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小梅到了桥上,她才笑说道:“我不会投河了,请二位不要抱着我了。”两个笑着,就把手松开。冯爱梅笑道:“有好些人,就靠着一时的刺激,忽然寻了短见。”王小梅道:“我不那样傻。我想我妈一定在家里谈我的事情。结果,还是我赔个不是,照旧唱戏。”孙玉秋在一边想着杨止波要我猜的这个哑谜,我已经猜破了。

她们在卢沟桥左右,足玩了一会儿,到了五点钟,就坐汽车回家了。孙玉秋是从菜市口就下了汽车,就一直到宇宙通信社里来。走到院子里,只见杨止波正在自己屋内,伏在桌子上撰稿子。自己走到房里,就笑道:“你做事,我又来了。”杨止波放下笔,站起笑道:“你暂且坐一下,我写了这一页稿子,就没有事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也不耽误你的工作,只说两句话,我就走了,就是你托我访王小梅的那件事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好极了,你只管坐下,等我写完吧。”

孙玉秋到杨止波这里来,已经很熟了,找了一本书,自己歪在床上看。等他把稿子写完了,她才把王小梅的事,谈了一谈。凡涉及不好怎样说出来的事,含笑一笑,就不说了。说了半个钟头,方才说完。杨止波笑道:“这很好,她们唱得很红的人,还有这样的难处,那要是不唱红的人,那就不必提了。我们男子去访,决计访不到这样详细。你自然没有吃饭,我们到小馆子里去吃一餐吧?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去是去的。可是你有几个同乡,是平等大学里的学生,最喜欢到这条小街上吃馆子,要是见着了他们,他们会开玩笑的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你这话有些不通,是我的同乡,难道不是你的同乡?若是同乡见了面都知道了,那也很好呀!”孙玉秋笑笑,两人就同着上小馆子来了。

天下事真有不猜便罢,一猜便中的事实。二人到小馆子里,因为孙玉秋怕遇到人,就上楼挑个座位,随便吃点儿东西。可是只吃到一半,便上楼来了三个少年,一个穿灰哔叽袍子,尖形的脸,戴了一副眼镜,那个是柳又梅。第二个长形的脸,也戴了一副眼镜,穿件青呢袍子,那个人叫田江帆。后面一个,穿得朴素些,穿一件灰布袍子,略圆的脸,叫南夕阳。三个人都戴着呢帽子,进了门,都提在手上了。孙玉秋将脚轻轻地踢了杨止波一下。原来这三个人,全是平等大学里新闻班的学生。在安徽会馆开同乡会的时候,和杨止波曾会过两次,彼此都认得。同时,在北京这大学里设新闻系的,就只平等大学最早,而且这时,还只有它一家呢。杨止波是新闻业里一个人,三位既是新闻系里的大学生,所以认识了以后,就比别个同乡,还要亲密点儿。

杨止波一抬头,看见这三个人了,就连忙站起身来让座。柳又梅一看这个桌上,还有一位女士,就不便从中打搅了,便道:“老哥既吃完了,我们还是刚来,我看就两便了吧。”田江帆道:“这位女士,也是一个大学生吧?”杨止波道:“是,我应当来介绍介绍,女士姓孙,现在女师大读书,也是我们的同乡。”孙玉秋既经杨止波介绍了,这就不能含糊了,就站起来,和他三人点了一个头。南夕阳道:“我们靠窗户这边坐,杨先生不必客气了。”他们三人说了这番话,真个到窗户边去坐。至于孙玉秋说的,怕他们开玩笑,那倒不然,尽是规规矩矩,各不相犯。

杨止波这桌先吃完,他就站起身来,叫这里跑堂的朋友过来,把两桌的钱全算一算。那边柳又梅听见了,便道:“杨先生不必客气,我们还没有吃完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个我自然知道,但是不妨事。他们这里离我通信社里,近得非常,平常吃饭,我都是在这里。你们只管吃,我已经招呼过了记在我账上。各位慢用,兄弟先告辞了。”在座三个人,就各自哎哟了一声。孙玉秋也起来,向三人点了一个头,两人就笑着,匆匆地下楼去了。

三人就继续吃了。柳又梅道:“这位杨先生,还有一位女士相陪。本来想开一二句玩笑,转念一想,我们交情还不深,还是老实点儿吧。”田江帆笑道:“你还要给人家开玩笑。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。你这个柳又梅,人家都说你自命为《牡丹亭》上柳梦梅的化身,那就算是的吧。可是就找杜丽娘化身,却是不易呀。然而……”柳又梅将筷子夹了碟子里一块鸡,送到田江帆面前,笑道:“不要又然而了,‘不知许多,且食蛤蜊’。”这就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。南夕阳道:“我们谈些正经的吧。十姊妹队里,现在出了一个人言周刊,我们也要出一个,好与它对比。”柳又梅道:“我几乎忘记了,上海《江新日报》,已经复了我们的信,所有一切,依我们所议,这事算完全办妥了。信我放在公寓里,回去就可以看到。”南夕阳道:“那很好,明天下了课,我们就办稿子,这也是两全其美的事。一、我们在上海,出了一个周刊。二、《江新日报》,在大学新闻系里邀了我们。两方都有面子。”饭后,三个人就赶忙着回去,把《江新日报》办理的事给处理了。

原来平等大学,设立在东城,是一个私立大学,办得相当好,学生有一千七八百个人。在当年,这名额已经很多了。

这学校的教授极力聘请好的。就以新闻系而言,有做了很多年大学教授的右大夫、徐绿林、吴一人,有屡次入阁员黄平,有当报馆的社长郝长波,这都是很有名的人物。至于上学生课,讲得有兴趣,那就要数郝长波,其次是右大夫。郝长波是一个瓜子型的脸,可是瘦得很,几乎上面没有肉。但是这位先生,十分好美,头发梳得溜光。一点儿胡楂子也没有,身上穿一件古铜色团花缎子驼绒袍,上面加着青色团花缎子夹马褂。两手笼起,站在讲台上,身子微动摇,表示满不在乎。郝长波来的时候,就对学生道:“这一堂是教稿子的编辑法。当然,光靠口授,还不能尽其所长。我要教的,是脑筋里想,手里练。今天我发通信社的稿子给各位,由各位拿了稿子去改。”

郝长波看到稿子都发齐了,就走向学生丛里,看他们改得怎样。到一定的时候,他就一边收,一边看。看看离下课只剩下一刻钟时,这就说道:“这只剩十几分了,我把好的,先说两三条吧。其余,我把各位有不对的地方改了,然后发还,各位自看吧。”这样,同学们都很喜欢郝长波这个人。

其次,就算右大夫了。这一日正值讲过了吴一人的日本文学史。论说吴一人的文学,那是挺好的。无奈他发音低得厉害,而且又是绍兴官话,这听起来就不能完全满意。到了这一堂,是右大夫的中国文学史了,他穿件灰色哔叽袍子,大概喝酒喝得一张脸通红。他走进教室来,手里拿着一本书,和学校里印的十几张讲义,向讲台上一放,连忙掉转身来,面对着四十几位大学生,发言道:“我今天谈《西厢记》,诸位可以听一听。”他说了这话,就不觉走下了讲台,一边讲课,一边走。走完了教室尽头,就横走,横走又尽了,这就掉转身躯,向讲台上走了。

这样讲课,许多学生听不惯的,可是他总是这样,而且说到高兴的时候,这就走得更远。日久,同学们也都习以为常了。有一次上课,他一眼看到柳又梅,笑道:“柳君,听说你的昆曲很多吧,尤其是《西厢记》这方面,收得不少。”柳又梅含笑道:“有几部。”右大夫道:“这王实甫做的《西厢记》,的确不错,有很多很好的句子的。书中的张君瑞,是托词,按实在的故事,是指唐朝才子元稹。与《西厢记》齐名的《牡丹亭》,书中主人柳梦梅、杜丽娘,那也是托词呵。哟!柳君的名字,和柳梦梅只差一个字,柳君你有所遇吗?”他这一说不要紧,很多人就嘻嘻地笑开了。

这同学嘻嘻地笑,原是有问题的。原来这女同学里,是有一个姓杜的,而且这名字,也是和杜丽娘差一个字,叫杜丽春。那个时候,女同学非常少,他们新闻系有二百人,女学生只有十一个人。所以杜丽春来到新闻系,就很多人知道了。并且她和柳又梅这班人,同在一个年级,当然同在一堂上课。那时女学生多半坐前面,所以右大夫讲到托词。同学笑起来。柳又梅也跟着大家一笑。这杜丽春坐在柳又梅一排,却不好意思了。

这学校是先前一个公爵的公馆,里面很大,教室以外,是很长的走廊。柳又梅下了课手上带了书,先下堂来,但是到了这长廊上,并不急于要走,却慢慢地步行,有时看看这院子里落了树叶的枯条,觉得很有诗意。这时候,差不多人都走完了,杜丽春才从教室里出来。她身穿绿格子袄子,下身系一条青色的裙子,脸是苹果式的,胁下夹了一包书,皮鞋走得踏踏踏地响,柳又梅等她走到身边,才含着笑道:“下了课你才出来!”杜丽春并没有回答,也没有向他看上一看。柳又梅道:“不是别的。我们接洽那《江新日报》的事,已回信答应了。今天晚上,我们就开始搞些稿子。这个副刊,规定了一个礼拜出一次。我们起了一个名字,叫作《春雷》,你看怎么样?”杜丽春还是不作声,而且走得格外快些。柳又梅道:“你别跑呀!在《春雷》上,给我们来篇短文,好不好呢?”杜丽春这才低着答言道:“回头再说吧。”她说毕,就加快两步跑走了。

忽然有人在身后道:“柳君,你慢走。”柳又梅回头一看,右大夫由后面来了,便停住脚步问道:“呵,右先生。”右大夫走向前来,问道:“刚才过去的那位女士,她姓什么?”柳又梅道:“她姓杜呀!”右大夫吃了一惊道:“她真姓杜?叫什么名字?”柳又梅道:“她叫杜丽春。”右大夫道:“什么?杜丽春!就是杜丽娘的丽字吗?”柳又梅笑道:“是的!”右大夫道:“这真是,我今天刚说了《牡丹亭》,谁知坐在下面听讲的,就有一个姓柳的、姓杜的,这真是无独有偶呵!柳君,好个如花美眷,千万不可以似水流年了呵!”他说完打了一个哈哈,就笑着走了。

这个右先生,名士气非常重。柳又梅虽经先生这样一说,就像吃了合欢酒似的,也就含着笑,慢慢地回公寓。他住的这个公寓是个二等公寓了。柳又梅的房子,在一个过道里,也就是上海叫作小弄堂的。这里有两间屋,外面一间做书房,里头一间做卧室。这房子虽然不大,这在做学生的,已经是很好的地方了。柳又梅将锁开了,将门打开,里面有张两屉桌子、一把木椅子、两只方凳,还照例摆一架子书。柳又梅泡了一壶茶,自己将木椅摆正,就坐下来,端着茶杯,细细地喝,他看着桌子上新买的盆竹,长得绿色如小伞一般。这就文思勃然,自己就把书堆里几张红白格子纸,放在面前,纸上已写了字,他重新看过一遍,觉得意境很好。立刻抽开笔写了四个字:西山红叶。心里想,这就算给我们《春雷》写的稿子吧。

门一推,田江帆进来了,笑道:“我想,你在为《春雷》写稿子吧?”柳又梅道:“我写都写起来了。这不是?”说着,将桌上的稿纸一指。田江帆起身看了一下,笑道:“我也写了一篇小品。”说着,自己向袋里一掏,放在桌上。这田江帆的书法,向来很有名。柳又梅揭开纸来一看,只见龙盘虎踞,鹤舞鸿飞,写得真好。前面有个题目,是《雨丝风片》。点头道:“你这题目,着实是好。我对《牡丹亭》可说熟极,可是就没有想起这个题目。”田江帆道:“你暂且不要胡夸呵,你看,南夕阳来了。”

南夕阳这就来到屋内,还没有坐下,笑道:“你两人在议论什么?”柳又梅道:“议论我们要出《春雷》,找稿子啦。我们有两篇了,你给我们拉得怎么样?”

南夕阳也没有坐下,连忙在身上一掏,拉出两卷纸,就往桌上一丢,笑道:“我说了就做得到。”柳又梅连忙打开纸来一看,竟也是两篇散文,一个题目也出自《牡丹亭·惊梦》的句子,上写着:良辰美景奈何天。另一个是《一缕麻》。柳又梅两手一拍,就道:“这不行啦!我们第一期,要一篇纪念文字,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出春雷。再说我们也应该有篇议论文,再弄段记事文章,然后再登小品文,这就很可以了。现在我们尽是小品文,这等于出小品文选了。”他这一说,连南夕阳、田江帆都被他提醒了。田江帆也站在桌子边,笑道:“这一提,果然不错,人家要误会了,我们平等大学就只会写小品文。”南夕阳道:“所积拢的稿子,当然登不了许多,但是留在下一期登,这也没有什么。可是差的稿子,我们得安排一下。这纪念文,两三百个字,归我写,明天上午我交卷。还有一篇记事文,归又梅。还有议论文,这个……”田江帆笑着,自己退了两步道:“这个我不能来。”南夕阳道:“这有什么不能来,就说这里的政客,专门造谣,弄得市言 虎,这就成了。”柳又梅道:“这样把小品文再登个一条,那也就成了。可是一篇都不约外人吗?”南夕阳道:“约外人写怎样来得及呢?我看我们去吃晚饭,还是我做东,就这样一言为定了,走吧。”于是两个人跟他笑着,相率走了。

当然,他们吃过晚饭,把事情已经议妥,柳又梅回公寓又把他的记事文,想了一会儿,然后动起笔来。刚写了一张格子纸,就听到门敲着响。他这里凡是住公寓的,多数是男同学。他们之间往来都是直进直出,根本不敲门了。现在是谁来了呢?柳又梅连忙把笔丢开,一边起身相迎道:“请进吧。”柳又梅桌上点了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,照得屋里通亮。门打开来,原来是杜丽春。她进得门来,就在衣服里一掏,掏出一张稿子,将稿子放在桌上。柳又梅看见,立刻笑道:“谢谢,这一定是我要的稿子,你亲自送来了。”杜丽春道:“我作的,是一首新诗,回头你看吧。”柳又梅道:“好!我亲自看看。坐一会儿子吧?”杜丽春站在屋子当中,就鼓着脸问道:“今天,右大夫找着你谈话吧?他说了些什么?”柳又梅笑道:“这不相干。”杜丽春道:“不相干,正是相干。”柳又梅笑道:“我把他的话,说给你听听好吗?”杜丽春不鼓脸了,就噗嗤一笑道:“不用你告诉,我也知道。我走了。”说完,她开步就要走。柳又梅道:“你到这公寓里来,也不少路,何必就走。”杜丽春道:“你这里……不好。”说着,将手对前屋子一指。她不再说什么,就匆匆向屋外走了。柳又梅笑道:“不要忙,我还有话问你呢。”

杜丽春听到他这样一说,这又重新跑了转头,问道:“什么事?”柳又梅笑道:“下个礼拜有好戏,你可要去看一看?”杜丽春道:“什么戏?”柳又梅道:“是梅兰芳的《游园惊梦》。”杜丽春道:“这出戏,你看过不止一回了。”柳又梅道:“当然,我看过多次。可是你没有看过呀。”杜丽春笑道:“这戏里的名字,也是一个姓柳,一个姓杜,怎么相同得……真是!”柳又梅笑道:“这真是妙呵!当然你是愿意去的了。”杜丽春道:“你要请了那些人,我就不去。”柳又梅笑道:“这还用得着说吗?只要你去,我就瞒着他们!”杜丽春道:“那再说吧。”她于是真走了。

可是前面屋里,住着一位刘卓夫,他也是新闻系的学生。他家里很有几个钱,所以书念得倒罢了,就是喜欢玩笑。刚才柳、杜这一番话,刚巧他都听见了,赶快就到屋里,把留声机原放在桌上的,挑出《游园惊梦》的片子,唱了起来。他知道,杜丽春匆匆地来,又匆匆而去,她或者听不见。可是,瞒着他们去听《游园惊梦》的那个人,这时在屋里,一定是听见了。他把话匣子唱过了一会儿,就有个同学跑进屋里来道:“不要唱了,怪吵人的。今晚无事,我们打它八圈吧!”说着话,就伸手来拖。刘卓夫道:“去就是了,我这里还要关话匣子,要拿钱,这是要做的善后工作呀!”那人笑着道:“你拿呀,别让我催第二道呀!”就高兴走了。

原来这些中学以上的学生,实际上分为六个等级,真个层次豁然。第一等是穷学生而且很用功的,他不但住不起公寓,连吃饭都有问题。可是他非常积极,像组织什么会,他都参加。第二等就是柳又梅这种人,家里过得去,在学校读书,不算用功,但是很有才华,功课都考得极好。学校里有什么会,不但参加,并且是这种人发起,凡有娱乐,也挤上一脚。第三等是死读书的学生,一切事情不问,专门读书吧。这本来是好事,可是对于一切事情都不问,久之,那就成了一个书呆子了。第四等是专门跑娱乐场的学生,这里有学问极好的,有实在不行的,他们混在一帮,专门在戏院、大鼓场瞎混,当然书几乎是不念。第五等是刘卓夫一派,天天打麻雀劈兰,无论小娱乐、大娱乐都来。第六等是不念书的混混。既曰混混,自然什么都来。有这极不好的学生,这里公寓里,就引了不正经的女人前来。至于在外边逛妓院,那是家常便饭了。

这就谈到刘卓夫学生了,在屋里关好了话匣子,在箱子里拿好了几块钱,就把灯扭小一点儿,叫声茶房锁门,自己就到刚才叫赌博的这间屋子里来。赌钱这在公寓里是很欢迎的一件事,因为赌钱有头钱,这数目茶房分大部分,账房分小部分。所以赌钱时茶房照顾非常周到。刘卓夫到了这屋子里来,见一张方桌,朝当中一摆。麻雀牌就稀里哗啦倒了满桌,两盏灯放在两只桌子角,三个人坐在桌子边,就静候刘卓夫了。

刘卓夫打了一会儿牌,南夕阳推门进来。刘卓夫笑道:“咦!老南来了。阁下是不打牌的,有什么事对我说吗?”南夕阳找个方凳子,在他旁边坐下,笑道:“阁下以后少开些玩笑,好不好?”刘卓夫笑道:“你说的老柳这件事吗?我做得还不够呢,我要是把门一反扣,将《百子鞭》一放,你猜怎么样,准是个乐子吧?”南夕阳就正色道:“你这就不对。他们一对青年,找他们适当的伴侣,这是明明的一条光明大道。你这么一开玩笑,那算怎么回事?”刘卓夫笑道:“你老哥跑来,是就训诫一番吗?好了,我敬受命。还有什么没有?”南夕阳道:“我们在上海《江新日报》里,出了一个副刊,名字叫作《春雷》,要求你给我们写点儿稿子。”刘卓夫笑道:“这事最好不要找我。难道怎么和一个三翻,这也能写吗?”南夕阳笑道:“怎么不能写呢?不论写什么,只要与我们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,也很好吗。”刘卓夫道:“那容易,明天晚上来拿稿。七筒。”他顺手丢了一张牌出去。坐在上手的人,将牌一摊,和了个三翻。刘卓夫回转头来,笑道:“我只管和你说话,放了一个三翻给他和了。”南夕阳也没有说什么,就哈哈大笑出了他们的房门口了。

过了两天,南夕阳正下了课,夹了讲义,往公寓里走,看到一个穿旧灰布棉袍子的人,戴了一顶旧灰色呢帽,也夹了讲义本子走着。南夕阳道:“庄子猷,我找你好久了。”庄子猷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南夕阳就走着向前,笑道:“我们一个礼拜出一期副刊,你知道这事吗?”庄子猷道:“这我早就知道了。”南夕阳道:“怎么样?我们要两篇稿子,可以吗?”庄子猷道:“好呀,我的稿子可是写得真坏,你们填填篇幅吧。”南夕阳笑道:“何必客气!稿子什么时候有?”庄子猷道:“明天早上就有。”南夕阳道:“阁下还住在会馆里吗?”庄子猷笑道:“这练练腿劲,也是好的。”南夕阳道:“苦得很厉害,可是不言苦,这真是读书有得。明天交稿子,自然很好,但是后天交也无妨。”庄子猷说好,给南夕阳点一点头,就和他告别了。

南夕阳心想,学校里要拉拢的我都拉拢了。可是一班捧角的学生,这里面也有能写的。明天碰到了他们,我还拉拉看。过了两天,下午没有课,就到广和楼这条路上来。到了广和楼往小池方面一看,这要找的胡万顷正在这里听得入神。他穿一件花呢布的棉袍子,围了一条花围巾,头上戴一顶灰色便帽。这在当年,也是一个少爷的样子。他只有二十岁边上的年纪,皮肤白嫩,长得长方脸。南夕阳看到了他,就把他衣服连扯了几下。胡万顷一回头,看到是他,就一点头,站起来要替他找座儿。南夕阳低声道:“我不听戏,请你出来,我有几句话说。”大家都知道,这南夕阳是一个很活动的人物。他这样说,也就跟着他出来了。

他们到了肉市,站在一个犄角上。南夕阳笑道:“你的小品,给我们来两篇。我们是在上海《江新日报》里出副刊,这与足下要把京朝艺术往南方移,若合符节,这不很好吗?”胡万顷道:“阁下说的,自然不错。可是我写两篇捧角的文章,你这里不会要的呀!”南夕阳把衣服一扯,口里一吹,笑道:“这种吹胡子玩意儿,说了又说,天天是这一套,当然我们不要。可是你若说到学戏,后台吃窝头,小孩子天天挨打,很多很多的事情,这就是极好的东西,怎么说不要哩?”胡方顷将围巾扯了几扯,对他身上,望了几望,点头笑道:“你这是真的话吗?”南夕阳把脚提着道:“你看我是为访你而来,岂能说假话?”胡万顷道:“你这样说,倒是你别具只眼。你几时要稿子?”南夕阳道:“你哪天交来都行。你把他们学戏的苦处说出来,一期登不完,我就登两期,两期登不完,那就登三期,也没有关系嘛。记着,我们总是要好的。”胡万顷笑道:“好的,一个礼拜我稿子一定可以交到。我保险全是说童伶学这项玩意儿,真是不易。”南夕阳笑道:“好!你去听戏吧,这时候,好的正来着呢!”胡万顷也是哈哈一笑。

南夕阳是这样拉稿子的,所以他们出的这一版副刊还不算坏。这天下午,忽然天下起雪来。照说,下雪还没有到日子,这可说得是一个早寒了。南夕阳一想,今天柳又梅总在家里,邀他吃一顿涮锅子去吧。自己这样想着,就冒雪向柳又梅的公寓里去。可是柳又梅偏不在家。南夕阳无精打采,来到前面院子里。刘卓夫隔了玻璃窗户望见了,哈哈笑道:“找柳又梅吗?这时在真光影戏院,看《游园惊梦》呢。这回他是一个朋友不带,带着他的爱人,温习他柳、杜两祖先的故事去了。”南夕阳听着,前后一想,这是对的,就笑着冒了大雪回去了。

柳又梅当真是邀了杜丽春一路,去看《游园惊梦》的。他到戏园子里,两个人找到座位,开始看戏,这时男女分座,怎么这里又合座呢。原来真光是新式的戏馆子,他家卖票定座,是男女合座的。真光本来只演电影,这要头等角儿来演戏,才开始让一天两天呢。戏院在东安门,现在改为北京戏院了。柳又梅只管看戏,后面有个朋友在那里,也没有看到。杨止波也是同了孙玉秋今晚上来看第一回戏,他坐在后一排,自然对柳又梅看得清楚了,戏散了。大家站起来,柳又梅这才看到杨、孙二人,点头道:“阁下是早看到我了。我来介绍,这是杜丽春女士,也是同乡。”这杜丽春三个字进了杨止波的耳门,觉得这与《牡丹亭》真是巧合,当时也点了一个头,就各自分手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