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止波走出了梁家,心想,这位梁老先生很落伍。和前清士人往来,当然是可以的,但是何必瞒着呢?他正走着,旁边有个卖糖葫芦的,向他问道:“先生你从梁家来吧?”杨止波看他,扛着一根草扎的球,球上插了好些个糖葫芦,便道,“是的。”这个卖糖葫芦的,也有六十多岁的样子,笑道:“这梁老爷,还想做官呵!前天,我到他家门口,看到一个太监由他家里出来,手里提了一个空盒子,笑嘻嘻地走着。这又不知道得了几多赏钱呢。”杨止波听说太监送东西的话,这又越发有点儿不信任了。

回到通信社,本想把梁墨西的话可以写做一篇通信。可是想到汉魏文章总是要被人打倒。这已经是一件历史。这篇通信也就无新鲜事可说了。殷忧世正在院子里散步,看到他两手伏在桌上,砚台里墨也磨了,笔也抽动了,但是他两眼望着几盆秋海棠,只管呆想,便道:“什么稿子,你在呆想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我要写这个人,对当前的政治不怎么注意,但是早几年的汉魏文章,谈起来却很重视。是谁呢?就是梁墨西。”殷忧世道:“这个人我知道一点儿。我有一个同乡,他知道更要详细。你要能等一等,我可以明后天,告诉你一点儿新鲜消息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当然可以。不但是梁墨西,无论哪一个,有新鲜消息,总是好的。”当时约定了,他这一篇通信,就专等他的新鲜消息了。

这日断黑,点了一盏煤油罩子灯,杨止波想看书,可是孙玉秋来了,穿了件灰布褂子,黑绸裙子,梳了个爱斯头。杨止波就起身向她作了一个揖,笑道:“恭喜恭喜,现在是大学生了。”孙玉秋进来靠床站定。笑道:“考取女师大完全是你的力量。这份装束,迟早总是要改的,就改了吧。我知道,见了面,你一定会开玩笑的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本来是个大学生了。考是考取了,你父母现在怎么样?”孙玉秋就随身坐在床上,把手慢慢地摸了摸褥子,她道:“我为这事,来和你商量一下。我爸爸倒没有说什么,就只淡笑了一笑,说这进女师大,一进去,就要个二三十元钱吧?以后每月也要个十元钱,医学院里,配药的事自然要辞了,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弄钱呢?我那妈却是骂个不歇。可是我有我的办法,对他们一概不理。这也是你教我的法子。”

杨止波倒了一杯茶,递给孙玉秋,自己在那写字椅子上坐了,笑道:“对呀!就是这个办法,钱你不问他们要,以后要是不给饭吃,你就在学校起伙食。再逼一步,你就向学校里一搬,一天的云都散了。”孙玉秋喝着茶,笑道:“你说得这样容易。他们虽不是我的父母,却是带了我十来个年头,我要是就这样走了,倒是心中过不去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我也没有叫你就这样走呀!现在不必谈这些了。你现在大概要多少钱?”孙玉秋把茶杯放在桌上,将手指在桌上乱画,含了笑容,有话没说出来。杨止波笑道:“我知道了。女师大要交一笔费用,这就要二十元吧?还要几元钱零用,共总三十元,差不多吧?”孙玉秋笑了,一句话也没说。

杨止波就打开了箱子,取了三十元票子放在桌上。孙玉秋笑道:“又给多了。学校里交费,只要十几元。你头回给我十元钱,还有六块多。”杨止波道:“多了,你不会留着吗?”孙玉秋就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在这通信社里,就只有二十元的月薪,我这两回,就拿去了你两个月的。我有一点儿不忍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个通信社,我就是为你干的。芜湖的报,为我弟妹干的。在北京,我还有两笔月薪好拿,一半给母亲,一半自用,分得四平八稳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好吧,我就照收了吧。自然都是你的钱,到了我手,就算是我的吧,今晚,我请你逛回游艺园。”杨止波吃惊道:“你不用得赶快回去吗?”孙玉秋望了桌上道:“那个姓吕的,又到我家里去了。我见他就有气,就跑出来了。今天回去晚一点儿,也不会挨骂。”

杨止波道:“这倒很好呀!姓吕的到你家来,你就出来了。这一出来,女师大的费用,有了着落。我呢,也逛了一回游艺园,这岂不是好?”孙玉秋也笑了。杨止波好久就想找孙玉秋谈谈,到游艺园去。两个人慢慢走到游艺园。这个时候,游艺园里都是人满的,只有外面,一个挺大的花园。在杨柳树边,木板桥头,摆了几十副茶座。两人找了一副茶座,泡了茶,就细细谈开了。后来谈到了这里唱京戏的,还是一个髦儿班,班子里台柱,叫作王小梅。这在孙玉秋就有些废书三叹的样子。杨止波道:“王女士很好呀,听说她包银有七八百元,这用不着为柴米发愁了!”孙玉秋道:“钱是赚得不少,可是你说她自由,那就不见得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和她家认识吗?”孙玉秋道:“我不认识,可是我有一个同学,和她家很熟。你要她们的新闻吗?那我会找到一点儿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好呀!”直谈到十一点钟,杨止波方劝她回去,劝她不要和家庭弄得很决裂。孙玉秋听了他的话,就起身回去了。

天气慢慢地凉了。这日早晨,杨止波正拿几根油条,在房里细细咀嚼。殷忧世走到他房里来,笑道:“今天阴历是什么日子?”杨止波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殷忧世道:“今天是九月初九呀,去到陶然亭登高吧?”杨止波就皱了眉道:“陶然亭名儿不错。可是这一路走去,真是其臭难闻,不去也罢。”殷忧世道:“今天你非去不可。梁墨西今天在陶然亭请客,请的有载沚,就是前清的委王,载浒,从前的陈王,贝勒载福,沈太傅本书,宋少保益园。你看这些人,在十几年前,那是何等威风,今天坐在陶然亭里,我们听听他们说些什么?那是很有趣的吧?这样好的一出戏,你能够不去吗?”

杨止波将油条一丢,站了起来问道:“这是真的吗?你不要骗人。”殷忧世笑道:“从前,我答应过你,给你找新闻。现在有了路子了,你说我骗你,这就不好办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去我去,他请的是几点钟?”殷忧世道:“我都给你打听得清清楚楚了,他们请的是四点钟,你就四点钟去,保你不晚。要早点儿去,也可以。”杨止波心想,梁墨西都和这些人来往,这倒可以看看他说些什么话呵!当时就把今日要做的事,赶将起来。各事赶完,也只有两点来钟。心想,走吧,这只宜早不宜晚,若是早了,在陶然亭泡壶茶喝,也混混就到了。

当日云淡风轻,穿一件灰布夹袍,上面加起一件青布对襟马褂,这就很合宜。走了几个胡同,这就到陶然亭的旷地了。这里地上,是无人管理的苇塘,大概有十里上下那样阔。因为无人管,这苇塘里面,就蚊子成群地乱飞。苇塘积的污水,里面乱七八糟,什么东西都有,而且有一股臭气,简直令人闻着便觉心里难受。这还不算。城南死了人,就向这里乱埋,因之坟堆,这里也是,那里也是。不过,此时已深秋,满地芦苇,变成赭色,开成球状的白花,四处乱飞。这要谈风景,就是这一点儿了。

杨止波在苇塘里乱钻,地上的芦苇根不断绊住人的脚。这样经过很远的地方,就发现出一堵城墙。面前有一块空地,有个土堆,下面长了几棵老树。这方西角,也是一个土堆,可是很大,上面立了一座庙宇。庙前有两棵经过一二百年的槐树。上前走,就到了陶然亭门口。陶然亭门口有两辆汽车、三辆马车,却停在这一处。杨止波想道,看这车子,似乎他们已到了很久了吧?赶快前去,看他们做些什么?走进大门,是一道围墙,围着一块平地。往西,有几十道坡子,爬过了,上面又是一块平地,平地上长着两棵老槐树。再进去,是个庙门。庙门丈把路,迎头就是一块横匾,上面写着“陶然亭”。朝北的庙宇里是几所菩萨坐的佛殿,朝南,有一排房屋,是游客们眺远的地方。朝西,有三间庭榭,再外边,有一带走廊,可以从这里看到远处的西山。这里几间屋子,请客在这里,联诗也在这里了。

杨止波望那西边屋子,果有几个人在里面,而且梁墨西在屋子招待,当然他是个请客的身份了。这时候有个和尚在前面经过。杨止波道:“师傅,我想喝一碗茶,可以在那边找个地方吗?”说着,把手一指西边的屋子。

和尚这就站住道:“本来可以随便坐的,可是那位梁先生,在那里请客,这就不好办了。先生要喝茶,除非到南边屋子里去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这里是三间屋子,里边一间,现在无人,我看可以吧?”和尚现出很为难的样子,他犹疑了一阵,便道:“可是可以的,先生你共有几个人?”杨止波笑道:“就是我一个人。可是茶钱,我不会少给。”和尚道:“既是一个人,那就请到里面坐吧。”杨止波这就大喜,往房里走。原来这个屋子,却用木板隔着。既是木板隔着,那总有缝的,在这样情形之下,杨止波在壁缝里张望,也就能看得很清楚了。

原来梁墨西自那日画了那轴小中堂以后,这委王就请了一次客,请的第一席,就是梁先生。那天在席上偶然谈到,这陶然亭好久没有去,哪天要去玩玩。梁墨西就说他请,日子就是重阳,而且不必人多,就是在席几个人好了。王爷说好。梁墨西本来请的还有个载福贝勒,结果那个人病了,所以请来的人,就是清朝两位袭爵的王,还有一个清朝开国的王孙,只有十岁,还是个孩子。梁墨西自然先到。三位爱新觉罗近支,竟是同时到了。他们是前清的人,那天委王载沚穿五花葛的蓝绸袍子,上面套一件青花葛的马褂。陈王也是一样,不过袍子换了颜色,是碧绿色。这两位王年纪都不大,只有三十岁。陈王载浒,左手牵了这个王孙,也穿着绿色的袍子,罩了一件青色的嵌肩。他们三个人,坐了两辆汽车,如飞而至。这三位清时代袭爵王位的人,穿着这样时髦的衣服,这是我们所猜不到了。

梁墨西当时含着笑容,当面一拱。载浒拍着小孩的肩膀,小孩也就向梁墨西一拱揖。梁墨西道:“我认得,这是知王之后,过节的日子,我还送了几把扇子呢。请坐请坐。”他们就都谦让着在上面一排椅子上坐下。照说,清朝被推翻已经十年了,今天又是来看陶然亭风景,这里谁也管不着谁,大家就随随便便坐好了。但是前清这班臣子,遇到清朝王子王孙,就不敢不退一步。至于王子王孙,但对前清遗老,也就居之不疑了。

梁墨西坐在下方,面对了三位王子王孙,笑道:“三位一同来了,真是巧得很了。”载浒道:“我这一辆汽车,开到委王家里,就邀了委王同来。至于这位小王孙,他本是在我家里做客,也就跟着我同来了。”梁墨西道:“原来如此。这汽车是比任何一种车子,要快好几倍。”载浒就对载沚笑道:“咱们哪天,跑郊外试试,看是谁跑得快。”载沚道:“好呀,咱们试试吧?”载浒道:“这个车在晚上跑起来,你在车子里坐着看,看见那街上的灯火,就这么一转,一会儿工夫,它就到挺后面去了,能诗的朋友,就来一首诗,也别有意思!”

两位袭爵的王爷,对于诗词一点儿不懂。可是清朝初年,不但是袭爵的王爷,就是贝子贝勒对于诗必须会的,皇帝有时一高兴,要底下人作诗,你要是不会,那在皇帝面前,交不了差,那简直不好办了。除诗以外,那就讲究写字。后来清朝末年,太后专政,在这四十年内,就不兴这一套了。梁墨西知道这一点,所以他和前清贵胄谈起来,就不谈这个。刚才载浒忽然谈诗,他这才插了一句嘴道:“好吗,哪天晚上我也坐汽车跑跑,作一首诗试试!”

这里谈诗,忽然院子里有人喊着,沈太傅到。这就看到个老翁,旁边有一个人保护着。他一副清瘦的脸,长了苍白的胡须。头上戴顶瓜皮帽,帽前绽了两粒珠子。身穿大袖古铜色呢马褂,下面穿件灰色呢袍子,拦腰还系了一根宽的腰带。斯斯文文,走上屋子里来。这说到太傅到了,那两位王爷也连忙站起来。沈本书那个左右保护的人就退下。沈太傅见了这些人,就把两手抱着,高高一拱,各位都一齐还礼。梁墨西过来,请沈上座。这个沈太傅当然在前清,地位很高,他是福建人,所以说话也带了很浓重的福建音。他笑道:“今天,我们庆重阳,大家随便坐。明年此会知谁健啰?”梁墨西道:“对的对的,所以我们醉把茱萸仔细看了。那就大家随便坐吧。”这才把他们让座的虚伪礼节,免除掉了。

说了几句话,这里宋益园少保来了。照例院子里有人高呼一声,宋少保到了。这宋益园比起沈本书来,却硬朗些个。宋益园也是戴顶瓜皮小帽。脸子长方,清瘦些,照例两撇短胡子。穿了大袖缎子马褂,下面古铜色的袍子。他在门外就哈哈笑道:“诸位很不错,这里古城一围,西山牛角,苇花满眼,杨柳生秋,看了之下,今天有些诗兴!”他说着走到屋子里,大家拱手一揖。沈本书笑道:“你一路行来,随口就是一篇四六起头,好地方,你全说了。作诗现成的材料再就没有呀!”大家又是一笑。这就宋益园来了之后,坐在旁边,用人献上了茶。

宋益园笑道:“刚才说到诗的现成材料,这就想到太傅有一副对联,新得的,写了贴在他的客厅门口。我们要看了这副对联呵,那真是太傅今日的口吻。”梁墨西坐在下方就连忙起身道:“愿领教!”宋益园道:“你没有看到吗?我念给你们听呵!那是,时有诸生来问字,闲无一事只栽花。”梁墨西听了,将手在茶几上画了几下,把头摇了几摇,哈哈笑道:“好!时有诸生来问字,这除了太傅,哪个能说?至于闲无一事只栽花,这正是字面上这样说,那字里很有涵养呵!好!”那两位王爷,虽然不懂诗,不过,末了七个字是很通俗的,都说好极了。沈本书坐在靠窗户边,就也笑道:“这靠自己的经验,说了这十四个字,也无甚好的!看这边西山微露头角,万户人家,一抹斜阳,倒真是好呵!”他们这就说诗论诗,没有完了。

过了一会儿,这就摆席。席子摆在这间屋子北面,是张圆桌,六把交椅,上面还铺着椅垫。梁墨西这就把自己衫袖掸掸灰。一步走过来,把右手的绫绸袍子、章缎的马褂袖子,对着第一把交椅,轻轻拂了两拂,然后转身过来,拿着酒杯。用人在后,拣着了酒壶。梁墨西在杯子里面倒满了酒,对委王一拱。委王照例把手回拱。梁墨西然后把这酒杯放在第一席。这样一个席一个席,掸灰敬酒,都做完了,方才请客入席。这是古礼,官场中要有什么正式宴会多用的,若今天还用古礼这却是少见。入席以后,所谈的话,就是谈诗,以及坐车子哪里好玩,这一些问题,实在够不上什么滋味了。

杨止波看了两个钟头,除了好玩,没有什么,自己便付了茶钱,出了陶然亭。回到通信社里,殷忧世笑道:“看见了梁墨西请客了吧?”杨止波笑道:“看见了。可是所谈的一些问题,全是我们懒得听的。不过他们的宴会,却用的是古礼。这一份虚伪,简直是不堪领教。”殷忧世听到此话,也哈哈大笑。过了两天,杨止波在屋里看书,孙玉秋悄悄地来了。杨止波在坐的椅子上站起来,笑道:“这回我看见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你有空吗?我想请你同我一路到学校里去一次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要我去干什么?”孙玉秋道:“就要开学了,我还没有填志愿书。”杨止波等她在椅子上坐下,自己倒一杯茶给她,这就站着笑道:“你的志愿书上,我写一个名字,那是无关紧要的。可是你家要知道了,那不是糟了吗?”孙玉秋笑道:“现在我们向明白路上走,怕什么?晓得就晓得。”杨止波道:“既是你不怕,我也就不怕了。”两个人议妥了,就走小胡同里进顺治门。原来女师大,当年在石驸马大街路北一幢西式的楼房里面。这里到顺治门是极短的一条路。

填志愿书,填了出来,杨止波道:“我现在要回去了,你还有什么没办了的事?”孙玉秋走在路上,左右看看,没有人,就笑道:“我现在没有什么事了。不过要为你跑上一跑。”杨止波道:“怎么为我跑上一跑?”孙玉秋道:“你不是说王小梅,有些事情,值得打听吗?我现在就要到王家去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好极了,要托你打听王小梅一月收入这多钱,怎么还是不自由?”孙玉秋道:“这个我怎么好去问人?只好看事行事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好的,去看事行事吧,我就告辞了。”孙玉秋笑笑,就两个分手而行。

孙玉秋也是不认得王家的。可是她有一个同学叫冯爱梅,她好唱青衣,和王小梅家很熟,而且她时常到王家去玩。孙玉秋要想到王家去,就少不得去邀她了。她到冯家,正好冯爱梅穿起了出门的衣服正要出门,走到大门口,两个人遇着。冯爱梅道:“请到屋里坐吧。现在是大学生了,就难得来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们老同学,还开什么玩笑。你不是说,可以引我到王小梅家去吗?我今天无事,你有工夫引我去吗?”冯爱梅道:“我也没事,可以马上就去。不过你既来到我家,歇一会儿再走。”孙玉秋道:“早一点儿到王家去,或者正在家里喊嗓子,我们还可以听她一段呢。”冯爱梅道:“这样也好,我们同路走。”

她们喊了两部车子,就一直拉到王小梅家门口。她家是个一字门,漆得通红。走进去是两个四方院子。院子里还真不小,前院有三间屋是客厅,两间用人住的房,院子里栽了两棵枣子树。再进第二院子,靠北两棵柏树,柏树里边,就五间住房,一所走廊。冯爱梅走到院子里,大声喊道:“王小姐在家吗?”上面屋子,只见把帘子一掀,有人答应道:“原来是密斯冯,我正要去请你来呢!”说这话的就是王小梅。这里我须要交代明白。那个时候,学校里英美风气十分旺盛:喊男的,要喊一句密斯脱张、密斯脱李;喊女的不管嫁与未嫁,全要喊密斯张、密斯李,这就算时髦了。这本来是学校称呼,可是社会也跟了喊密斯脱了。因为时髦呀!王小梅本来人家喊王老板。可是表示格外亲密,就喊小姐了。这个喊密斯脱的风气也有十年。

两个人进来,首先孙玉秋要看这王小梅下了装是什么样子了。她是圆形脸,梳了一条大辫子,下巴微带一点儿尖,一双眼睛非常美,像水一眶。冯爱梅当时给孙玉秋介绍一番。王小梅虽在家里,也穿的是花丝葛袍子。她拉着孙玉秋一只手道:“这就好极了,我正想交两个女的大学生呢?请坐请坐。”她拉住她一只手,同时在沙发坐下。原来这虽是上房,却摆得像客厅一样,三张沙发,中间一套新式桌椅,冯爱梅却在旁边一张沙发坐下。孙玉秋是初来,当然谈些唱戏的问题,她家用人,都是很年轻的,身上穿一件灰色布夹袍,在左边头发上插了一朵红花,在三人面前,敬了一杯茶。这在旁人,对此也不算什么?可是孙玉秋看着,她二十来岁年纪,擦了一脸胭脂粉,心里想着,这就不比平常的用人了。

忽然有人喊道:“王老板,我送一点儿东西来了。”说话的,是个穿竹布长衫的男子,他手上拿着一封信,掀着帘子进门,见了王小梅,还请了一个安,双手把那信呈上。王小梅把信封抽开,里面扯出一张印刷很漂亮的纸条,在远处只看到用墨笔填了几个字。她看了一看,脸上带了几分笑容,依然把纸条放在信封里,就站起来道:“你到外面去等着,过一会儿,我会回信。”送信那人道是,就告退出去了。王小梅把那封信藏在夹袍口袋里,依然坐下谈话。孙玉秋虽知道,王小梅因有客在这里不便回信,正要告退。忽然听得里面,哗啷一声,像是一只茶杯砸碎了。

王小梅就站起来道:“是什么砸碎了,我进去看看,二位请坐一会儿。”说着,她就由右边门进去。冯爱梅道:“她家养了一条狗、一只猫,常是为吃东西打架呢。”孙玉秋道:“那她们家太惯狗猫了。”两个人正自说笑着,却听到男子大叫了起来道:“你怕我不晓得吗?这是前任总长开来的支票。这里面总有个二三百元,你若是不退回这支票,我就不依。”有个女人道:“你看,这不是笑话吗?不错,是一个总长开的支票。我还大胆说一句,支票开的是三百元。我们收人家支票,自然有我们的道理。干吗退回,我们怕给钱咬了手吗?”男子道:“你若不退,我叫你别在游艺园唱戏!”这时王小梅道:“不唱戏就不唱戏!”那男子不作声了,就听得哗啦啦一声。这时听得王小梅大哭。那男子却走了出来,口里骂道:“好贱东西!我砸了你们的碗,不算什么,还叫人拆你们的台呢!看看是谁厉害!”原来这五间房,又有另一个门出入。隔道门帘子,朝外看,见那人穿着蓝绸袍子,青哔叽马褂,头上戴顶呢帽子,还有两撇胡须撇一边骂一边跑。后面追来一个妇人,有四十岁年纪,穿一身蓝缎子短夹袄,青缎子长脚裤,口里喊道:“好厉害,砸了我们一桌子东西。你别走,我要看看你究竟闹到怎么样!”

原来这个妇人,叫王绿梅,也是演青衣花旦的,因为自己年纪大了一点儿,就不演戏了,靠了她养女赚钱。平常冯爱梅常来,王绿梅也出来招待。这时看到她跑,就掀开帘子,赶紧在屋里出来,把手挽住王绿梅,叫着道:“伯母,你何必和这个人闹,我们有理讲理么。”王绿梅停了脚,喘过一口气,才道:“冯小姐,我们真是献丑了。这个人是副处长,他们自然管着这游艺园。可是你不能管我女儿呀!”孙玉秋也出来了,经冯爱梅介绍一番。孙玉秋道:“伯母,你快到屋子里坐吧,王小姐还哭着呢。那个人也就走远了,追他不着了。”

王绿梅看到那个人走了,家里还有女客,这就不追了,同她二人一路进屋子里来。三个人都在沙发上坐下。王绿梅就叹了一口气道:“二位,你们是没进我们这一行,不知道我们这行苦处。这个副处长,他自夸有实力,要霸占我这个女儿,那不叫梦话吗?我们不敢得罪他,处处依从。可是越来越不对了,竟不许我女儿交朋友,在我们家里,一骂二打。当然,他不敢打人,但是他把一桌的东西都砸掉了,你们看这成什么话?”冯爱梅道:“这个人的确太野蛮。”

王小梅出来了,把一条手帕子将脸上擦擦,对二位客人道:“你看,这戏还是人演的吗?妈,我想今天晚上,告假吧,我可不敢上台了。他说要叫一些人,要拆我们的台,那他真说得到,就做得到呀!”王绿梅把两手抱着一条腿,偏了头,脸气得通红,听了女儿这句话,就连忙道:“请什么假,拆台,我想他不敢。”王小梅这就挨着她娘坐,便有气无力地道:“还是让我请假吧?我真个怕。二位,你们看这事怎么办?”冯爱梅道:“我们对此,全是外行呀!”孙玉秋将两只脚尖,踩着地板,就道:“这班军阀政阀,真是可恶,我看,倒是请假,稳当一点儿。”

王绿梅想了很久,把腿放下来,把腿一拍道:“也好,你就请两天假吧。你赶快收拾,就喊一辆洋车,往东交民巷一拉,你到了六国饭店去,开上一个房间,回头我这里给你通电话,今晚上你睡个安心觉吧!这里有两位女朋友,拉着她们一路去吧。”王小梅道:“好的。”可是王绿梅又想了一阵,便道:“慢着,你收了人家的信,说了给人家回信,来人还在前面等着你呢?”王小梅道:“哟!这个人在我们家大闹特闹的时候等着,我竟是把这信忘了。我叫他来,不过这信怎样的回法呢?”冯爱梅一想,这到六国饭店去,要怎样回就怎样回吧,可是这是个是非之场,以不在此地为妙,便向王绿梅母女道:“我这要回去了,尤其是孙女士,她学校里还有事。”孙玉秋立刻站起来道:“的确,我这要回去。”王小梅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有事,要回去,我也不拦你。可是明天中午,我请你二位吃饭。二位到了六国饭店,他们会告诉你我住在哪号房间。”孙玉秋道:“明天再看吧。”王小梅道:“吃一餐饭,算什么?我还有许多话向二位谈,保证没有外人!”冯爱梅道:“既是这样,饭我们不吃,准一点钟我们就到。”王小梅道:“吃饭,那没有什么呀!”孙玉秋道:“既是冯女士答应了,我也不好推辞,就是一点钟到吧!”这两个人,就向王绿梅、小梅告辞了。

次日一点钟,两人都吃了饭,向六国饭店而去。那个六国饭店,是在使馆区中心。两人刚进饭店,王小梅在玻璃窗内看见了,连忙下楼,在楼扶梯上就喊道:“我在这里呢?”两个跑了过去,王小梅一手拉着一个,笑道:“我在玻璃窗内望着你们好久了。请上楼,先到我房内去休息一会儿。”两个人都没有到过这六国饭店,一进门,看见此地,北边一间舞厅,靠东有很大的餐厅,有宽可数人的扶梯,有地毯垫地,走得一点儿响声都没有。孙玉秋笑道:“这里我有些住不惯。”冯爱梅笑道:“傻子。”王小梅把她俩二人引进房内,这里有洗澡间,有卫生设备,当然床及屋里家具都是极新的。两个人在沙发坐下,王小梅笑道:“我冲点儿咖啡,你两个人喝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不必了,茶就很好。你不说有事,愿和我们谈一谈吗?”王小梅并没有坐下,靠床站定,笑道:“没事,骗你两个人来玩一趟罢了。这里有汽车,我们可以到很远去玩儿,你们看什么地方好?”

孙玉秋就问道:“那何必,汽车好几块钱一点钟吧?”王小梅笑道:“这是不要钱的,是私人用的汽车。”两个人听到她这样说,就不好怎么问了。冯爱梅道:“那去游一趟西山如何?”王小梅道:“那地方去得太多了。我想去看一看卢沟桥。下面有一条河,叫着无定河,这很有意思。”孙玉秋道:“我也没有去过卢沟桥,很好,就是那里。”冯爱梅道:“好的,我也去。要走,我们就走。”王小梅道:“这里一个钟头,就到了卢沟桥,我们足玩它三个钟头,回来也不过六点钟,早得很。”冯爱梅道:“你今天还请假吗?”王小梅笑了一笑,问道:“你说哩?”孙玉秋道:“不管了,既然要去玩,还是早一点儿好。”王小梅因她两个人都说就走,也不耽误,就加了一件粉红色的背心,手里提了一个皮包,三个一同下楼。三个人坐一辆汽车,说说笑笑,就一直出了广安门。

车子走出广安门十里路,这里尽是庄稼地。不过地里的庄稼,都收割了,只平坦坦的一片土,近处有两排杨柳,但是只剩得枯条,倒是远处西山,一行青影。这汽车四个轮子,在地上飞跑,跑不到一个小时,已经到了卢沟桥了。汽车歇在东首,西首就是卢沟桥了。三个人依路前行,这卢沟桥有一里路长,桥上修得平整,两辆驴车,可以来去同过。桥两边,有青石实心栏杆,各节栏杆上面各刻一个狮子,狮子还各抱小的狮子。桥下就是永定河,当年这河春天泛滥,一淹几县,这哪里能叫永定河,它实是无定河。王小梅一个人,就跑到石栏杆边,只管呆望。

孙、冯两个人,靠住石栏杆,也是呆望。这永定河从上流奔来,穿过桥底。这里流下来的水,并没有多大,看起来只三四丈一股细水,在卵石沙子满铺的河床里流,还不到十分之一宽。可是一看河床,足有三四华里宽,简直看不到尽头,要是春天水来了,那就三四里路宽,全翻成白浪,只听到水浪翻腾,哗啦哗啦乱响。孙玉秋道:“你看卢沟桥的形势,这河面多宽,怪不得报上常登这永定河的水患了。”冯爱梅道:“可不是吗?这永定河是千古大患。”她两个人伏的栏杆石上,离王小梅站立的地方不到一丈远。尽管两个人谈话,她总不作声。

冯爱梅便走了过去,将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,笑道:“怎么啦,你对这水,感到了兴趣吗?”王小梅感到了一惊,就慢慢地道:“你们陪我下河床去看看吗?”冯爱梅道:“这当然可以。不过河床底下,有什么好玩儿呢?”王小梅并不答应,拉住冯爱梅道:“冯小姐,我们今天到这里来,眼界好宽啦。我想一个人,必定要常在外面,才知道我们住的宇宙多大,若就叫我们天天在游艺园里钻,那真是眼孔太小了。”冯爱梅不知道她为什么发这种感慨。忽然一辆大车从桥上经过。车上坐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穿了一条毛蓝布的裤子,上身穿一件织成十字交叉的袄子。梳了个毛辫子,虽是脸晒得比较黑一点儿,可是见人就嘻嘻地笑。口里唱着一段孟姜女的歌,手里拿一条马鞭子,唱上两句,将马鞭子赶驴一下,慢慢地过了桥了。

王小梅看着,不由得口里连连赞了几声好。孙玉秋也过来了,王小梅就道:“这个坐大车姑娘,多好呵!昨晚睡得好,今日起得早,这里赶上一条毛驴过桥,口里还唱上两段,真好呵!我呀,昨晚睡得不好,今日起得不早,至于吃的穿的,看起来好像比人家强上好几倍,可是眼泪向肚里滚,这有谁人知道?”孙玉秋听到此话,心里想着,这可以说上她的不自由吧?就道:“王小姐,昨晚睡得不好吗?”王小梅看着她,呆了一会儿,便道:“不谈了。你陪我到河床里去走一趟,可以吗?”孙玉秋道:“这自然可以,我们也正要看看这个桥基呵!”王小梅道:“那很好。”她说了这话,就缓缓地过桥,拣了一条坏了的河堤口走了下去。

她们踏了这河床,往那鹅卵石沙子地里走。这样走过去一里多路,回头一看这卢沟桥,就平卧在平原上。这里右边有一座木头板桥,也有卢沟桥一样大。孙、冯正看得入神,这却不见了王小梅,两人就赶快一望,她却在一汪水边,河里有个极大的鹅卵石,她坐在石上,望了那一汪水。她手上拿一幅手巾,在那里不断地往脸上擦。两个人同哟了一声,她怎么在那里哭呀!两人赶快跑过去,打算问她是什么事。可是她见两个人跑来,索性放声大哭,两只手捧住手帕,握着嘴唇,哭个不歇。冯爱梅站在她身边,问道:“王小姐,你有什么委屈呀!”王小梅却只摇手,还没有答复。孙玉秋也站在她身边,就道:“我猜猜吧?准是昨日受了那一番气呵!”王小梅听了她说,却是更哭得厉害。冯爱梅道:“那哭什么?我们有理讲理嘛!”王小梅道:“我们唱戏,还有理可讲吗?我要讲理,那除非不唱戏,可是那怎样能够?我看到这一条水,恨不得朝里面一跳。”说着,她依旧掉泪。孙玉秋道:“干吗寻死?我们缓缓地想法吧。”冯爱梅道:“我们还到桥上玩一会儿子吧。”她向孙玉秋眼光一转,孙玉秋会意了,两个人各伸二手,向王小梅胁下一夹,就夹起来向桥上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