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提到杨止波带着孙玉秋去听戏,在常情是不能够的呀,何以就有了呢?这应当说一说孙玉秋的家庭最近发生的事。十一月中旬的天气,还不十分冷,吕氏出了她家的北屋里,在院子里生煤炉。王豪仁看见,就走出他的房门,很客气地向她道:“你一早就生火呀!今天是星期日,玉秋呢?”吕氏也没有作声,只把簸箕舀满了煤,向炉子里添着。这倒弄得王豪仁怪不好意思,便一步走开,自言自语道:“是的,大概是没有起来吧?”吕氏一想,他好好地问话,怎么不答应人家呢,就抬起头来道:“王先生,我人都气糊涂了!敢情没有答应你。昨晚,她自女师大回来,已经很晚了,我没有留饭给她吃。她掀起锅来看了一看,见里面没有饭,她也不作声,就悄悄到外面去买着吃了。这吃饭的钱,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,问了她一问,王先生,你说这可以吗?”
王豪仁见她已答了话,这就不走了,因道:“这当然是可以的。”吕氏道:“她说,这是你给的钱,王先生,是真的吗?”王豪仁早已得了杨止波的话,便道,“不错,是我给的,这小意思吗!”吕氏苦笑了一笑,把火筷子拨了一拨炉子,因道:“听说进女师大那笔钱,就要好几十元,听说也是你由朋友那里七拼八拢聚下来的,这要是真的,我们将什么还呢?”
王豪仁道:“这个只十块钱事,无须还。”吕氏道:“那真谢谢了。可是以后,个个学期要交,我们哪里有这些闲钱?”王豪仁听到这里,就不知道怎样答复,笑道:“那总好想法子吧?”吕氏道:“好法子我倒有一个,就是我家侄子,新近女人死了,要再娶上一个。侄儿看到玉秋还中他的意,同我表示了一点儿意思。我想这很好呵!他家有两万块钱家私呢。玉秋就是要进女师大,我侄儿也许可以答应的。可是她,不知听了谁说的绝德的话,就不愿意嫁。这我就不能让她读书。谁要是给她说情,那就有很大的嫌疑。”王豪仁听着,这不是教训女儿,简直是骂王豪仁。他只是淡笑。
只听到孙玉秋屋里,一阵东西响动。孙玉秋一边说一边向外面跑。她道:“王先生,你是好意,怎能把话伤害了你。你请进你的屋里去。”她说这话,就走到了院子中心。她还只穿一件小棉袄,挽了个爱斯头,还没有梳拢。吕氏正在怒头上看到她跑出来,拿起手上的一根铁条,照着玉秋就使劲一抽。孙玉秋将身子一歪,头一下算躲过了,可是第二下吕氏把铁条远远地一抛。她躲开身子,并没躲开脚,便让这铁条的尖端,碰着了一下右脚。孙玉秋叫道:“各位住会馆的同乡,请你们看看,把铁条打人,我犯下了什么罪?”说着话,自己赶快跑开,跑在王豪仁房间外的长廊下站着,借了一根柱头,掩了半边身子。因为自己知道,这回打和骂,吕氏已经立意很久了。
这不到一刻工夫,就好多人跑来,看看是怎么回事。吕氏两手叉着道:“你只管叫,我不怕。我做娘的打女儿,打死了你,我也不用得抵命。”说着,又自地下拾起了铁条。王豪仁就向前一拦道:“大婶,这可来不得。”孙玉秋道:“你们听听,这是哪块地方的法律?就说是娘打死女儿,不用抵命,可是你并非我的娘。今天,我在这里说一说我的来历,我姓李,七岁的时候,继父向我生父说好了,把我带到北京来的。你们要不信,我继父出来了,请问一问,我这话是真是假?”孙庭绪也认为自己女人做得太不对一点儿,所以自己只靠房门站着,也没说话。现在,孙玉秋翻起老底子来了,这时脸上通红,也生了气,可是说不出话来。只是把手指着口里说着道:“好呀!好呀!”孙玉秋道:“爸爸,你不用生气,我虽不是你生的,但是你一手养大的,你的抚育之恩我总记着。但是我妈说,娘打死女儿,不用抵命,她这样一说,那就我不能不说了。”
吕氏手上,依然拿着一根铁条,叫道:“你说不是我生的,就不是我生的吧!这样的女儿我们还不要呢。可是你七岁到我这里来的,现在你十九岁了,要算一算饭钱给我们吧!我们不能尽赔。”孙玉秋道:“各位请听,要算我的饭钱了。好,我照付。妈你说要多少钱?”这会馆前面,有一重院落,住的是姓江的,他有两个姑娘,都只十几岁,立刻过来劝着玉秋少说几句。孙玉秋道:“我本来不打算说,可是这铁条,猛然向我背上一下,我要不是躲得快,那也许我不看见诸位了。”孙庭绪走在院子当中,他想了一想,那一下铁条,幸亏没有打中,若是打中了,那真不知道怎么样?就叹了一口气。王豪仁道:“玉秋,你就到江先生家里坐一会儿子吧。我们来劝一劝你妈,大家平一平气也就是了。”他回转身来,向江家二位姑娘,不住地 眼。江家二位姑娘会意,就连拖带拉,将孙玉秋引上前面去了。
有好些人就劝吕氏算了。那吕氏倒也干脆,她说:“孙玉秋要回来的话,那非嫁姓吕的不可,要不,她就别回来。我算带了她十几年,这苦也吃大了。我饭钱也不要她的,可是她也休想要家里一文钱。”吕氏觉这一宝非押中不可,知道孙玉秋没有钱,不要说进女师大了,一天吃两餐饭,那都成问题。孙玉秋听到她母亲提这样一个条件,真是太好了,就道:“好的,我不回去,我依然到女师大去读书。我虽没一点儿办法,但天下没有饿死的人,我慢慢熬吧。家里不给我钱也好,不过我有一件大袄子、一件棉背心、两条裙子,就请母亲开一个恩,给我吧?此外还有一点儿书籍,留在家里无用,也给我。”劝说的人,把这话也去对她母亲说了。过了一会儿,居然把所要的东西都拿来了。江家大姑娘看着孙玉秋加上衣服,系上一条裙子,就问道:“你今晚,没有地方睡吧?这就跟我睡得了。”孙玉秋把脸盆舀了一点儿水,在桌上放下,讨了手巾,匆匆地洗了一把脸,笑道:“多谢你,女师大有住室,不必在外面睡了。东西还寄放这里,明天来拿。”她就着桌上的茶,漱了一漱口,又借了小梳子,拢了拢发,就笑道:“我上课去了,回头见。”她说着这话真走了。
孙庭绪究竟是舍不得的,在门口守望。孙玉秋出来,父女见面了。孙玉秋站定了,向他道:“我上课去了。我总在女师大的,晚上请你打一个电话给我,总能接着。爸爸,你好好地过吧!”那孙庭绪还没有答话,孙玉秋就向北走了。
到女师大照常上课。等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,打了一个电话给杨止波。她就把家里吵嘴经过,详详细细,告诉了一遍。杨止波道:“这太好了。你要些什么东西告诉我,我好六点钟送了前去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现在就剩寡人一个,什么东西我都要。不过要看你的收入如何,才可决定。这样吧,就只给我一床被,早上一份洗脸家具好了,此外,随便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着棋,我猜都没有猜着,这实在是可庆的事情,东西我自然要办,还要吃点儿什么才好,我们共同庆祝一下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几天,我决计誓守女师大,所以你那里我也不能去。至于庆祝,你说要预备一点儿吃的,我看省下这笔钱来吧,给我买些有用的东西。这比共同庆祝还有意义得多。”杨止波道:“好!我这里谨敬奉行。”连那边电话,也为之一笑了。
到了下午六点钟,杨止波就到女师大会客室里去了,一会儿工夫,孙玉秋就来到。一推门,她就看见一个布包袱的铺盖、一个小箱子、一个小藤篮,放在椅子上,见杨止波靠椅子旁边站定,有点儿似笑未笑的神气,便大为一惊道:“你比送个学生来校,这行李也未见得少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难道我不是送一个大学生来校吗?”孙玉秋笑了一笑道:“你这就花钱不少吧?”杨止波将脚踢了一下铺盖道:“这里面一床被条、一个枕头、一床垫被的单子,除了一床褥子是买的,其他都是我那里腾出来的。这边一口箱子也是我的,现在我用不着,也奉送给你。”但杨止波虽这样分辩着。可是孙玉秋却有一句话不好出口。因为他分了铺盖一半,这就有共枕之嫌了。不过这件事,恐怕也未曾想到。孙玉秋笑道:“我这谢谢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到这里来,也不宜太久。你交伙食费,恐怕要用点儿钱,我也带来了。”自己说着,就伸手到衣袋去掏,掏出几张票子,就交到孙玉秋手上,笑道:“没有什么话了吧?我走了。”孙玉秋点点头道:“你走吧。”于是乎杨止波就走了。
这整个月,北京没有什么大事,杨止波邀了孙玉秋出来,看了一晚上戏。女师大这时候早关了校门,孙玉秋早约好了冯爱梅,在她家寄宿一宵。杨止波送她到了冯家,这才回去。却是晚上的雪下得更大,到家有一点半钟,那院子里雪,却像棉花倒在地下,踩下去竟一点儿响声都没有,屋宇上下,都是白色,虽觉没有灯光,却也很亮。隔楼的朱漆栏杆,本户的绿油窗户,都在淡淡地白色之中。杨止波进得房去,扑去身上的积雪,才把外衣脱下,把灯光扭得更大一点儿。再向玻璃门外一看,只见雪像白球也似滚着,真是乾坤不夜、天地无尘。足看了一个小时,方才睡觉。
次日杨止波起来,却已十点钟了,看看门外,雪堆一尺多厚,天上仍是彤云密布,直有再下的趋势。洗脸完毕,他到隔壁屋内来,见着殷忧世道:“这天还要下,我完了事,到哪里看雪才好呢?”殷忧世捧了一杯茶,在他屋里走到写字间来,笑道:“这看雪,以我的愚见,就是北海最好,登那白塔上一望,这么大一个城被大雪盖了,可是尽在眼底。”杨止波点头道:“你这话,是对的。下午要是没有事,我打算逛逛去。”殷忧世笑道:“我实在怕冷,阁下要约伴侣,还另请高明吧!”杨止波也笑了。
谁知这日下午,仍旧下雪,杨止波没有去成。直到第二日不但雪已经停止了,而且出着很大的太阳。回来吃午饭的时候,心想和孙玉秋通个电话吧,看她能去不能去?自己正这样想着,孙玉秋却来了。这时女子依然没有大衣,孙玉秋在大棉袄上,围上一条紫色毛线围巾,这围巾很宽很大,出门往肩上一围。杨止波看到她来了,笑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想去逛一趟北海,你去不去?”孙玉秋进了房来,把围巾扔在床上,见被条虽少了一床,可是多了一床狗皮毯子,用手按了一按床随之一笑。杨止波道:“我问你的话,没有答复,倒先笑了一笑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看你不冷呀?”杨止波道:“谢谢你的美意。狗皮毯子盖着,这还会冷吗?我邀你逛北海,你去与不去?”孙玉秋坐在他的床上两脚尖抵着地,把身子颠了几颠,笑道:“我这两为难了。我今日下午没课,原想到你这暖和屋子里来坐一坐,这有多好。可是北海看雪,也很有味的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就是怕你有点儿冷。不然,我赞成你去。”孙玉秋想了一想,笑道:“冷我不怕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这里有件毛线背心,你可以加上我们马上就走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不!”杨止波将他一件毛线背心找了出来,放在玉秋手边,而且自己就出去了。孙玉秋笑了一笑,只好将毛线背心加上。刚把衣服扣好,杨止波就进来了,两个人笑着,这就向北海去。
粉房琉璃街直道不能通北海,这要弯着走,所以有七八里路。但是看看这雪景,倒是有味。这里不像南方,雪止了,就会化,它却是冻在屋顶上头,动也不动。整条街上,尤其是胡同里,上下全是雪白一片。两个人全走的胡同深处,踏在雪地里,人的前后只见雪花乱滚。杨止波道:“这雪很有趣的。可是等上几天,路中间,被人践踏,沾上了黑泥,那就不堪领教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雪太大了,人也没法儿弄呢!”杨止波道:“怎么没法子弄呢?都动手呀。这要有很好的市政长官,就能弄得好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那自然,我们祖先不曾造万里长城吗?”
杨止波很觉她的话受听,就谈着话走路,进了顺治门大街看到挨城门边的店铺,就有两三个人在扫积雪,把雪倒在城脚下。积雪自然是一块一块的,所以堆了起来有人高了。
两个人走了一点多钟,这就到北海门口。这里过金鳌玉 桥、三海楼阁、十里园林、这就完全变了。它变得顷刻成花,宫殿变玉。站着高处一看,几十里路全是粉白的世界。两个人买票进门。孙玉秋道:“我们先到漪澜堂去望一望吧。刚才我在金鳌 玉桥看到,在北海里有一部冰车,听说当年西太后就坐过这种冰车,我们何不也试一试?”杨止波道:“好的。不过这那拉氏专横奢侈,弄得民不聊生,她坐过的冰车,你也愿试一试?”孙玉秋道:“谁说学她呀。”她说着这话,不免脸上红了红。杨止波笑了一笑道:“这是前清的事,不谈它了,我们走吧,快些去上冰车呵!”
两个人赶快走着,就到长廊围绕着的漪澜堂。这里有十几个人在海沿溜冰。朝外看,全是雪山,靠西岸有许多树林,白叶垂垂。眼前有五六里路的湖面,已经都是厚冰结平了,远望像镜子一般。这漪澜堂下面,就有两辆冰车停住。其实不是什么冰车,只是几根木头做的像一条宽面的板凳一样。它用不着要轮子,只要人站在木头上用篙子一撑,这木头在冰上一滑,就会飞跑起来。
孙玉秋走近冰车,四围观望,似乎感到很有意思。杨止波就买了两张票,同孙玉秋上去,坐在那拦板木头上。这车只能载五个人,所以一会儿工夫,就客满了。那个撑冰车的人,就站在这木头上,将篙子一撑,这冰车随了这势子,就滑了行走。约莫五分钟,就到了对岸。当杨止波坐在车上,也曾问过撑冰车的道:“当年,西太后就坐这一样的冰车吗?”他道:“当然不能一样。她坐的有一把雕龙的椅子,外面还有个黄缎的罩子。顺风走,自然更快,逆风走,虽然也慢不了,可是我们要使一把劲了。不过那是四个人撑,那就使一点儿劲,也有限!”杨止波道:“是你们撑吗?”撑篙的道:“不是我们撑,是太监撑。”这就是西太后坐冰车玩,留下这么一个影子了。
冰车到了北岸停下,停的地方,就是五龙亭。五龙亭是靠水建了五个亭子,这里第一个亭子,里面有卖茶的。杨止波就邀了孙玉秋踏雪一番,到五龙亭去喝茶。这里是四面玻璃窗户,靠南边,杨止波挑了一张桌子坐下。这里还遥接景山一角。所以在这里喝茶,倒是一乐。由这里向西南角望,这金鳌玉 桥将白色天地中间,画了一道有车马行人的界线。界线以外,依旧还是白色天地。孙玉秋轻轻地道:“那里是总统府吗?”杨止波道:“是的,总统住在那儿,不办事,也无所谓,反正国务院办理了。”其实,杨止波的话错了,这时的总统徐世昌正要办理一件事情呢。
总统府是两层半西式的楼房,大门外,有个蓄水池,到了夏季,池里出些莲花。这里有一带走廊,廊子尽处,就是大门。大门里面有很深的人行道,正面一间很大的大厅,大厅后面有两个极华丽的客厅。总统徐世昌在楼上办公,办公室里,有沙发,有写字台。在写字台对过,有三张沙发,总统在办公时候,你可以在这里坐下等候。这天虽已天晴了,可是雪后,这点儿严寒,还是可畏。那时一般还没有水汀设备,总统府却是有了,将气管扭门大开,自然是暖气如春。四五盆早梅摆在各处花架子上,自有一番颜色。
徐世昌穿着古铜色团花的袍子,上面加穿玄青缎子印团花的马褂,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。他长圆的面孔,一双眼睛特别的发亮。养了灰白色的胡须,这衣服袋里,有小梳子,闲着想心事的时候,就取出梳子,将胡须慢慢地理着。这天下午三点多钟,他坐在转椅上。那个管机要的秘书,叫文必正。他将外边给总统的电报以及公文,叠成一大沓,送给徐世昌过目。因之把一沓公事,一齐摆在徐世昌面前,自己只穿一件哔叽驼绒袍子,站在桌子角边。
徐世昌把毛笔抽了一枝,将写字台墨盒揭了开来,将笔蘸饱,放在桌上笔架旁边。然后自己将来件掀开来看,当然有不十分重要的,就把笔拿起,随便批几个字。有那重要的,那就得考虑一下,不能马上做决定了。徐世昌把公文看到一大半,忽然看见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打来的电报,这就把文字从头一念,念完了,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件事情,我原要商得张作霖、曹锟的同意。张的回电,早就来了,想不到曹锟这个回电,今天才来。”文必正笔直站立着,就道:“我想这或者是吴佩孚方面作梗吧。他有好些地方,不满意张少轩。”原来这少轩的号,就是个嗾使清朝复辟的张勋。
徐世昌将那张电报,又念了一遍,因道:“这个电报到了,其余方面,我也不管了。命令上就这样写着,特派张勋督办热河林垦事宜,这命令一发表,那就算轻了我身上一个累了。”文必正看到徐世昌只管把手搬弄着那张电报,因道:“总统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除非这里拟定开垦办法,他那有所遵循。”徐世昌把胡须摸了几摸,哈哈笑道:“不要来这一番官样文章了。你就拟好了办法,他张少轩认不到许多字,你尽管说得天花乱坠,他也许全不知道呢。我们虽派了他督办热河林垦事宜,我保证他不会前去。这无非给他一点儿面子,所以派个督办名义。这也是他要的。其实不派督办热河林垦事宜也行,管你挑哪一省,他都乐就。但是我们想一想,哪一省呢?恐怕哪一省也没有热河来得这样便宜吧?”文必正听了,也是一笑。
徐世昌再又接着看了许多公文,并没什么了不起公事,看完了,对文必正道:“你回头打个电话给靳总理,就说曹巡阅使的电报,我看见了,回头请他打个电话给我。大概今天可以把名义做最后一天的考虑,不是明天,就是后天,可以把全文发表。听明白了吧?”文必正连声道是。
文必正回到秘书办公室里,打听得靳云鹏还在国务院,给靳总理通了一个电话,当然这事,国务院里也早知道的,就答应了好,等一会儿亲自来看总统。这样一番经过,自然没有什么问题,等着这里把命令送交印铸局,在时间上已是第三天三点多钟,文必正就打一个电话给张勋,在电话里给他道喜。张勋自从那年复辟失败以后,就躲在荷兰公使馆里。他在公使馆一个靠北院落的几间房屋安居。他这个人却也不会安分,闲时就叫几个胡同里清吟小班里的姑娘,逐日到使馆里去陪他。这日正有两个姑娘,陪他在中间屋子里取乐。他脱了长衣,上面穿件灰色宁绸短袄,下面穿条古铜色的棉裤,将裤脚一系,穿了一双缎子鞋。一个溜圆的脑袋上还留有一部短须,他不戴帽子,露出了半边光头,半边却梳了辫子。由于他上了年纪了,所以他的辫子,却是细细的一根不到两尺长,人家都说是猪尾巴哩。
他坐在沙发上,脚抬起放在矮茶几上。他很有几个臭钱,茶几上许多碟子,里面放着许多食物。张勋对一个姑娘道:“老五,你给我捶几下腿。有好久不上外面跑动,真叫我一双腿,都很受着委屈。”旁边一个姑娘,就慢慢地靠近了沙发边,马上蹲着,将两只粉团似的手,伸着在张勋腿上捶。忽然电话铃响了,另一个姑娘就前去接电话。她接了电话,就向着张勋很细声报道:“是公府一个姓文的来的电话,说明了要大帅说话。”张勋道:“这是文必正来的电话,我当然要亲自接,你把电话给我搬过来,我来说话。”
那个姑娘就把茶几一搬,靠近了沙发。那个捶腿的就停止了工作,站到一边去。张勋接过耳机,笑道:“是我呀!什么事这样可喜可贺?哦!命令发表了,文字怎样说的?哦!是特派张勋督办热河林垦事宜。真的!好!我明天到公府谢谢总统。”他挂上电话,一起身,在沙发前站了起来,大声道:“徐世昌还像一个朋友。我说了,要派我一个督办嘛,我还能去,派我别的事,我是不去的。徐世昌到底派了我一个督办热河林垦事宜,徐世昌够种!要说因为复辟,我就有罪,这也太荒唐了,不说别的,复辟事前几十分钟,督军团都晓得的。段祺瑞难道不知道吗?我一个人被这些人骗得下了马。那都不说他了,最可恨的是倪嗣冲,他说好与我共同干的,谁知我往东交民巷一跑,他就把我的辫子军尽量一收,这真不讲交情。今天我又得了督办,今天我又得了督办啰。哈哈!”他说话不会斯文,站在那里,手脚乱舞一阵。随了这阵乱舞,就听到哗啦哗啦一阵很大声音,从北屋里响了出来。
张勋是大红而特红过来的人,虽这里是在公使馆里逃难,却是尚有十几个用人伺候着。用人听到一阵很大的声音来自上房,各人都吓了一跳,就赶快向上房里张望。推开门来,只见张勋站在屋子中间,哈哈直乐。两位姑娘也站在屋里旁边,也嘻嘻地笑。原来这地下,躺着有一个茶几,是被张勋一脚,便翻了一个身的。所有上面的玻璃杯碟,以及茶壶茶杯,完全离了茶几,滚碎了满地。张勋看到五六个用人,全瞪了大眼向自己瞧着。张勋哈哈大笑道:“好事好事。刚才我得了公府的电话,命令发表了,我又升了督办,这还不该乐吗?我恨不得把这房子,一脚踢去,让它飞上天才好呵!”
这当用人的,都是很聪明的,听得张勋又升了督办,虽不知道是督办什么,可是督办这个官衔是很大的职位,那是知道的。听了这个喜讯本来要行军礼,给督办贺喜,可是谁都没有穿军衣。但张勋的脾胃,用人是早已明白的,有的就把衫袖掸了掸灰,人走上前,请了一个安,口里便道:“大帅大喜。”原来跟张勋的用人,都是口称大帅的。张勋道:“等一下子,命令来了,我就要出东交民巷请客了。也许有人得了消息,马上会来给我道喜,你们快给我把屋子打扫干净。”众用人听了这话,连声称是,不到十分钟,就把屋子打扫整齐。张勋看着他们今天卖力,就摸着胡须,坐在沙发上笑道:“老五、老七,我又做了督办,你们大概也知道了。我有意收你二人做姨太太,你二人意思怎么样?”这两位姑娘来陪着张勋,那无非是金钱关系,谁还愿意跟着这拖了猪尾巴的人在一路。可是你只管不愿意,当他的面,决不能说是不干。老七道:“大帅,你说这话是真的吗?”她说着话,就把老五在沙发上牵起。张勋哈哈地笑道:“那自然是真的。你二人运气好,碰到政府给我督办做。”二人听着,就连忙走过来,将两腿向下一蹲,请一个双腿安,口里道:“多谢大帅。”张勋道:“不用行礼啰。”那几个打扫房间的用人,看见了,立刻过来给二位姨太太道喜。张勋看到,真个高兴到了极点,立刻拿出两千元钱,来赏他们。
张勋这番猜着他的朋友会来,那是猜准了的。第一,送命令的人来了,第二就是卫戍总司令、步军统领来了,第三、第四来了无数的道喜人。张勋照例见了,而且借了很大的房屋摆了几桌酒席,以表示庆祝。但是不能忘怀的,便是总统徐世昌。次早,十点钟,便穿着枣红缎子皮袍,上面加起黄马褂。头上戴起小瓜皮帽,后面拖着辫子,坐了汽车,去拜谢徐世昌。车子到了大门口,停下,自己下车步行。当然张勋无人不认得,尤其是他那根辫子那是第一的记号。门房看见,还没有说话,跟着他来的随从,就到门房前来挂号,张勋依然前进。到了前面一个大客厅,张勋一人进去,在此候见。过了十几分钟,有个穿哔叽长袍的人进到门边道:“张督办,请。”张勋当年那番气派,在东交民巷逃亡几年,虽不至于扑灭干净,但今日到了总统府,不能不行规步矩了。听到一声请,就跟了那个人向右手客厅前进。他一进门,就看见徐世昌在沙发边站起。他赶快走了两步,就随着作了三个揖。
徐世昌也回三揖。这个地方,四周都是沙发,沙发背后,有几挂嵌入壁间的山水人物画,还有几张桌子,上面摆着珊瑚玛瑙的人物,用玻璃罩子给它罩住。此外是各种鲜花了。沙发边有矮矮的桌子,都是嵌罗钿的。徐世昌道:“少轩,你还好呵!坐下吧。”张勋在外边将沙发坐定。徐世昌坐下看了他这模样,倒还是十几年前的装扮,这位仁兄还是忠于前清的,就微笑了一笑。勤务敬过了茶,退下。张勋道:“多谢总统呵,还给我一个督办做。”徐世昌道:“热河也不是不能去的地方,凡事总看人为而定呵!”张勋道:“我看看再说吧。我从前说过的,袁项城在,我就跟袁一辈子。他死了,我又跟着清帝宣统了。可是于今我这就和总统,卖上一辈子力。”徐世昌笑道:“世界上没有当总统当上一辈子的。你以后和国家出力吧。”张勋道:“那也好。”徐世昌看着他,总是带点儿微笑。说了几十分钟的话,张勋起来一揖,向总统告辞。徐世昌又勉励几句,送到客厅外,就不送了。
张勋坐着一辆汽车,东闯西奔,跑到西长安街东口,将一辆板车撞翻了,他的汽车还是一味乱跑,一会儿工夫,就跑得不见影子了。这位赶车的站着直乱骂。这里有位青年,穿了一件灰布棉袍,头上戴顶毛绳帽子,笑道:“你不用骂了。这个人我倒认得,几年前闹过大乱子的,名字叫张勋。你这样大骂,他根本不听见。要是听见了两句,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!”赶车的听说是张勋,也就不骂了,叹了一口气。这个青年也就由此奔顺治门,回他的会馆。这个青年,正是张勋的同乡,江西人,名叫陈毅然,和张还有点儿瓜葛之亲的关系。但是他没有理睬这位同乡,而且也叫人别理他,这陈毅然倒是有几分骨气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