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此位是孙一得,就是宇宙通信社的社长。他坐在一辆包车上,穿了芝麻呢的袍子,上身罩着青缎子马褂,拿着呢帽子,对杨止波招了两招。杨止波走过去,他的车子停着。他道:“我公要到哪里去?”杨止波道:“不到哪里去,正是向社里走。”孙一得向车前车后看看,点头道:“我一会儿,就到社里去,正好我有一条要紧消息告诉你。”杨止波明白这先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,听见一点儿人云亦云的消息,就和他一点头道:“好的,回头社里见。”孙一得的车跑过去了,孙玉秋走过来笑道:“刚才是贵社社长,好像有事的模样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他一辈子跑不到新闻,和那无事的人,这么混上一下午,得点儿口里的消息,那也算是新闻呀。”

两个人走到社里,已经四点半钟,主人就让孙女士喝了一杯茶,打算还要她坐一会儿。孙玉秋笑道:“你的私事,已算解释明白,这钱女士我已考查了,与你并没有关系。好啦!还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杨止波笑道:“我这样地留人,倒像是不好,那就随你便吧。”孙玉秋笑笑,走到门边,她忽然站着道:“这个礼拜,我不来了。不过我要写几首诗,寄给你改一改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这里现成有一首诗,我晚上改好了,再寄回给你。”孙玉秋笑了,看见门口没人,就把右手抬起,这么摇了两摇,然后她真走了。

过了一会儿,孙一得果然来了。他在那边写字间坐下,殷忧世陪他讲话。孙一得大声叫道:“止波兄,过来谈一会子吗?”杨止波只好从房间里走来,便道:“我不知道你老哥已经来了,不然我早已过来。”孙一得把邻座的椅子这么搬了一下,笑道:“请坐下。我看到一位女学生和你同走,我知道那是将来的夫人。你可知道奉军快要出关。”杨止波就在椅子上坐下,听了这话,就站起来道:“奉军快要出山海关了?你听到哪路消息?”孙一得把手一伸,就拍了大腿一下响道:“这的确是事实。我下午会到直军几个人,他们大概就要到京奉路上去。”杨止波又坐下来,点头道:“今天,这条消息很要紧,当然是你老兄自己动手搞了。”孙一得道:“自然归我来,便当一点儿。不过事情很明白,奉军硬是不行,这一点,我们发新闻要注意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其实关于直奉军的消息,报纸都是不敢登的。老兄你就是没这条消息,我们也不敢乱发新闻。”

孙一得向衣袋里摸摸,看他脸上,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,然后笑道:“管它情形千变万化,奉军须要赶出关去,这是一定的。”杨止波看了这种情形,也许自己猜错了,孙一得可能会到了直军几个头儿,也未可知的,当时也就答应照他的意思去办。

自这日起,杨止波就照他的话办。次日上午,到邢家去,邢笔峰点了半截雪茄,手里拿着,好像有心事似的,只是慢慢移动步子,在房里溜达。杨止波自从认识他以来,还不曾见他在房里闲步。所以他虽然进房来了,也不曾坐下,就望着邢笔峰走来走去。邢笔峰看见了,这就笑着对杨止波道:“周颂才今天把《扬子江报》打电报的事移交过来了,可是社长方面,还没有把聘请我的书信照手续交到。我对于这事,就有些犹疑不定。”杨止波看邢笔峰态度,实在想接。可是他又怕因此把《江新日报》发电报的事丢掉,这《扬子江》发电报的事,也只是帮忙几天,那就两边都落空了。杨止波看透这一点,就笑道:“这有什么难办呢。你只管把《扬子江报》的事,答应下来吧,就今天起,每天打两份电报,等聘书到来,再把《江新日报》的事辞掉,不就行了。”邢笔峰这就一拍手道:“对的,对的。”并向杨止波、殷忧世、徐度德三个人道:“希望以后三位帮帮我的忙呀!”三个人都说那是自然。

到了下午三点钟,邮政局送上双挂号的信了。拆开一看,自然有社长信,有请邢笔峰为《扬子江日报》驻京记者的聘书。当他信拆的时候,这里几个人都不免向邢笔峰望着。等他看完,就拿着信对三个人笑道:“信果然到了。多谢杨先生上午一番建议。今天下午,我请几位在饭馆小聚。为杨先生便利起见,时间定的是下午七点钟,地点是新丰楼。都要到,都要到。”口里这样说着,就起身把这信送到里面去了。徐度德道:“阁下又要吃一顿呀。”他坐在译电报稿子的小桌上,回转身来,将铅笔指着杨止波。杨止波道:“我看不要去叨扰一番邢先生吧,我晚上还有一点儿事。”徐度德站了起来,将铅笔向桌上一放,把手一指道:“你真是个书呆子,这不是请,是我们自吃自呀。”说到这里,伏到大餐桌子上,捡起一支毛笔,裁了一角纸头,写了几个字道:“回头有话告诉你。”他写过了,将报纸头向杨止波一递,杨止波看了一看,他把报纸头立刻用手一搓,这位徐先生却是会烧邢先生的冷灶的,这事是要不得。不过有些时候,戳穿邢先生的门槛,叫大家不要上他的当那也好。所以杨止波看了以后,也就是微微一笑。

新丰楼在香厂路口上,当年是最大一家山东馆子,现在已关了二十年了。所以这一晚,很花了邢先生一些钱。吃了饭,杨止波就邀着徐度德一路,一面走一面谈。徐度德走到人稀的地方,就对杨止波笑道:“你知道邢先生又为什么请客吗?”杨止波道:“这有什么不明白?从此邢先生真是一位新闻记者了,而且是一个大记者了,这自然值得请我们老同事。”徐度德哈哈一笑道:“自然,表面上好像吃一杯喜酒,可是本身不这样简单呀!早上邢先生不是有点儿坐立不安吗?这里自然是因为聘书没有到,可是还有一层,你却是不知,就是周颂才为了把这记者额子让出,老邢每月的薪水,他要对半分,不然,他就不愿意让出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呵!是这样。既要让出,那就薪水也一齐交出来,这才像话。若是不愿意薪水全交,那就别让出这新闻记者得了,这事最干脆,怎样惹起这邢先生不快呢。”

两人慢慢走着,还继续着谈话,徐度德道:“最近,邢先生同周先生怎样接洽,我不知道。这样经过几次谈话,这笔交易,就谈妥了。昨日晚上,两方又通电话,把这事又提过一次。邢先生倒是满口答应,就两下平分吧。可是经过昨晚上一宿考虑,他认为很不值得,所以今天早上,有些起坐不安了。”杨止波摇摇头道:“一个新闻记者,要两个人分这笔薪水,而且有一个是白得。这要隔个十年八年,说出这事来,简直人家不肯信。到底后来怎样决定呢?是多少薪水?”徐度德道:“怎样决定,那是他两人的事,我不知道,我想要平分一些时候的,不然,周颂才不会答应。不过往后,那就难说了。至于薪水,我倒晓得,是每月三百元。”

杨止波望了他道:“这多钱!是三百元,至少要装一百二十多袋面,那还了得!”徐度德扯着他的衣服道:“走吧,这有什么够吃惊的。而且邢先生也根本不在乎这钱,他是要这样一个名气。”杨止波道:“邢先生对这样多钱,都不在乎?”徐度德只说到这里,他就不向下说了,只是微笑。杨止波道:“还有一层,你没有说呀,怎么是自吃自呢?”徐度德道:“老邢兼《扬子江报》差事,你和殷忧世在这一个星期之内,要多多卖力。这不是自吃自吗?”杨止波笑道:“照你这么一说,吃饭都有作用,那只好我们不出门了。”徐度德道:“哼!你别这么说,反正他一敲锣鼓,我就知道要唱什么戏!”杨止波不敢和这仁兄谈了,就说一些别的事,混混到了家。

自从邢笔峰为了谋正式的记者缺以后,他发的电报,倒有几日,是异常卖力的。但这时候的直军只向京奉路增军。看起来直军要把奉军驱逐出关,这倒是孙一得看对了的。但消息虽然如此,没有记者敢发。这日天气格外热,穿薄棉袍子在身,已经是流着汗了。杨止波这天在邢家公事完毕,房里人也都走空了,自己拿一份上海报纸,看上面的游艺广告,这么闲躺在藤椅子上。这时看见一位兵士进来,身上穿一套灰布制服,脚上蹬一双皮鞋,走得地面笃笃有声。杨止波以为他跑错了人家,便向那兵士笑道:“老总,这里姓邢。”那兵士把他背着一个大皮包,在肩上取下来,放在桌上,笑道:“对的,对的,我正要会邢先生。”杨止波道:“邢先生,可不在家呀!”兵士道:“邢先生不在家,那也不要紧。只把邢先生的图章,在我们收文簿上盖上一盖,那也是一样。”他说着话,就把大皮包解开,里面取出一封信,上写邢笔峰先生收,下面印着红字,直鲁豫巡阅使署缄。另外在皮包里抽出三搭票子,都是一元一张的,这就很明白,是实数三百元。

这是邢先生的秘密,怎么好过问,就叫了一声公公。这公公是徐度德的父亲,在里院里答应着,就跑了出来。杨止波用小声道:“这里巡阅使署有一封信,另外还有……”那兵士道:“三百元现款,我这里有送达文件的簿子,请你拿了进去,盖上一个章。”说着,又在皮包里拿出一个送达文件簿子,再将信钞票放在一叠,都交与了徐公公。徐公公取了文件,就往里走。杨止波赶快跟着,到了房门外,就扯扯徐公公的衣服,用小声音道:“公公,别说我在此地,晓得吧?”徐公公道:“晓得晓得!”杨止波这才重回写字间里来。

见了那兵士,当然不好不理人家,就向前点了一个头道:“阁下你很忙呵!”那兵士坐在藤椅子上,把皮包理上一理,笑道:“这几天,是忙一点儿。我是在吴副巡阅使那里办公。吴大帅用了一位余先生做处长。这处长本事可大了,从前是个什么……反正挺大的一个官吧。他因为从前是个文人,所以对文人很好。我今天要共送五十多封信呢。”杨止波道:“送五十多封信?”兵士尚未有答话,徐公公已把送达文件的簿子,盖章拿回来了。兵士接过,往皮包里一放,笑道:“我忙着啦,改日见。”他把东西归齐,和杨止波点了一个头,就拾起皮包挎上,匆匆地就走了。

杨止波见送钱的已走,自己也戴起帽子来要出去,徐公公站在门口,对杨止波笑道:“要回去了吗?”杨止波笑道:“今天真是不凑巧,送钱的来了,我还没有走。”徐公公向里边院子望了一望,笑道:“这是吴子玉的钱呵,说起来,你们也出过力呀,知道也没关系!照说……”他还要向下说,杨止波两手拿着帽子,向公公拱了两拱手,口里笑道:“我们靠薪水吃饭,这话不谈了,回头见。”他说完了这话,赶快就向大门口走。听到后面有脚步声,他想着这后面也许是公公追了来吧?三步两步,就向通信社走了。

次日,杨止波到邢家去写稿子,走进屋,只见邢笔峰拿了一份报纸打开来,两手撑着看,口里含了雪茄,浑身摇着,看报很是入神。杨止波方才坐下,邢笔峰却是把报纸丢开,把雪茄取下,向杨止波拍了一下,笑道:“这回奉军,非出关外去不可了,直军分三条路往前扑,若是奉军不走,可以杀得他片甲不回呵。”杨止波心想,虽然奉军丝毫不得人心,所以舆论方面,一点儿得不着好评,至于直军,也没人看得起他。可是今天邢笔峰的论调,就完全站在直军这方面,这当然是昨日送钱这一道绳索,牵紧得太有道理了,当时就点点头。

邢笔峰把雪茄塞到嘴里去,把眼珠转着,这样叭上两口,然后把雪茄取出,向杨止波道:“我依然是不认识吴子玉这个人的。可是他那股正气,这就很难得。我在这里,可以供给你一个笑话。有一个通信社的社长,他要去见吴佩孚。吴佩孚对于去看他的人,倒是一律是以客招待的。这个去见吴佩孚的社长,到了吴的本部,吴依样传见。他对社长说,你们是什么通信社,只知关门造谣来传说新闻,这还有什么价值吗?我劝你回去,好好把你的社改正过来吧!余外还有很多的批评,骂得真是狗血淋头。吴子玉骂过了,也就算了,还留着他吃饭。我真不知道,这位社长怎样吃完这餐饭?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位社长,是稍微有点儿骨格的人,就不应当去,他怎样吃完这餐饭,我们没有这闲情来研究他。就是吴佩孚,也是一个不通的山东秀才,他的军事,我们是外行,这也不去批评他。不过他说,通信社就是关门造谣的社,这话我就不能承认,难道通信社没有一个非关门造谣的吗?他骂了人家一顿,就留人吃饭,我们不知他用什么眼光看文人了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上他那里去的人,全是想得一点儿好处的人,根本也没有什么好人去。自然,也许有个把正经人,有事要到吴本部去接洽,那总是极少数的。”这些话在往日,也就有两句邢笔峰听得进耳,可是今天,他就不以为然了。他道:“阁下你批评吴子玉,那是不当,那是不当。”他说了这几句,又接不下去,只是拿着雪茄衔到口里,吸了两口。

杨止波一想,他昨天拿着吴佩孚的钱,当然要恭维一番,自己没有跟他话转,这是自己不会看风头了,也就把话停止。好在他收得了吴佩孚的钱,自己还以为人家不知道,还继续说他是个文人,要为吴佩孚保持正义,在他发的电报方面,极力要为吴佩孚说好话。杨止波看了这情形,更是不愿说什么了。同时,这个宇宙通信社对直军小小的恭维,有关直军不好的话,也就没有了。杨止波要说几句公道话,也就不可能。接着直军线上,步步进逼,进行了将近一个月,这在山海关内的奉军,就不得不与直军起了冲突。这个时候,东北三省早已宣布了自治,原想在关内得些甜头,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。交了两仗,奉军看看果然不行,就将军队撤出了关外。这自然是直军大吹大擂,大获全胜了。

这是五月边上,各树的树枝,已经长齐,望着树荫底下,全是碧绿一片。北京人家,有句俗话,石榴树、金鱼缸,种些夏花好风凉。所以一些人家,就把石榴树、夹竹桃搬在院里,以便夏天乘风凉了。这日杨止波办事极快,回到通信社里,摸了一本书,打算躺在床上看书,看上几页,就想睡觉,孙玉秋忽然来了。自己连忙跳下床来,笑道:“你来得实在妙极了,我今日上半天没有事了,一个人在此无事,就打算寻那黑甜之乡。”孙玉秋随意坐在写字椅子上,笑道:“你睡你的,我也掏本书看。”杨止波连忙倒了一杯茶,放在她手边,便道:“我们三百六十日,全搞这个文艺劳什子,也有一点儿腻,去玩一会儿吧?”

孙玉秋笑道:“我要说不玩,你又说打断你的兴头了,要玩儿,到哪里去玩儿?”杨止波站在桌子边上,对天上望了一望,笑道:“我们就到中央公园吧?公园现在修了很多亭榭,里面也添了许多花儿匠,那里面散散步,花钱又不多,真是叶叶春依杨柳风呵!”孙玉秋道:“在公园里你要散步,这里到中央公园还有三四里路,还是走吗?”杨止波道:“我是慢慢走,那不成问题。可是为同你在一起,我们就坐车吧?”孙玉秋道:“你走得惯,我也走得惯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还是坐车去吧,在公园里散步两周,于我们身体,大有益处呵!”他这样一说,孙玉秋也笑了。

在半点钟以后,两乘车子到了前门,却看到东车站好多军警布了岗。杨止波心中一动,便停了车两个人下来走。他们本来由西边门去,那一直就到中央公园。但是他把孙玉秋衣服一牵,就往东边门走了。孙玉秋悄悄地问道:“你往这边走,是东车站有什么新闻吗?”杨止波道:“我们新闻记者都该打。今天,东车站这样军警林立,这总有一个要由这里进来,或者由这里出去的要人。这决不是内阁总理,因为靳云鹏也常常来往,并没有许多岗位的。怎么当新闻记者的,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哩!”孙玉秋道:“果然不错。但是遇不着你一个熟人,这消息你怎样去打听?”杨止波道:“碰碰看,至少哪个人由这里经过,那必须要打听出来。”两个放快脚步走,到了正阳门,看到东车站面前一片空场,二三十名警察,就尽在这里管赶走闲人,这时并不见有一个旅客,在此上下火车。好在这里虽赶走闲人,但只是在空场上,大街上,行人来往,并不禁止呵!

杨止波站在一棵马樱花边上,看了四五分钟,还看不出来是什么人要由此地进出。忽然看到有一个熟人,在东车站里出来,连忙喊道:“佟致中兄,请和我谈一谈。”原来这个佟致中,在那个时候,还是当一名小记者。可是他很能够钻,交朋友表面上也是很热心。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哔叽长衫,长方脸,戴了一副眼镜,手上拿着灰呢帽子。听到这里喊,连忙举了手,将帽子连招了几招,就放快步子,在杨止波面前站定,见了孙玉秋在杨止波一路,很客气,还深深地点了一个头。杨止波赶快问他道:“今天这消息,来得颇为突然。”他故意说这样一句话,好像他对这事已经听说很多了。佟致中道:“关于徐世昌辞职的消息,你知道得很多吗?”杨止波听了,心想这是一个大消息呀,这不用猜,这一定是徐世昌离京赴天津了,便道:“我也知道得太少呀!”自己想着,撒谎那是不好的,但是果然说了真话,那他们《扬子江日报》驻京记者,那真个塌尽了台。还有宇宙通信社的招牌,本来不很好,这要一点儿不知道,那也简直不可闻问了,所以就这样含糊地答应了一声。

佟致中站着望望东车站两边,这里赶走客人格外起劲,因道:“这大概徐总统快来了。我也今日早上才得着这个消息。自奉军撤退了这山海关内,这里徐世昌就有一点儿待不住了,这几天直军方面,就简直要老头子下台。听说吴子玉有电报给他部下,非常不客气,说是一要旧国会到北京开会,二要黎元洪来。这不必提徐世昌怎么样,他是新国会产生的,自然是走了。昨日下午,大概是高凌霨吧,他去见了徐世昌,说旧国会现在上海,一定要到北京来开会,问徐世昌打算怎么办?这简直是下哀的美敦书呀!徐世昌就自然答应是走。这里有很多人聚拢,算是恭送一番,这就是略尽人情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这话很近情理。”佟致中笑道:“我们既是来了,自然不能空手向家里跑,我们向车站走一趟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自然是好,可是我没有证件呀!”佟致中道:“徐世昌走,我们算是恭送一番,那还有问题吗?这里警察署长我认得,保你得进去就是。”

杨止波笑道:“那是很好。这孙女士我看是不必去了。不过你也不能回去,你回我通信社去,看看殷忧世在那里没有?若是在那里,那就好办了,你把所遇到的事,全告诉殷忧世。至于怎样办理,他自然知道。若是遇不到殷忧世,那比较麻烦一点儿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那也没有什么麻烦,打个电话给邢笔峰。无论如何,要接通,告诉你现在东车站,回头得了消息,报告大家。”杨止波点点头:“对的对的。你还别走,等我回家去吃一顿。”孙玉秋道:“要我等你就是了,尽是谈吃。”佟致中把手攀了杨止波的肩膀,笑道:“果然,何必谈吃,就是吃,也不能形容于口头呀!孙女士,我们回头见。”他说过这话,就引着杨止波向空场上走。果然这些不许人走的警察,让他二人过去,并不拦阻。

两人进了车站,看看这里虽没有军警排队,却是一个一个警察排立,一直到车站出口。再走一截路,这里前往月台,就站满了军警、步军统领的兵、卫戍司令部的兵、军警联合处的兵、宪兵,大概有四百个人一队。此外就是警察在各处站着,这就站得很长。最妙的是商会,他们出面来送徐世昌的人,也有五六十个,一律穿着长衫马褂,拿着两面竖写的旗帜,上写着恭送徐大总统。这里往日的车站,觉得嘈杂得很,今天可是不然,只是四面军警排立向火车对着,没有一点儿声音。

佟致中在前面走,而且装得笑嘻嘻的,当然杨止波在后跟着,也是大步行走。这里警察看他两个人,好像行所无事,前面没有人留拦,在后也没有人留拦,两个一直跑上月台了。杨止波心想,进来居然进来了,但上什么地方站立,等候着徐世昌呢?要想向佟致中问两句话,却又不好问,因为许多人,都对二人望着。刚在这时,警笛狂吹,那是说徐世昌到了。佟致中他还是不急,向那商人集合的地方走,就向旁边一站。杨止波也就赶快地走向前去,即刻站定。在这里的商会人士,他们竟自不问。

大家都肃静着,这里兵士叫立正,徐世昌就进了月台了。他穿着蓝春绸长衫,外面加着一件团花马褂。今天倒戴了一顶呢帽,可是他进来之后将呢帽拿在手上,只是向兵士挥着答礼,他后面跟着一大群人,有穿军服的,有穿长衫马褂的,有穿西服的,大家都恭送一番。徐世昌上了火车,随来恭送的人也有几个上了车,其余都在火车旁边站着。这杨止波心里就想,这一下子,徐世昌该说几句话答谢大家的恭送了吧。这商会队伍,站得太远,恐怕一句也是听不着。

这时几个穿得衣服整齐的人,就下了车,这里面倒有几个阁员。最后有两个穿军服的,大概就是军警长官吧。就在这个时候,这车窗户开了,徐世昌露出半身,向车下点头。至于他说什么话,路隔得远的,固然听不到,就是路隔得近的,也听不清楚,因为他说的话非常轻。杨止波扯扯佟致中的衣襟。佟致中会意,就和杨止波向火车旁移去。但是只听汽笛一声呜呜长叫,这火车就开始滚动。不到两分钟徐世昌这个总统,也就随了这节火车沉诸大海了。

这火车站许多恭送的人,开始往回头路上走。自然先由军士们走,其余三三五五,各人就着各人的伴,一路谈笑走出了东车站。杨止波走着,拉了佟致中一把,笑道:“自然不抢你的生意呵,各人取得的新闻,各人去发表。不过我有一点儿想问问老哥你,不是问现在的,而是问以往的。”佟致中笑道:“我知道老哥你为人很中正,你说问以往的,除非我不知道的,其余我总可以说。”杨止波道:“徐世昌、段祺瑞府院两方有摩擦,这是过去了的事情,我不问它。直奉两军攻打皖军,这时候也有摩擦吗?”佟致中和他慢步走着,这就到了门口。从前在往北靠城墙走,这里有个邮政局,是道便门。两个人要谈话,这地方很方便。他走到此地,便道:“当然有摩擦,不过不很明显就是了。”

杨止波想了一想,因道:“这里徐世昌是一个文人,他做大总统,就靠玩弄几个军阀。现在奉直军才变了脸,奉军才失败,他就如此下台,那不太快吗?”佟致中道:“直军早已预备好了的,奉军失败,他们就起来大干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么,曹锟做大总统,吴佩孚做直鲁豫巡阅使?”佟致中道:“大概是这样吧?但是目前他们不这样干,这里要请黎元洪回来做这一阵子。我不但是过去的消息告诉了你,就是将来我也告诉你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谢谢你了,不过这一些消息,也各人都猜想得到的呵!”这时二人到了东车站外边,杨止波又道一声谢谢,然后分别回通信社了。

杨止波一进社门,徐度德就在里面望见了,拍着手道:“好快好快,就回来了。我奉了邢先生之命,在此候驾多时了。我们走吧。”说这话时,就迎到写字间门边。杨止波走进院子,就对徐度德道:“去,我是当然要去的。可是我回家来,要洗上一把脸。同时,我还有点儿未了事宜。”殷忧世也挤了出来,笑道:“邢先生在家里等你。徐世昌走了,邢先生说这真是有劳你。还有徐世昌这一走,这未来的局面怎么维持呢?”杨止波道:“这事明摆着的,旧国会来,黎元洪复任呀!”殷忧世笑道:“这和我的猜法一样!”杨止波虽看到两个人站在写字间门口,要他到邢家去,但是依然往前走。到了屋里,孙玉秋正在屋里桌上写字,看到杨止波来了,就把纸揉成一团,向着杨止波微笑。

杨止波站着,望了她手里揉成团的字纸,笑道:“我看看要什么紧?”孙玉秋站起来,笑道:“今天,前门是一首好七律的诗题,我就在带等你,带着作七律。谁知我只作了两句,后来你就来了。”杨止波还要看她涂了的诗时,外面哈哈大笑,听到孙一得道:“好了好了,我们的赵云深入重围,奏凯而回了。”杨止波用洗脸手巾,乱擦了一把脸,笑着到写字间里来。孙一得就连忙比齐了袖子,连作好几个揖,笑道:“我公偏劳不小,今天第一条,要看我公怎样入情入理编了。”杨止波还没有答话,外面院子里有人插言道:“我们这一得老哥,只说好话,可没有见他请过一次客,今天是非请客不可了。”

大家向外一望,原来邢笔峰也来了。他们社里到邢家最近,走起来不要五分钟就到了。杨止波回来,徐度德悄悄向邢家通了一个电话,所以邢笔峰就到了。都在写字间里坐定,杨止波就把东车站的情形,说了一个详详细细。最后他站在屋子中间,向着大家,就道:“今天,没有一家挂五色旗子的,也没有哪一家知道是徐世昌下台的,要不是几个军事机关,一家来个四五百人欢送,那就是他老头子一人溜出北京了。当新国会选举了他做大总统的时候,当时还下令全国挂旗一天,可是今日出京,一面旗子也不挂,真有点黯然失色呵!”当时,邢笔峰靠了桌子坐着,两个手指夹了半截雪茄,这就把雪茄一指道:“足下批评,甚为恰当,我把你这话,用电报打出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