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毅然一见杨止波微微一笑,便道:“怎么样?我猜中了你的心事吧?”杨止波笑着,站起来满房踱闲步,然后对陈毅然道:“你猜中我的心事吗?未也未也。”陈毅然道:“金老送你两盆花,不是为它好看吗?”杨止波笑道:“自然为着它好看。可是在我,却是想培养一点儿文思罢了。不谈这个了,你们这回笔下提到燕女士的死,虽有很惋惜的神气,可是尽管她死得很冤,你们《都城晚报》,借了她这一股力量,销报就不少呵。”陈毅然笑道:“这倒是的确的情形。希望像城南游艺园这种大场面,还给我们来两回,那就更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种事,少来点儿吧,这燕女士死得多惨!”陈毅然道:“所谓大场面,不一定是指惨事,像什么明星结婚,什么人做一百岁寿,这也是一样。”

杨止波点点头道:“这样说,这也好。”正要把话谈了下去,可是,他们用人又拿了一卷稿纸进来。陈毅然笑着站起身来道:“我要回去了,你还有事,有机会我们再聚拢谈谈。”杨止波因有事,也不挽留。自己把这稿子编过了虽然只是七点多钟,可是很累了。自己吃过了晚饭,躺在床上,不住地慢慢地想。想到自己的钱已经够用了,为朋友帮忙,这也快半年了,也可以说得过了吧?明天见了邢笔峰,就把这通信社的编辑辞了吧。我想他也不能硬叫我干。对的,就是这样办。到了次日,上午几个人聚拢在他家,各人发了几条稿子,这就没有什么事。看邢笔峰向桌上看着几份报,将雪茄在嘴里衔着,很悠闲。

杨止波坐在他对面,就道:“邢先生,我有两句话,希望同你谈谈。”邢笔峰将手上报纸放下,笑道:“好啊,足下要谈哪方面的消息?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宇宙通信社的编辑职务,我想不干了。阁下哪一天遇到孙一得先生,请你和他谈一谈。”邢笔峰像吃惊的样子,将嘴里的雪茄取出,忙问道:“足下又有什么兼差了吗?”杨止波道:“那也不是。就是这通信社,一点儿固定的稿子也没有,常常要凑个五六条。我有新闻,那就凑凑也可以,可是没有新闻,于是乱凑几条。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,办这样的通信社,在我良心上说不过去的。”

邢笔峰等他这段话说完了,就把雪茄又捡起来,叭了两口,才道:“足下这话,是对的。不过足下到宇宙通信社去,那完全是我邢笔峰的面子。一得同我兄没有一点儿交情。而且那二十元的编辑费,那真是少一点儿。不过我要求老兄,还帮忙几天。第一说到我自己。周颂才对于《扬子江报》拍发报,要不干了。因为国务院的正事,太忙一点儿。恐怕从下个月起,他把发电报的事让给我。在这一个期间,为免一得常来麻烦,足下还担任一两个月吧。第二,我看足下前途大可发展,宇宙通信社那一定不会久待的,在这不会久的期间,足下骑着马找马,那也无妨啊,看我的面子,暂时你不要辞,如何?”杨止波听了邢笔峰这样说,恐怕这里面还有问题,只好又不说了。

天气渐渐地暖和了,杨止波也常在这小胡同散步。一日约有三点钟,太阳正是晒得暖和,杨止波挨了胡同慢慢走。忽然见有人穿了西装,外面披着深墨绿的大衣,看见了他,便连忙叫道:“止波,好久不见。”叫的人正是郁大慈,他正从人艺戏剧专科学校门口出来,杨止波站住道:“我知道老兄你近来很好,在这学校里教课吧?”郁大慈点点头并说:“进来坐坐吧。”

杨止波心想,人艺戏剧学校,这是郁大慈常常提到的,今天无意走到这里,自然要进去,便道:“自然要瞻仰贵校。”郁大慈立刻掉转身来,在前面引路。这是个私立学校,招生也只有四五十人。所以这里除了两个课堂而外,余外有个试验室。排好了话剧,就在这里试演一番。郁大慈指手画脚地对杨止波道:“这样设备在我们中国来说吧,恐怕还是少有的。”

他说话,杨止波自然只管点头。郁大慈站在试验室里,大声说了一遍。他忽然想起,自己来带人参观这一个人艺戏剧学校的,茶固然没有敬人家一杯,就是坐也没有招呼人家坐一坐,于是自己笑道:“我忘了,我还只说你是我的朋友,就忘了你是一位客呀!请到里面教授室里坐。等一会儿下了课,还有几位学生,引着和你见一见。不光是见一见就算了,你老哥是喜欢话剧的,他们假如能提出了问题来,望你老哥还要亲自讲解一番呢。”他这样说着,也不管杨止波答应与否,就在前面引路,引到教授休息室。

教授室是靠东边一间房,里面摆了两张破旧沙发,有两把椅子和茶几,这就完了。不过教授休息室隔壁房间,是个教务长室,那里摆下一张写字台,旁边也摆了两张写字的小桌子,自然也放了几把椅子。郁大慈不把他向教授休息室里引,却引进他向教务长室里来。他进来就道:“邵先生,这是我很好一个同事,专门演小生。但是他改了行,现在在新闻界。哦!我还忘记说他姓名,他叫杨止波。”邵先生听说,便在位子上站起来,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手。杨止波看那人,有五十来岁年纪,穿了一件旧湖绉袍子,倒是一位老教育界的人。

杨止波在屋子里,周旋了一阵,便在椅子上坐下。郁大慈却站在门边,朝外望着。只听见几下钟响,他就向门外叫道:“好极了,密斯钱来了,我得请她和你谈谈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们还有女学生吗?”郁大慈又在钳胡楂子了,一面钳,一面答道:“当然有女学生了。我们这里原想招收女生二十个人。可是来考的人太少,我们勉强只好招十个人了。这些男学生为了这十个人,还取了一个名字,叫作十大贤人。哈哈!”

杨止波还想问他一两句,只见他抬起手来,对外招了几招道:“密斯钱,这里来,我向你介绍我的老朋友。”果然一位女学生来了。她两边梳了两个头髻,身材细小,微尖的一张脸。穿了一件微红色的棉袍子,还围了一条紫色的围脖。她笑道:“叫我有什么事吗?”郁大慈笑道:“当然有事。我介绍一位朋友和你见见。自然他是话剧界的人,不过现在他已经加入新闻界了。”

原来这个学生名叫钱小绿,是这学校里最矮小的人,同学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香扇坠。钱小绿跑进来,杨止波立刻和她握手,表示格外亲热了。杨止波自己说了姓名,又问了钱小绿姓名。钱小绿站着,对杨止波身上一望,自己右手拿着铅笔,左手拿着讲义夹子,不住把铅笔在讲义夹子上敲打,便笑道:“先生你到我们学校里来,觉得规模很小吧?”杨止波有话还没有讲出来,郁大慈立刻在旁边,抢着道:“不然,我们这话剧学校,能这样已不错了,这还幸亏是西园先生卖力,开了一个董事会,捐到了许多钱。不说别的什么,这里一餐饭,就要开十一二桌,你想这要多少钱。”杨止波这才知道,这学校里不但不要学费,学校还要供给伙食。说道:“这学校能成立起来,真是不易。”

郁大慈道:“这里不但住膳由学校里供给,就是公开的娱乐也是学校里花钱,西园先生不望别的,就是希望这学校里出一点儿话剧人才。”杨止波站着笑道:“那这里已经很有人才了。你们人艺学校每次在新民大戏院演戏,就很得各方好评。像这位钱小绿女士,我是早已闻名的了。”钱小绿把那讲义夹子还是不住地打,把身子一扭,脸上带有笑容道:“是吗?先生不要拿话骗我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话是真的1”钱小绿并不追究这话是真是假,对杨止波周身上下看了一看,笑问道:“先生有女朋友吗?”

杨止波被这一问,觉得有点儿突然,故意装着不解,笑道:“这何必问,无论什么人,都有他的女朋友呀。像我住屋的房东,有位老太太,大概有五六十岁吧?对于我就很好。”钱小绿笑道:“不是这个。我问杨先生自己,不,这话我不好说,反正……”郁大慈也笑了,他道:“她问你有知己的女朋友没有?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个我没有!”钱小绿道:“杨先生若此话是真话,那你不嫌寂寞吗?”杨止波想着,这更不成话,在这里可谈的话很多,为什么老要问爱人问题,便道:“我看看你们的住宿舍吧?我想,一定是很好的吧?”这句话,打动了郁大慈。他身子一耸便笑道:“我们去看一看住所,好的。我们这里住所,不敢说是很好,但是可以说住得很舒服。密斯钱,就先到你房间去一趟,好吗?”钱小绿笑道:“哟!要看我的房间啦,那我回房去,先收拾一下吧!”郁大慈道:“那就是装假了。”钱小绿听了含着笑,就引着他们向宿舍走。

钱小绿就带着郁大慈、杨止波往自己屋里走。绕过一个小院子,这就是住宿舍。钱小绿笑道:“这第一间,是密斯张,第二间是密斯江,第三间是密斯李,这第四间,就是我的房。呵!这就到了。”她走过去,用手一推,屋门就开了。

他们进门来,屋里有一张二屉小桌和三张小几子。这都罢了,这里却另摆着木头小架子床一张,床上有很厚的花布被条。杨止波道:“这是钱女士一个人的房间?”钱小绿道:“是的,学校对女生优待,一个人一间房子。”杨止波连说了几声很好。

这时,十个女生都来了,杨止波看去,都梳了辫子头,都穿了旗袍。大概算最漂亮的,就是江花。身穿格子布旗袍,一张鹅蛋脸。她因为人多,挤着靠门站。她道:“杨先生,你看我们化装上台,是哪个最漂亮哩?”杨止波心想,这西园为她们真花不少钱,这虽不能说艺术怎样子深造,但艺术涵养总是有的。怎么一见面,就问我这些话。旁边有位李女士笑道:“这还用得着说吗?自然是密斯江漂亮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自然各位都漂亮。尤其化妆上,各位都有独到之处,为一般人所不及。”她们这里暗下口舌争辩,这就被杨止波两句话遮掩过了。

杨止波笑道:“我们还看看各位的房间吧?”那个钱小绿笑道:“慢来哟!你看看我这小桌子上,有什么够赏鉴的吧?”杨止波笑道:“都赏鉴过了,当然都好。”钱小绿走向前,把自己一张半身相片从玻璃板下拿出来把相片举得很高,面对杨止波笑道:“这张相片如何?”杨止波接过,看了一看,笑道:“很好嘛!”钱小绿道:“很好,真的吗?”杨止波道:“当然是真的。”钱小绿把手推了一推,笑道:“这不值什么,就送给杨先生吧。”这真出于杨止波意料之外,当然不能够退回,便道:“那我真要谢谢你了。”钱小绿道:“相片我是送了。可是杨先生要有爱人的话,她要是看见了,这张相片就不保险,还是请杨先生丢进字篓里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没有没有。”

郁大慈也站在房门外,这就笑道:“有好多男学生,希望你能讲几句话才好呵!”杨止波便道:“好的,我就走马看花,把女生寄宿舍里看一看再说吧。”他说着,随便将那相片一揣,揣在马褂袋里,依然跟了钱小绿走。果然每宿舍里都有一张床、桌子和小几子,住得很舒服的。看了一周,就到前方院子里来。这学校的三十多个男生,全挤在院子里。他们见杨止波同许多女生走来,就鼓起掌来了。杨止波被女生引到课室外边,便同各位男同学道:“演说我是不会的。而且这天气,也相当凉,站在这里,受凉也不好吧?我就将一点儿我的见解说说吧。我觉得西园先生是难得的一个青年人。在这日子,有人说办学校,其实就是赚钱,像西园先生,这样拿出大把钱来办学校,那简直可以说寻不到的。西园先生办这个学校目的何在,自然是要在艺术界把话剧站立起来。所以他寄望在各同学身上是很深的,而各位同学也一定很了解。至于有些人披着一件艺术的外衣,做些很不好的事情,那不是一个艺术者了。”他说到这里,就笑了笑,又重复了一句道:“兄弟实在不会演说。”众人看这样子,是有话也不肯说的,只好算了。

这时江花站在众人的后面,就常常发着冷笑。她旁边站着一个男生,叫于友轩,这也是这学校里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学生。他细声问道:“你常常发笑为什么?”江花道:“我叫你快快替我把半身相片洗个一打,也好送人。你总是说钱不方便。今天又让钱小绿出了风头了,她已把她半身相片给了人了。她不过化起妆来,那么妖里妖气罢了,我们把本人比上一比,究竟谁够得上美的条件?”这几句说得响了一点儿,杨止波虽站在远一点儿的地方,有两句话也听见了。心想,这是旧舞台上的坏习气,怎么学校里也有,好在自己对这个地方无留恋的价值,就对郁大慈道:“我现在工作时间到了,不能耽搁过久了。所幸路不多,过些时候,我再来。”郁大慈道:“那倒是真的,你的工作时间到了,我送你一送。”杨止波就把帽子取在手上,向各人点了一点头,自己就走了出去。

郁大慈跟着后面,送上一阵。杨止波看看后面并没有第三个人,便道:“西园先生为这个学校,拿出许多钱来,这实在是难得。你们的授课先生是哪里请来的?”郁大慈道:“这事最伤脑筋,我只能在我们老朋友里面挑选一些人。”杨止波心里不免一惊,因为那班人都是在外面混的,那些人字也认识得有限,怎么好教书呢?当时对了郁大慈一望,也没有说什么,就告辞走了。

自己到了通信社里,这就忙着编起稿子来,也没有想到其他事。到晚上要睡觉,自己才摸到那个半身的相片,便掏出来在灯下一照。原来这是一张着了色的照片,照了钱小绿一个半身像,穿了件小粉红褂子,梳了两个圆辫子头,把两只手扶了窗前栏杆,把头微微地昂起,钱小绿个儿太小,脸太尖,人也不是最美。杨止波就将照片随便压在大玻璃板底下,也就算了。

过了几天,这天气越发地暖和了。杨止波到三点多钟,还没有回到通信社。却是这位孙玉秋女士按时候来了。她走进杨止波屋里,见没有人。心想,他还没有回来,那就等一会儿吧。自己把身上毛绳披巾,随意丢在床上。因为孙女士常来,周围的人也都晓的,这是杨止波的未婚夫人。这时有位用人叫小陶的,进来泡茶。孙玉秋道:“杨先生没有说,今天下午要到哪里去吗?”小陶道:“没有,大概就会回来的,你等一下吧。”孙玉秋笑笑,也没有说什么。小陶走了,一个人坐着无聊,就把一本《剑南诗集》,在书案角上掏了过来,打算打开来看。一眼看到玻璃板底下,有张彩色女士半身像,心想,这怪呀!杨止波书案上,向来没有这样的东西,这样想着,就未免看了又看。

看了许久,房内也没有人来。这又把玻璃板拿起,将那张半身像取出,又看了一看,自己不放心,又翻过背面来看,可是那面却是白纸,上面并没有一个字。于是自己一手把那张半身像举着,一手把头扶着,心里想着,这是什么意思呢?要是这个女子对杨止波并没有什么,何必送上这样一张照片呢?要是杨止波对这女士,心里一点儿什么也没有,又何必把这相片放在自己桌上哩?想了一想,把这张相片仍旧放在玻璃板底下。自己两只手,交叉了十指,放在桌上,眼睛只管对了那半身像出神。

自己也不知道出神多久,可是杨止波依旧没有回来,孙玉秋忽然笑了起来,自己道:“杨止波不是这种人,有什么事,一定会对我说,等一等,等他回来就明白了吧?无事,还是把《剑南诗集》看看吧。”于是就把《剑南诗集》打开一读。谁知读了三十首七律,杨止波还没回来呢。这倒怪了,他很少到了自己工作的时间会误卯的。今天自己还有事,不能久等,我写一首诗,看他怎样答复吧?主意想定了,于是把《剑南诗集》放在书堆上,自己把纸笔放在面前,打开墨盒,一边细细地想。不到好久,居然想得了,就把诗誊写起来。那诗说:

碧玉双瞳剪水清,

垂帘久看色倾城。

花真有意呼能出,

疑道呢喃是小名。

自己把诗写起来了,将笔慢慢地插好。自己一看,一二两句,太把这人写美了。但是管它呢,写得不对,他就会有批评呵!诗也不写题目,也不写哪个人作的,就把它往玻璃板下一塞,塞在那半身像的底下。自己看了,又微微地一笑。赶快将围巾一披,就开房门出来。小陶在那边东屋看见,就迎出来道:“小姐,你不等一会儿走吗?杨先生就要回来的。”孙玉秋一面走着,一面笑道:“我不能等,反正我有事,杨先生也会晓得的。”她说着话,越走越远了。

孙玉秋这里刚走,杨止波就回通信社了,走进房里一看,见杯子倒着茶放在桌上,一本《剑南诗集》放在书堆上,大概是孙玉秋来了,小陶进了房来,告诉孙玉秋来了的经过。杨止波笑道:“这大概学校里有什么事,特意来和我商量的,等不了我回来就走,那还很急哩。”小陶出去,自己将大衣脱了,坐下来先休息一会儿。这一眼看到玻璃板底下,夹了有一张字条,就把玻璃板移开,把字条取出。看这字分明是孙玉秋写的,字是七个字一句,是一首七绝诗。那诗造的句子,虽然有些不妥,但一个初作诗的人,诗写得这样贯通,却是难得。可是问题就在这里。她把这首诗,放在半身像底下,分明这首诗为我而发,这说得我太不堪了。这个我要赶快洗刷一番,这个钱小绿她太放荡了,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哩。这样想着,就马上叫电话。电话是叫通了,她还没有回学校。这就只好把这事放在一边。

这天就打了几回电话,总是叫不通。杨止波心想,就自己到女师大去一趟吧,路也不多。就赶快编稿子,六点多钟,便已编齐。戴上帽子正准备出去,但那边写字间里有人喊道:“杨先生,你的电话。”杨止波一面走了来,一面笑道:“我今天电话太忙。”走进房来,拿过电话耳机,杨止波刚刚报过姓名,那边人就笑了。打电话的正是孙玉秋,她笑道:“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吧?”杨止波对着电话,不住地点头道:“你到我这儿来,一句话没有说,丢了一首诗,在玻璃板底下,你这意思……”那边笑道:“我是好玩,别提了。”杨止波回答道:“不能不提,我得说清。”那边电话笑道:“我知道了,别把电话占用了太长。”杨止波道:“简单的我说一两句吧。你所说的‘疑道呢喃是小名’,这句很好。可是论到这回猜谜,那就差个十万八千里。钱小绿这个名字,常在报上露过的,你知道吗?”那边答道:“是有这样一个名字吧?”杨止波拿着耳机,又深深地一点头,笑道:“那个你疑心叫呢喃的,其实就是半身像那个人。她在人艺学校当学生,学校也有时演戏。她就弄了好多半身像,到处送人。”那边电话道:“就送了你一张。”杨止波道:“对了,就送了我一张。”那边电话又笑起来了,她道:“好了,我明白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想对面与你说一说,我马上就去。”那边道:“我明白了就得了么!”杨止波道:“我……”那边有好几个人在抢电话机,那边笑道:“好啦,今天晚了,你别来,明日我下午没课,我准去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我等你吃午饭。”那边也没接话,就笑着把电话机挂上了。

杨止波虽没亲见孙玉秋一面,然而将话说明白了,算是干了一身冷汗。次日早上到邢家去办公,十一点钟就回来了。还好,孙玉秋还没来。在十二点钟附近,孙玉秋就来了,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呢花布棉袍,披了一条紫色围巾,脸上带着几分笑意。推门进来了,杨止波赶快从写字椅上站了起来,把围巾给她解下,搁在床上,让椅子给孙玉秋坐。

孙玉秋看那张半身像和那首七绝诗还是摆在原地方,就笑道:“你这人真是这样见不开,我说算了就算了,还摆在原地方做什么?”杨止波倒了一杯茶给他,笑道:“我被你吓了一跳。可是你看这张半身像,我想也会吓你一跳的。”孙玉秋坐下了,对着杨止波道:“我,我不那么着。”杨止波含着微笑,坐在床上,把牛西园垫了好些个钱,办这个学校,就说了一说。孙玉秋道:“你说西园是一个才子,何以会把好些个钱,办这样的一个学校。这学校,办得太开通了,对他也没什么好处?”杨止波道:“话剧学校,自然该国家来办的,现在的国家,简直没有这种可能。所以西园先生拿钱出来办学校,照原则上讲,那是无可非议的。可是他请的几位先生,全不大高明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还有这班学生,招得也不好吧?”杨止波道:“学生不十分好,那总会教得好的。”孙玉秋对着半身像笑了一笑。杨止波道:“我原是搁在这里,让你回头看的,你看过了,现在可以收起来了。”孙玉秋依旧笑笑,也没有说什么。杨止波把半身像取出来,放在书架子里的书缝里。再将那张诗稿把它叠好,放在抽屉里头。孙玉秋道:“你还不把它撕了。”杨止波站在桌子旁边,笑道:“这首七绝,意思还不错。不过像‘剪水清’‘色倾城’,觉得这人够不上,等我改过几个字,就物归原主。”孙玉秋也是笑笑。

杨止波道:“现在可以去吃饭,吃过饭,我们可以去看戏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可以看戏,看哪家的戏?”杨止波把两手一拍,哈哈笑道:“看人艺学校学生演的戏呀!”孙玉秋不由得站了起来,笑道:“看他们的戏?在哪里演?演的是什么?”杨止波道:“演出的地点,在新明大戏院,演出的戏,共有四个,是《夜未央》《毒》《心潮》《知》。这四个戏,《夜未央》,是翻译外国名剧,经过他们一道翻译,我们看看怎么样吧?”孙玉秋道:“那可以呀!赶快去买票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早已在郁大慈手上拿到了两张票了,这没有问题。我们去吃饭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们就叫来,在家里吃吧。”杨止波就依了孙玉秋的话。

中饭吃过,两个人就来到新明大戏院。到这里来看话剧的人,十分之九是学生。那个时候的话剧,不是北京许多听戏家所好。所以虽经一度鼓吹,仍旧不过六成座。因之杨止波二人虽来的时候,已经快两点钟了,他们俩的座位,依然空在那里,也没有谁来占领。两个人含笑进来坐着。这时戏台上演的是独幕的《毒》,两个人极留心地听着。四周没有一点儿锣鼓的声音,照说可以让人听着台上讲些什么。可是四周的座上,彼此交谈的声音,就连绵不断。尤其有女宾的地方,时时发出笑声。这哪是看戏,大家在这里开谈话会呵!二人这也没有什么法子禁止,就照样听着。

后来换了一出独幕剧,景是布了一幢房间,景里头有梳妆台,有床,有沙发椅等。后来出来了一位女人,立时台下齐齐叫了一声好。那女子穿了一件淡青衫子,墨绿裤子,头上梳了一个辫子。看那样岁数,也在二十岁边上。可是她虽是一个瓜子脸儿,但是下巴儿太尖,又个儿太小,下面虽已穿了绿绒高底的皮鞋,然而还不曾有其他妇女高。不过,她身体虽然太矮,可是看戏的人对她是很注意。她只说了几句话,台底下却清静起来。她忽然高声叫起道:“哥哥呀,你来呀!”这虽是一句极普通的话,她可是一味娇声。因之台底又有一班人为钱小绿鼓了一阵掌。杨止波就把头一偏,轻轻地道:“这就是钱小绿呀!”孙玉秋点点头,为之一笑。

台上出来一个男子,手上捧着一捧花,走上前来要递给钱小绿。但她已走到梳妆台前,脱下淡青褂子,搭在床栏杆上。里面却露出粉红色的底衫。这底衫当然都是紧紧绷着身体的。她对着梳妆镜子,把辫子打开,作梳头的样子。那男子却把花捧到小绿面前,做出种种的丑态。小绿却接过他的花,使劲一摔。却是有一枝红色碧桃,却正正摔在孙玉秋身上。孙玉秋拿着那花,只管微笑。杨止波就轻轻地问道:“这戏你看得怎么样?”孙玉秋拿了那花在手,对杨止波红着脸道:“这戏我不要看!”杨止波道:“我们走吗?”孙玉秋也不答应,自己就站起身来。于是她在前,杨止波在后,两人轻轻地从池子里走出来。等到门口,孙玉秋就赶快跑了两步,来到门外。

杨止波含着笑容,追上孙玉秋,笑道:“你不看了呵!”孙玉秋将那枝碧桃用手扔着,笑道:“西园花了很多的钱,办了人艺戏专,何以排演钱小绿这样的戏。你明天可以写封信去告诉郁大慈,就说有好几位女师大的学生,实在看不下去,她们打算要提抗议哩。”杨止波道:“人家都说我顽固,这样看起来,你比我还顽固几十倍。你大概没有看见美国的跳舞,那真是身上只蒙了一层纱,要提抗议的话,这个就该提抗议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是美国,我们是中国。”杨止波道:“什么东西,都随一个时代的变化而变化,这个时代,你看这话剧,太美化,不,太黄色一点儿了吧?但是你过了一些时候的话……”孙玉秋把手上碧桃一扔,两手插入衣袋里道:“黄色究竟是黄色,这个花,我都不要。”杨止波哈哈笑道:“好啦,我算失败了。”说到这里,两个人才把戏剧是否太黄色的谈论打住。

二人走了几步路,杨止波跟随在后面,笑问道:“你现在想到哪里去,我们雇一辆车子吧?”孙玉秋道:“现在我哪里也不想去。到你通信社里,没有多少路,走到你社里坐一坐,回头我回校去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好!就是这样。只君方是解人,余子何堪共话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说看戏好,你说果然看戏是好,我说到你家里坐坐,你说两个人谈心真好,简直我说干什么都好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自然呵!你好几天才能出来一回,甚至要一个礼拜才会着面,这要不是你说好,我也要说好的话,那就太不原谅你了。”两个人说话,哈哈大笑,立刻有人叫了一声,这才停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