红宝放下门帘,笑着走过来,拖了两个小凳子放在靠窗户小桌子边,笑着道:“我们这里,真是脏得很啰。这位先生贵姓是?”她说着这话,向杨止波望着。杨止波就告诉了她姓名。金红宝道:“请坐,真是给面子呵!”两个人笑着,就在凳子上坐下,金红宝可就坐在自己床上。
那个老太太,就拿了一个洋铁端子进来。这东西在端子旁边,按上一个柄,名字叫小串子,只好熬一壶水。接着,她在墙眼里,取出一包豆腐干样大的纸包儿,原来是一包茶叶。这是北京的老规矩,北京茶叶论包,而且全是香片。她把茶叶放进壶里,把开水冲上。金红宝笑道:“这是北京规矩,茶叶敢情论包,而且我们不爱喝龙井啦。”杨止波点头道:“香片也很好呵!”老太太走开,金红宝拿出两个杯子,给二位斟了二杯浓茶,将杯子移了一移,笑道:“喝杯茶呵!”
这时门帘一掀,又进来一位姑娘。穿了一件柳条式的白绸褂子,其余和金红宝一样,不过脸长得很漂亮些,是个瓜子形的脸,她叫了一声邢大爷。金红宝连忙给她介绍道:“这是我妹妹,叫金红玉。这位是杨先生。”说着把手一指杨止波。金红玉连忙一点头,还叫了一声杨先生,叫毕,也坐在床上。因为她们只知道谈大鼓场上如何,杨上波也只得跟着谈大鼓场上的事。谈了一会儿,觉得无味,正要起身对邢笔峰说先走一步,突然外边传来哄咚两声响,接着有个男子声音大声道:“你这东西,是一辈子不中用,我非活活揍死你不可!”
这里听了,就不免一怔。金红宝道:“这院里住了一位邻居,也是唱大鼓的。不过上了岁数,又抽大烟,靠自己养活不了自己。前二年,养了一位姑娘,今年还只十二三岁。这小孩子倒也不怎么的,就是口齿笨一点儿。不过他倒不是为这个打她。天桥有……”说着,她看看窗子外边,低声道:“有个冯八爷……”杨止波就问邢笔峰道:“这冯八爷是谁呀?”邢笔峰道:“就是地痞流氓吧。他们挑软的欺,见钱就得要几个,见女人他就要先下手。他上结各方面的侦缉队,下有一群打手,这就是什么爷了。”金红宝笑道:“真的,一点儿没错。”杨止波道:“是不是这姓冯的,看见姑娘长得很好,就要下她的手了?”金红玉笑道:“可不就是这么着吗?可是人毕竟太小了,我们也说过,无奈那黄二混不听。”金红宝道:“大概他打,就为的是这个吧?”
这里还没有将对面屋子里一些事情讲完,又听到两下响声,小孩子提起脚向这边跑,后面那黄二混就跟来了,口里骂道:“小丫头,你跑,你跑到阴间去,我也要把你抓回来,把你重鞭三百。”门帘子一掀,那个小妞,就奔进来了。看她穿件蓝布短衫,花布裤儿,打了一双赤足,穿着鲇鱼头鞋,虽然梳了一条辫子,可是披得满头全是乱发,不过一个圆形面孔,一双眼睛漆乌,小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。金红宝连忙站起来,问道:“怎么啦?小红。”小红往里边躲,两手就乱指着道:“我爸,他无缘无故就打我!”黄二混道:“无缘无故吗?我要打……”他将门帘一掀,见有两位客人在这里,他手上拿的这黄竹丫儿,就停下了。看那黄二混,穿的是一件灰色长衫,可是上面很多漆黑一块的脏迹。他头上蓄着长头发,也许不是蓄的,好久没有理发,就让短头发蓄得两寸来深吧。因此面孔又黄又黑,瘦得像猴子一样,这就越显得嘴上长了很多的连鬓胡子。他原是拿着黄竹丫儿的,现在不好意思举起,这就只能把尖儿朝着地面了。
邢笔峰也站起来了,就道:“黄老板,你干吗这样打孩子呵?”黄二混赔着笑道:“我不知道贵客在这里,真是对不起。”邢笔峰道:“是有客在这里,你觉得你不该打孩子了。若是客一会儿走了呢,那她就逃到阴间,你都要将她魂灵抓回来,重鞭她三百,对不对呢?”黄二混笑道:“那是气头上两句话,吓吓孩子罢了。”邢笔峰道:“哦!吓吓孩子罢了。干吗要吓她呢?”他说此话,用向长衣袋里一伸。这可不知道他也拿什么,也许是拿手枪吧?黄二混就赶快要走开,掉转身来,口里答道:“那不过她唱得不好罢了。”
邢笔峰道:“黄老板,你不许走。”黄二混道:“哦,是是!”他又掉回转身来,眼睛可望着他的手。邢笔峰笑道:“我知道,你是没有大烟抽了吧?这里给你一块钱,让你去买大烟抽。可是你这小孩子,再哭起来,那就要唯你是问了。”他说着话,就摸出了一块银元来。黄二混自然猜不到,笑道:“我怎好花先生的钱?”邢笔峰道:“拿去吧!”黄二混只管看着,向金红宝姊妹二人笑。金红宝就起身将那块银元取了,向他手上一塞,笑道:“你可暂时不打孩子了。”黄二混接了那块钱,还弯腰对邢笔峰行个鞠躬礼,说:“谢谢。”就转身出去了。
于是房里人又大家坐着。金红宝对院子里一瞧,只见黄二混也没进屋里,就拿着那块钱,身上还摇了两摇,竟自出门了。金红宝道:“这家伙,真出去买大烟了。你妈呢?”望着小红。这小红依然藏在她身后,搓着衣服卷角道:“出去捡点儿破布、烂棉花去了。”邢笔峰道:“那你家现在没有人了吧?”小红道:“是的。”杨止波看了很久,也气了很久,这就忍不住发言了,问道:“你父亲为你唱得不好打你吗?”小红道:“不是的。冯八爷要我陪他玩儿,还要晚上去。我说我不能去,冯八爷那样一个大胖子,满脸疮疤,真是怕人。我爸爸就借着唱大鼓打我了。”杨止波将手在桌上画着,好久没有作声。邢笔峰道:“现在不去陪冯八爷了吧?”小红道:“今天也许可以不去,将来总是要去的,我真是怕去。”邢笔峰听了这话,就对红宝姊妹二人道:“这真没有法子呵!”杨止波笑道:“刚才你给他一块钱,那只是停了一回打呵!”邢笔峰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谈到这里,老太太买瓜子花生来了,端起两个碟子放在桌上。小红就问道:“奶奶,这位先生姓邢,我知道。还有这位先生哩?”她用手指着杨止波。老太太道:“哟,这位……”邢笔峰道:“这位姓杨,是宇宙通信社的编辑,打听清楚了吧?”小红道:“宇宙通信社在哪儿呢?”邢笔峰就没有考虑地道:“在粉房琉璃街呵!”大家说过这话,那老太太拉着小红走了。
两人嗑了几粒瓜子,杨止波看看时间,就要回去。邢笔峰也看着不早,同意他的主张,这样就告辞,各自回家了。大约六点钟的时候,杨止波正在编稿子,小陶便进房来道:“外面有个女孩子要见先生。”杨止波将笔一丢,站起身来道:“是个女孩子来找我?”心里想着,莫非小红来找我吗?我有什么法子救她哩!对小陶道:“你把她引进来。”过了一会儿,小陶果然引个小女孩子进来,可不是小红吗!她进房,就对杨止波双膝跪下,哭着道:“请先生救我。”杨止波连忙将手拉着,因道:“你说,你现在怎么样?”小红把褂子擦擦眼泪,才道:“我爸爸过足大烟瘾,才回来的。不知道又和什么人商量好了,今天晚上,就得送我去陪冯八爷。因为我的妈也回来了。我在窗户外面听得我爸对我妈说,现在不要打她了,把好言语哄哄她吧!我知道我妈要来哄我。就跑到大门外等着。果然我妈哄我,问我晚饭要吃什么?我想,这是逃走一个好机会呀。我说要吃炸酱面。我妈说好,就把钱给我,让我出来买面和酱。我跑到你这儿来了。”
杨止波道:“哦!你怎么晓得我会救你呢?”小红道:“今日下午,我在红宝房里,看到你脸上变色了好几阵,知道你是个热心人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生身父母可以去找呀!”小红道:“我没有爸爸,亲生妈听说在糊火柴盒,底下还有两个弟弟,她怎样能救我呢,假如去了,他们一寻,就把我寻到了。”杨止波看小红站在房门口,这时那小陶也把话听去了,叉着两手道:“我知道黄二混,他挺不是个东西。杨先生你留着她一会儿,我去打一个电话,试试看,也许这孩子有救。”杨止波听见这话,便把手一拍大腿道:“那就很好。小红,你到外面去坐一会儿,看小陶打的电话怎么样?”小陶就伸手牵着小红,到外面去打电话。
杨止波以为小陶去打电话,是给小陶的朋友,当然没有在意,自己仍然编他的稿子。过了一会儿,小陶带着笑进来说道:“电话叫得很满意,一叫就通了。那位先生回头就来。”杨止波认为很好,就点点头道:“那很好嘛!”说完,他还编他的稿子。七点钟没有打,稿子编齐了,稿子拿走,他拍了两拍身上的灰,又吹吹桌上的灰,笑道:“现在我没有事了,我要审这堂官事了。小红,过来。”隔壁写字间里,说句来了。可是来的不是小红,是孙玉秋来了,她穿了一件白布有红蓝点子的旗袍,笑道:“小红的事,我早已明白了。”杨止波连忙起来让座,很奇怪地问道:“你怎么这样巧,也来了?”孙玉秋在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我告诉你吧。是这里小陶,他想着我们是女学生,对于这样一件事,决计不会含糊,就找我吧!他也未曾告诉你,就打了一个电话,正好电话机闲着,一叫就通了。他略略告诉了我几句,说你正没有办法。我就坐车子赶快来了。来了半点钟了,一进门,小陶就把我拉到隔壁屋子里去了。他详详细细地告诉我。这小红的确是可怜。这没有什么,你完全交给我办就是了。小红也交给我带走。”
杨止波伸手在头上搔搔,笑道:“这事自然是好,可是小红有一张契约在黄二混家,你带了小红去,黄二混就不问吗?”孙玉秋笑道:“大概学生联合会里,能讲公道话,你是知道的。今天,我就把小红这事向会里报告,把她说的什么冯八爷的,一一据实说出来。然后要我们会里,写封信给黄二混,说小红现时在女师大,她说她不愿学艺,像那姓冯那样的人,不死干净,简直学不出艺来,约废了,我们情愿给他一点儿钱。他若是不愿这样办,我们就法院里见。自然你们新闻记者是见证呵,请问这官司会输吗?”杨止波道:“若是这样办,自然是好,可是这事未免太麻烦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学生会里就不怕麻烦。”杨止波就向孙玉秋作了一个揖,笑道:“我这里先谢谢孙先生。”孙玉秋笑着,正要问杨止波干吗这样,惹人笑话。但是小红当孙玉秋在这里说话时,她也挨着门边听。她见杨止波奉一个揖,她也赶紧跑过来,鞠上一个躬,这连几个社里看热闹的同事都笑了。
杨止波本要留着孙玉秋吃过晚饭再走,但孙玉秋说,这里有这样一件事,就应当赶快向会里报告,不吃饭了。她带着小红,就笑嘻嘻地走了。杨止波因为小陶打电话找孙玉秋事前没有告诉他,说了小陶几句也就过去了。
这里隔了几天,邢笔峰家,在新闻上又出了问题。什么问题,就是当天打的电话,常有当天不能到的事情,这乱子的确不小。杨止波到邢笔峰家,只见他吸着雪茄,坐在那里,脸气得通红,一句话也不说。回头看看徐度德也在自己位上削铅笔,也一句话不说。杨止波坐下,问道:“新闻上又出了问题吗?”邢笔峰吸了两口雪茄,便道:“这真正是气死人。前两天我们打的电报,还不过六点钟就发了。刚才我把上海来的报一翻,却是一个字未到。这电报局真是岂有此理,电报要隔天到,那还成什么专电?”杨止波道:“怎么?一个字都没有到吗?”徐度德把削的铅笔放了,把桌子轻轻一拍道:“这真是岂有此理。往常也有几条专电未到的,我常问电报局,这是什么缘故,他们只是笑笑,什么道理,他们也不说。这回更奇怪。发了两批电报,第二批电报却完全未到,这简直不成话了。”
杨止波听说,就把《扬子江日报》取过来,把第一拦往下一查,果然没有第二批电报。这里须下个考语。从前,几家上海报纸每天都有半版多,登的尽是各方打来的电报,这电,取名叫专电。如北京专电、汉口专电等。字登得特别大,全是二号字,很容易查阅。现在,这报上既看不到第二批专电,就只能再去查阅别家报纸,看是不是第二批专电未到。若是有了,那是路线发生了障碍,就不怪电报局。这个时候,《文林报》和《扬子江报》是棋逢敌手,就把《文林报》拿来查一查。谁知一查,不但第二批专电有了,还有几条是第三批,是九点多钟发的也有了,便把报纸一推,对邢笔峰道:“这的确是个问题。不过,这绝不是电报局本身有毛病,报纸上新闻天天要见报的,有一天未到,人家推算起来,说电报局无故压下,这电报局如何肯负这种责任?一定是电报局以外,出的毛病。”
邢笔峰将雪茄丢了,把报纸放在面前,把笔蘸好了,刚待提笔来写,他又将笔放下,将手拍着电报纸道:“阁下以为军事机关发的电报太多,所以把其余的电报,都扣下来了吧?是的,从前我也有这种念头。可是《文林报》就不然,发的三批电,九点多钟发,它也照样子都到了。要说军事电报多,那就把新闻电报一齐压下吧。可是《文林报》就不受这种影响,这分明不是电报太挤所以新闻电被搁下的缘故。这一定是电报局看到新闻电天天发个几千字,认为无所谓,搁下就搁下吧。”杨止波再一想,邢笔峰的话也很对,便道:“那么,你打算怎样办呢?”邢笔峰道:“这就非用法律解决不可!你看我的电报。”说着,就提笔写了几行字。写的是:
北京电报局,无故将我方发出之新闻电,任意搁置,第二天始到,新闻价值毫无。我拟法律解决,请示。笔。
写完了,就让杨止波看。杨止波点头道:“这电报打出去,当然电报局会看到的。那也无妨,反正我们说的都是事实。不过《文林报》他们也拍电报,却是准时到达,那是什么缘故?应当考虑一下。”邢笔峰道:“你这话是对的。可是《文林报》几个驻京办事处的人,尽管是好朋友,但有关新闻技术方面的问题,从来一个字不提,这到哪儿去打听呢?我还是个倔脾气,我也不向《文林报》去打听,我们要杀开一条血路来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也好。”
邢笔峰把电报就这样发了。徐度德将电报纸一卷,到了电报局,将纸隔了铜栏杆,往柜上一交,将送文簿子也随着交上柜上。这柜上站着一个人,将电报点了一会儿字,就拿着圆章向收文簿上一盖。看见徐度德有不快活的样子,笑道:“老徐,干嘛这样子呀!”徐度德站着,把收文簿叠好往袋里一塞,对柜内答道:“你们真是马虎,我们邢先生要告你们了。”柜里人道:“要告我们吗?什么事呢?”徐度德冷笑道:“难怪你们遇事都不在乎!你看电报吧!反正专电上有。”那人道:“居然电报上有,我倒要瞧瞧。”于是将一卷电报纸,拿着从头细看。一会儿,他将原电查到了,便放在柜内一张桌子上,撑住两只手,伏俯着细看。这里几位同事也就聚拢一处,围着要看电报。看完了,那个人倒并不吃惊,笑着将手一伸道:“好吧,告吧!”还向各位同事一笑。徐度德心想,他们怎么不怕?
徐度德将经过告诉邢笔峰之后,邢笔峰想想也有些奇怪,他们怎么不怕呢?这就等上海回电吧。第三天上午,徐度德刚从电报局出来,推自行车走了两步,要往西走,忽然遇到一个老人,穿件白布汗衫,腰上系根板带,推一辆自行车,也由电报局门口出来,要往东走。徐度德便把车停住,笑道:“老人家,你走吧。”老人就也将车停住,两个人站在并排。老人扶着车子的扶手,笑道:“阁下天天来打电报,这里电报挤不挤,你还不知道吗?”徐度德道:“这是电报局内部的事情,那个能知道呢?”老人道:“我现在也往西走呵,我们别骑车,一面走,一面谈吧。”徐度德道:“好呀。”于是扶着车,靠行人路边走,一个在前,一个在后,老人回头看了看徐度德,笑道:“你虽天天打电报,可是日子还少,我送电报到这地方来,已是三四年了,电报挤不挤,我总知道一点儿。”徐度德道:“我看电报挤的日子,可就太多了吧?”老人打了一个哈哈,笑道:“什么太多了,简直是天天挤。”徐度德道:“我们是打新闻电报的,搁不得呀,可是他们老和我们搁。”老人道:“这是电报太拥挤的缘故。”徐度德道:“也不然吧,有个《文林报》,他们就什么时候发电都不问,准能到。他们的电报,可以不搁吗?”老人笑道:“当然,军事机关一发通电,各个电报全要搁的,《文林日报》也不例外。”徐度德道:“这就使我们不懂了,他们的电报何以天天会到呢?”
老人又是一个哈哈,用眼对徐度德瞧着道:“所以我说,阁下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哩!我听见说,你们还要告电报局呵!”徐度德道:“是的,我们的事,你老人家何以会知道。”老人微微一笑。徐度德道:“你在哪儿办公,贵姓?”老人道:“我姓黄,至于在哪里办公,你不要打听吧!不过你们的官司,那是一种误会,真无所谓。至于你发电报,今日发电,准今天要到,那也很容易。这里我可以告诉你,可是你拿什么谢我呢?”徐度德听了此话,就把老人一拉,问道:“刚才你这话,是真话吗?”老人将胡子一摸,笑道:“老弟,我这大年纪,还拿话骗你吗?”徐度德道:“那太好了。谢礼,不成问题,你要什么吗?”
老人笑道:“我说着玩儿的,哪个要你的谢礼。”徐度德道:“谢总要谢的!你快些告诉我。”
老人含笑问道:“足下晓得有一条水线通上海吗?”(按此时尚没无线电)徐度德道:“是有的,可是我没有试过。”老人道:“从前这条线归德国经营,后来德国失败了,我国收回。可是这条线,好多人不知道。这条线,不付钱的官电,一概不收发。你要天天发电报,就由水线电发,包你晚上两点钟发急电,也照样得到。至于普通的电报,晚上十点钟发,当夜得到,毫无问题。老弟,这不是极为容易的一件事吗?”
徐度德把脚连连碰了地面几下,对老人道:“有一条水线可通,我就没想到此层。可是这里电报局就没有把这事告诉我。”老人道:“那他们何必告诉你呢?这里既是另外一笔账,电报局却可管不着呀。”徐度德道:“实在是谢谢,还有什么手续没有?”老人道:“手续是有,可是极为简便。你打电报给上海,说以后的电报从水线发。所有电费完全归水线公司。等到上海复电来了,你这里刻一个木戳,就写,以下电报请由水线转,仍旧交电报局,这样,当天就可到达了。老弟,你都懂了吧?”
徐度德听了,就默念了一回,稿子、钱、公函,便笑道:“你老人家替我想得真周到,没有事要问你的了,我们要找你的话,在哪处寻你?”老人道:“不用找我了,要是非找我不可,这电报局门口,有个卖茶的摊子,一问黄老头儿,他就会告诉你。其实,你不用得找我,这一道水线,只要给钱,电报稿子来了,有不打的道理吗?”徐度德道:“我总要谢谢你才好。”老人笑道:“不用了,我们在这个电报局里,少不了还要会面,回头再说吧。我的话说完了,我要回家了。”徐度德笑道:“我姓什么,足下也没问我哩。”老人笑道:“你姓徐,你们的先生,不,新闻记者姓邢,对吧?”他说着话,已把车扶手捉住。徐度德道:“你老真好,我们一点儿没有谢你,真过意不去。”老人笑着,也没有说话,就向东边去了。
这徐度德赶快骑车,跑回家去。这时还不到一点钟,邢笔峰正在家里,徐度德把草帽子扔在桌上,长衫也没有脱,就拍着手道:“好了,好了!我们的电报通了。这个老人真是难得。”邢笔峰看到他一番高兴的样子,便把桌子上报纸捡齐,坐下笑道:“莫急,慢点儿说。”徐度德就把刚才遇到了老人的事,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,末了说道:“这个老人真好,这里有一道水线通上海,那是的确的。”邢笔峰点着头道:“这话可不假,我不过没有想起来,这条线可以打新闻电报的。这不用说,《文林报》也是走水线的了。这件事,以后不必对任何人说,我们一个驻京记者,连打电报走哪条线,还不知道,那这个记者也算不得记者了。我就打电报往上海,告诉他们,以后电报由水线转,要他们去进行一切手续。回头你到刻字铺里去,刻一个木戳,晓得吗?”徐度德点头说是。
不到一个星期,杨止波到邢家来,看见电报纸已盖了由水线走的木戳,就知道打电报的问题已告解决了。但是邢笔峰并没有对他说,他自己也就不愿问他。其实,他一盖这木戳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下午,杨止波回到通信社,殷忧世却来到房内问杨止波道:“邢先生这个打电报问题算是解决了。经过情形你知道吗?”杨止波伏在桌上,正赶着写稿子,便随便答道:“是的,现在改由水线走了。”殷忧世站在房门口,看看没有人,便道:“自己不知道有水线,稀里糊涂,就打算告电报局。这多滑稽?幸而未告,要是告了,那可是笑话呵!”杨止波笑道:“好在不知道有水线的正多,也不算笑话。”正要根据这话接着谈,可是写字间里,来了找杨止波的电话。这电报问题的谈话就中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