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靳公馆很远,到了一条横胡同里,包月青看看没有人经过,才笑道:“今天我们抢得了三关,总算不错。起初,刘文龙那家伙,当着我们直骂。好在我们能忍,尤其是这位侯先生真有两下,他还过去行礼,来个我求和不战。这一笔钱,我看多分他几文吧?”侯养天在众人里面,摇着手道:“不,不,我们只好分个十二元,多了的钱,我们有两位首长,由你两人平分。”其中有人道:“这也不好。这里一六得一六,两个十六三十二。那我们照规矩分。还有八块钱,那就两个三块,由包、钱两先生平分。其余两块,送给侯先生,这算我们送包烟给你抽。”大家同声叫好,于是把票子分过。包月青笑道:“现在还没有七点钟,我们快回家去过年。现在我们有个三十多元,虽然不是什么肥实年,那总比我们不来这里强得多呀!”大家笑着说是是,各人雇好车子回家。好几个人在车上唱起西皮二黄来,快快活活地回家过年去了。

包月青有一个太太。既然人家叫着太太,就算是太太吧。包月青回到家里,看钟还只有九点,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,就夫妻二人雇了两乘车子,往城南游艺园一行。游艺园早已客满,后来的人,座位没有了,只好在里面逛逛。这座城南游艺园,大门在香厂路,朝北开。里面没有楼,尽是平房。有两个戏台,一个唱京戏,也是髦儿戏班子;一个演话剧,当时叫作文明戏。这两个戏台,在里面一并排地建立,戏馆对过,建筑了几层大厅,就是电影院、闹子馆。一切建设都是草创的,大不如新世界。但是它挖了先农坛外坛一个角落,就说是花园吧,挖得很大,约有六七个亭子,挨着亭子挖了一条深沟,大概一公里长。这中间辟了一座很大的花圃,中间还起了一座桥。这在春秋和夏季之间,游园的人很多,这又是新世界远远不及的。

虽然这是三十晚,但是,北京很多人还没有家,在这里来混混一场,这也是个消遣的法子。所以里面人很拥挤。包月青逛了半天,连坐的地方都没有,就动议回家去,太太也同意了。他们在闹子场上经过,忽然一家茶社里有人叫道:“月青兄,我看你走来走去,有好几次了,是找不着座位吧。”包月青看时,就是日里在青云阁遇到的宋一涵,因道:“可不是,没有座位算了,我打算回去。”宋一涵马上站起来,向他笑道:“不必,我们就走。正巧我们是两个人,刚刚让座位给足下。”这时,他同座有位青年也站了起来,宋一涵道:“这位杨止波兄,是我们同事。”包月青当时感谢一番,宋、杨就离开茶社走出了大门。这个日子,香厂路是繁华的街市,年三十夜,更觉得灯火灿烂。两人在路上走着,宋一涵道:“今天我们这一行,有些不入流的新闻记者,忙着出去告帮。这位包月青就是其中的一个,这个时候,他有兴来逛游艺园,恐怕这一趟摸得不少。”杨止波道:“管它呢!”宋一涵道:“今天晚上没有风,街上走走吧?”

杨止波虽然穿着皮袍,仍觉得有一点儿冷,走走路,寒气也许少些,便道:“好呀!我们从街上走,没有什么意思,逛逛冷巷吧,也许有些人家,在门口贴起对子来,看上一看,闹一点儿旧年余兴。”宋一涵道:“也可以。不过这旧年,表面上不过了。好多人家已经不贴对子,有,也未必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们不管这个,碰碰看吧。”两人说着,就由街上转到胡同里来。原来这过去四十年上下,北京过旧年,还过得非常的热闹,商店总要停营业上十天或者半个月。这上十天无事,就各找各的消遣法子。这时,店户虽不会停止十天或者半个月,但是,七八天总是要停的。有人七八天没有事,这就够闹热的了。

从喝了腊八粥起,就开始闹热起来。这里有几样东西,虽是叫废历年,可是并没有废掉。第一是胡同里很多卖芝麻秸子、松柏枝的;第二是纸店卖的灶神爷和一些纸做的玩意;第三各家糖果杂货店里卖的杂拌和糖瓜;第四是街上写对子的摊子;第五是往人家家里挑的蜜贡担子。至于其他,和南方差不多的,就不举它。我们再介绍上面几种特别的东西:第一芝麻秸,就是三十晚上把它排列在各房门口地上,人踩在上面,发生啪嚓啪嚓的响声,这叫作“踩岁”。柏枝各插在门口窗户上,叫作松柏常青。纸店里卖的灶神爷,同南方一样,可是财神爷就是南方所没有的,等到三十,下午就有小孩到你家来,口喊着“送财神爷来了”,这要破费一大枚。但是这送财神爷的,不止一个,很多小孩子都做这种事,一直要叫到六七点钟。糖瓜这一项,南方虽有,可是没有北京这样多。几乎每条胡同,这腊月二十三起,至少就有一个摊子。杂拌,也是南方所没有的。这个东西,就是各种蜜贡,或者各种糖的东西,将它一拌,所以叫杂拌。这是每家至少至少要买上一斤。至于贴对子,南方也有,可是早几年就没有了。在北京,依然还有。最后一副蜜贡担子,这东西,南方也没有的吧,它是细的面粉做起来的,像个宝塔形。有的做成小孩儿一样大,有的只有三寸高。你要多少斤,在上半年说好,在你要的斤数内,分期拿钱。到了年边上,把蜜贡送来,就不要钱了,这叫着“打蜜贡”。

他们既是探访年景,就向深巷子里走去。过年第一项,就是点爆竹。老百姓尽管说经济困难,但是,爆竹是要放的。越是有碗饭吃的人,放的爆竹越多。所以三十日晚上,爆竹声音就没歇过。两个人听着噼里啪啦响着,觉得很有年味。看去各家虽也贴着各种对联,也有不贴的,至于纸做的花笺(就是纸做的很多空花),印的门神,这就难逢其一,变也有些变了。再说贴的对联,言语尽是些老的,当然不去记它了。他们走了几家,忽见一所八字门楼,门口许多放过的爆竹屑。门的两边,有一副长字对联,上写着“子盍图之一门三级浪,吾今老矣几日两新年”。杨止波笑着指道:“这对联倒有点儿意思,我看这家有一位老太爷。”宋一涵点头道:“对的。”

两个人又走了一条胡同,在一家一字门上,也贴一副春联,那文字虽不甚好,却也有趣,写的是“今年直度双除夕,是日横冲一道关”。宋一涵哈哈地笑道:“这虽不好,却是事实。这家我看是一位穷公务员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如何?我说总可以碰碰吧。”两人又走了几条胡同,虽然有几副对联,都不好。后来有一家,上写着:“春风秋月闲边好,杏雨槐烟忙里过。”还有一点儿寄托。宋一涵摇摇头道:“我不行了,身上有一点儿冷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我们就回去吧。我那里有一点儿卤菜,还有几两酒,我们还可闹个一两点钟。”这三十日冷胡同里,也可以碰到人的,因为小孩子说是要守岁,这时候还不睡呢。两个人就由冷胡同向热闹地方走,因为这一晚,店铺里也不关门。正走到两扇绿门边,抬头又看到一副四字对联,乃是“时非用夏,帖尚宜春”。两个人看着,杨止波两只手笼在半旧的青布皮马褂袖子里,望着这字,不住出神,沉吟着道:“这好像不是一位老先生家,这人还读过一点儿书,这夏字和春字,不是这路读书的人,他还不会用。”他这样猜着,忽听到里面道:“门对过,有一棵树,可以捡根树枝,拿着树枝绑住香,远一点儿放。这是加大的炮打灯,仔细打在身上。”随着声音,就听到开门的声音。两人就慢慢地走开,但见门里出来三盏红灯笼,三个小孩,一个人拿一盏。随后走来一个大人,逗着小孩玩儿。这边有一根电线杆,悬着一盏电灯,照着有一点亮光闪闪的。那人在电灯下看着,就道:“那不是杨先生吗?”杨止波对那人仔细看了一看,看出来了,是方又山的亲戚,叫章文澜,在路上遇到过,这人约有四十岁挨边。杨止波道:“这是章先生府上,我倒不晓得。明天过来拜年。”章文澜笑道:“这一会儿,正是天缘巧合。请到舍下小坐片刻,回头我把酒烫了,痛饮三杯。这位,我看是宋先生吧?”宋一涵走向前来对章文澜笑道:“足下何以认得?”章文澜哈哈大笑道:“果然是,这就好极了。方又山曾说起宋先生,不瞒二位,这方又山正在我家过年,二位还能够不进去吗?”杨止波道:“今天晚上过年,我们不进去吧。”章文澜连忙自己跑到路头,将两手一分,笑道:“我家就不知道什么是过年,不过哄着小孩子玩耍,就说过年吧也请赏赏光。”正说到这里,方又山得了小孩子报告,赶快追了出来,笑道:“进来吧,进来吧!过年不能到人家做客,这不是我们说的话。”两人听了这话,就依了章文澜的话,随他进去。那些打灯笼玩爆竹的小孩,就找别人玩儿去了。

这个屋子,和北京样子略有不同。进门是一个小院子,里面有一棵老槐树。进了小院子,是三面的房屋,那一面是墙。这院子里有一丛细小的竹子,还有比了檐齐的两棵柏树,因为今天是三十,檐下都点了三盏玻璃罩子灯,用绳子给它穿上,挂在檐下,所以看见正屋有一带廊子,廊的柱子上也有一副春联:“不要浪抛一粒米,须知寸积万千金。”这门上还贴了五张花笺。进门来,地下芝麻秸铺在地上,人踩着当然有一种响声。上面一张大横桌系了桌围。靠桌子外面,摆了锡制五供。这五供里面,大蜡烛台点着大烛,这里还剩有一半,真点得喜气洋洋,中间香炉里也点着一把香。五供里就有一排蜜贡,共是四个,有二尺高。再过去,是月饼四盘,每盘二个。再底下是三个酒杯,另外还有一个檩香炉。上面供着章氏祖先之位。

这时,章文澜跟了进来。旁边桌上,有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,灯光很亮,照见章文澜的圆圆的脸、大大的眼睛。他笑容可掬,穿一件蓝绸皮袍,对三人道:“这上房不好坐,请到东边书房里去坐吧。”于是他又把三位一引,走过一个跨院,这儿竹子非常地茂盛,还有一株树。当他们由走廊经过的时候,看见东屋里摆了两只钵子,一钵子是白菜猪肉,一钵子是面。几个妇女把小椅子、小凳子,将这钵团团围住,各人齐在那里包饺子。饺子已包了一筐箩。杨止波立刻感到,饺子要吃到十五,这句俗话,大概是真的吧?

章文澜把大家引进了书房。书房有两间,点了二盏罩子煤油灯。这间书房,有三架书橱,装满了书籍。靠上面有一座百宝柜,上面几个格子,也都装了珠翠的花、铜炉、宝石等类的东西。靠里有张圆桌子,配着四只圆凳。靠窗有张写字台,配了一把椅子。靠里是两个木椅和一个茶几。这在书架旁边,还有一张沙发。四围墙上,一幅耕读图。这边又悬着一幅东坡玩砚,靠书架有一副对联,成亲王写的,是“马上粉桃雨,村前闹杏花”。杨止波道:“这书房很整齐。”章文澜笑道:“我是凑合凑合。小孩子妇女要过年,我就过年吧,要过得有个年样,这可为难了。我们江苏人,怎么会像北京人过年呢?我自己简直不知道,就让给太太吧。哈哈!”

经主人一让,大家就各靠椅子坐定。主人叫了他兄弟过来见客,他见了一会儿,就走了。随后女用人端了一个桌盒,泡了一壶茶来。主人笑道:“这就是年样。我说,这年可以不必再来了。我们这里四个人,烫一壶酒,几个碟子,大家畅谈一会儿。”方又山笑道:“有过年的样子,也很好。我们三个人,全是第一次到北京来过年,尝一点儿年味,将来到南方去,也可以在南方人面前大夸一阵。”章文澜笑道:“那么,回头煮饺子吃。”那个女用人,也禁不住一乐。一会儿,端来两锡制小壶的酒,还有糟鸡、熏鱼、红烧肉、烧鸭、拌海蜇、红绿丝儿六样小菜拼成的一碟,全摆在圆桌上。方又山道:“这除两个酒壶,像个小瓶子,还是北方的样子,至于这个菜,完全是江南样子。尤其是这碟红绿丝儿,南京这一带就叫十景菜。”

大家全欢笑着,主人让在圆桌子上坐下。这房里有一只铁炉子,把烟囱安到室外,屋子里很暖和。章文澜将各人面前小酒杯,全斟满了,一面吃,一面谈。随后把铜制酒壶拿出来,这又是家乡味了。随后,章家人端上饺子来。这儿的饺子,又和江南饺子不同。他们是用两只白瓷盘子装上,饺子不是用笼屉蒸,全是用水煮的。笼屉蒸的叫“烫面饺”,做得比较费事。章文澜看看端来的饺子,便和那人道:“还有‘腊八醋’没有拿来。”宋一涵笑道:“这‘腊八醋’,又是过年味了。”章文澜道:“是的,回头你看,有一样东西,很有意思。”说话之间,用人已将“腊八醋”搬来。是一只陶器小罐子,把纸给它封上。用人也携了两个空碟子来,放在桌子边。然后主人取过醋坛,把纸取了,用筷子倒转来,在里面夹取,就往空碟子里装。这倒很奇怪,他夹取的,尽是大蒜瓣,却并不是白的,一个个全是绿得爱人。蒜瓣头上,还有一点儿嫩芽。杨止波看见,也不禁叫妙。

主人将蒜瓣取了一碟,把醋也倒了一碟,大家都说不错,就把消夜吃过。

杨止波站了起来,说道:“腊八醋甜又辣,今朝好味胜屠苏。我们真吃饱了,打扰打扰。我们要走了。”宋一涵也起来道:“是的,现在有两点钟了,我们该走了。”章文澜道:“今天根本不论钟点,坐下何妨?”方又山道:“等他二位睡一个好觉吧。”于是两个人告别章文澜,出了大门。走上了大街,果然各家店里,还是灯火通明。尤其是杂货店里、水果店里,有好多人在里面买东西。宋一涵道:“这北京守岁的风俗,一点儿没有改。”杨止波道:“中国没有礼拜,一年忙到头,只有这几天闲,自然是要玩儿一会儿了。这些店户,今晚忙一晚,明天也开始玩儿了。我觉这事应该。”宋一涵也就点点头。

两人回到报馆,还坐谈了一会儿,就展开被睡觉。杨止波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十点半钟才醒,自己打水洗了脸,泡壶茶喝了,看一看宋一涵,已早起来,走了。这一天,听不到机器响,编辑部也只有自己一个人。不出去,也没有意思。想一想,往哪里走呢?自然要去王豪仁、邢笔峰两处拜年,回头还找一个地方吃饭,因为这旧历正月初一,是任何饭馆都歇工的。想了许久,还是先到王豪仁那里为是。自己走出报馆,由十间房那边走,路上除看见几个穿新衣服的人出去拜年而外,家家都关起门来,比平常日子反而安静多了。一直跑到皖中会馆,那长班倒是很客气,见人请了一个安。

杨止波往里面走,一直向王豪仁房间里去。可是他这里房门虚掩。房里桌上,留有一张红字条,上写着:

杨止波老弟:恭喜恭喜。若是果然如此,兄在邢府等候。因笔峰兄知弟没有中饭可用,留弟过个晚年也。兄豪仁留。

心里想,还好,我确是到这里来了,那就赶快向邢笔峰家去吧?可是,到了皖中会馆,杨止波又想起一桩事来,王豪仁虽没碰着,到邢家是可以会面的,可是,孙玉秋家去不去呢?早几天,她说过,有几个亲戚,要接她一家去过年,若是真去了,那就会扑个空,未免扫兴。正这样想着,自己还向院子里走,真是一点儿响声都没有,大概真是走了。望了这北屋一会儿,自己正要转身往门外走。忽听到那北屋里有人道:“杨先生恭喜你今年要做一个总编辑了。”这正是孙玉秋的声音。心下大喜,答道:“恭喜,你要考大学啦。”刚说了这句,自己有点儿后悔,考大学这件事,正是她父母不乐意听的事。

门开了,就见孙玉秋站在门口,旧衣服上罩一件新的蓝布褂子。那个时候,女子喜欢搽胭脂。玉秋向来也不爱搽,可是她今天,也打了一圈胭脂晕儿,头上也没梳辫子,梳了两个堆云头,头犄角上一边一个。这是当年自己最欢喜的样子,自己是和孙玉秋提过吗?但早已忘记了。孙玉秋笑道:“给王先生拜年,王先生不在家,留了一张字条给你吧?王先生还说了,叫你只管晚一点儿去,最好十一点三刻到姓邢的那里。上我家来坐吧,我做了一点儿吃的给你。”杨止波听了这话,真的又吃一惊,她的父母是不许她这样交朋友的,因之,他站在院子里,不敢动脚往她家里走。孙玉秋笑道:“进来吧,这院子里没有人,一齐拜年去了。”杨止波就进门四周一看,果然没有人。

孙玉秋把椅子一搬,让他坐在炉子旁。她把茶壶倒了一杯淡绿的茶,含笑迎了过来,杨止波手端了杯子,闻到有阵清香,笑道:“这是毛尖……还有吃……”孙玉秋不等他说完,笑道:“有点儿吃的,你猜一猜?”杨止波道:“我怎样猜得到呢?”孙玉秋走到自己房门边,一手叉着门帘,笑道:“我早就预备了,是用筷子吃的,来得很远,而且是你喜欢的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我更猜不到了。”孙玉秋含着笑,向屋里去捧着一只青花大碗出来,放在桌上,又连忙到屋里去,拿了一双自用的骨头筷子出来,放在碗边。杨止波现在看明白了,是一碗线粉,这在北京,同样的东西,叫作粉条。这种线粉,只有江西方面有,它用米粉做成的,离开江西,已有七八年了,一直想吃这种东西,可是没有,便笑道:“这是线粉,我空想了它七八年,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孙玉秋将碗移了一移,笑道:“吃吧,你一会儿要吃饭,我没有给你多做。至于什么地方来的,是江西的同学送了我一点儿,我父母也不知道,留着你吃,你还可以吃一回。”杨止波站起放下茶杯,坐到碗边,自己把筷子挑了一挑,见线粉里有好几块鸡肉,便道:“故人情重。”孙玉秋站在桌子边,望了他,笑道:“吃吧。”

杨止波吃着线粉,就问道:“你父母哪里去了?”孙玉秋叹口气道:“在往日,我就不知怎么是好,现在定了心,管它怎样,反正我不闻不问。我母亲上娘家吕家去了,吕家接去,你想这里头还有什么好事吗?”杨止波道:“丢你一个人在家,他们不觉得你太孤寂吗?”孙玉秋笑道:“那他们管什么?反正这女儿不是他们生的。至于我自己,倒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,反正你会来。而且王先生也说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说我会来?”孙玉秋道:“你有事也不会瞒着王先生。名正言顺,我们……我们公开……我们交朋友吧?”她说着,也就盈盈地笑了。杨止波尽把线粉挑着吃了,鸡肉似乎没有动,便把碗一推,在衣袋里抽出手绢,将嘴揩抹着。孙玉秋道:“这鸡,你不吃一点儿?”杨止波道:“我已吃了很多了,你若嫌它脏……”孙玉秋道:“我还嫌它脏?你看看这筷子是哪个的?”杨止波道:“哎哟!这真是今朝两相视,脉脉万重心了。”孙玉秋笑着,也不说什么,把碗收着,向自己屋里送去。

这里院子里只有两个人,杨止波也不好说什么。孙玉秋将碗收去,出来在下手一张空椅上坐着,她见杨止波不言语,自己也不说,把衣摆下襟折了又折。杨止波一看这桌上放的小钟,已经过了十一点一刻了,因道:“我要走了,你还有什么话,要对我说吗?”孙玉秋道:“没有什么话。就是我想学点儿诗,不知怎样下手?”杨止波道:“那需要读诗。”孙玉秋道:“你告诉我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和洪迈作的《唐人万首绝句选》,经王渔洋手删了的,我都读了好些首。”杨止波很兴奋,将身子偏着,问道:“你已经读得相当熟了?我问你一句,昨晚是除夕,你记得什么句子是咏除夕的吗?”孙玉秋把衣襟不扯了,好像将诗读熟了的样子,手画着圈儿道:“‘故乡今夜思千里,霜鬓明朝又一年。’这是高适作的,我觉得颇好。尤其是你们,昨夜一个人度过年夜,从小就念过这首诗的,就不期然而然地会念到它。这话对吗?”

杨止波将大腿连拍两下,笑道:“对的对的。你平仄懂得了吗?”孙玉秋也很高兴,笑道:“懂得一点儿。我在读的近体诗上,这样圈圈点点,又把学校拼音讲义仔细一念,大约不要几久,我就全会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很好很好。等你把这两本诗念熟了,我再介绍几本书你读。”他说着这话,拿着茶杯,起身四下来找茶壶。孙玉秋就连忙走进房里,将搪瓷茶杯倒了大半杯出来,双手递给他。杨止波道:“你这样恭敬,我感到过分了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是敬先生的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你别骂人了,我这算得了什么先生?”孙玉秋笑道:“我不记得什么书上,有这‘一字师’称呼,怎样称不得先生?”正说到这里,就听见前面哈哈大笑。杨止波怕有什么人来了,就道:“我们改一天见吧。”放下茶杯和孙玉秋点个头就出来了。

十一点三刻,果然就到了邢笔峰家。这王豪仁、徐度德全在邢笔峰的小小办公室里。邢笔峰倒也殷勤待客。在邢笔峰身边坐了一位年将五十的先生。他穿一件绸面、狐皮里的袍子。可是这狐皮,说起来好听,有十成之八,都没有毛了。皮袍上罩一件墨绿背心,和那皮袍一样,好多地方都是空花碗大。他有一张雷公样的脸,两只蚕豆大的眼睛,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,杨止波一进门,大家喊着恭喜。这位先生倒很知礼,就对了杨止波作了三个揖。经邢先生介绍,他是《兴国报》的编辑洪廷耀,在报上另外有个名字,叫作红桥。

大家坐下,当然这是过年,有很好的果品敬客,大家有吃有谈。杨止波和洪廷耀是初次见面,就谈了许多问题。

原来这份《兴国报》,是一份小报,这些小报不能以《群力报》来比,《群力报》是以戏剧为主的,这些小报,就没有这戏剧广告了。不过戏剧广告虽没有,下三烂的广告,那倒很多的。比如梅毒广告,它们广告栏里就有四五份之多。因此,广告要占去两版半,登新闻的地方就只有两版不到了。两版不到的篇幅,重要新闻要占大半版,本市的新闻只有半版。此外,一篇小说、两篇感言、两小段戏评,这幅四开的小报,就功德圆满了。

这是《兴国报》的篇幅,算一算它的收入,究竟怎样哩?我们先算广告,大概平均每方广告收入五元,三四十家广告,就有二百元。此外,算算发行。我们知道,报馆发行是一种大收入。像《兴国报》,顶多销三千份。他们定价是一个铜子儿一份。当然没有自订的,都是派报的人批发来代销的。既是代销,就得打一个折扣。像《兴国报》这种报,顶多每份只有五文钱,收入是四百元上下。统而言之,该报有六百多元收入,开支有多少呢?大约印刷所要他三百元不到。纸张六七十元,房钱杂用四十元,这还有二百元的收入。用上一个编辑、一个校对、一个杂务,也不过四五十元。所以,《兴国报》这样平平稳稳地过,社长还可以落一百多元一月。

兴国报社长名叫马国彬,他聘请洪廷耀先生名为编辑。当然,许多编辑事务,都归他办理。洪廷耀被马国彬请来的时候,言明二十元一个月。除了重要新闻、本市新闻,还有一个副刊,都归他发稿。这本来没有什么稀奇,北京的小报,差不多都是如此。可是副刊上要是缺稿,还要洪廷耀来补。此外一篇小说,也就规定,每月是五元钱。这篇小说,还要里面逗哏的。有时哏太少了,就要洪先生加上一点儿。洪先生只要每个月能拿到二十元,倒也不在乎。不过,这位马社长总是言而无信,要拖住他半个月。就算拖住半个月,也不要紧,他总是三块一给,五块一给,那就实在太不成话了。

十二月二十八日,是这小报今年发稿的最后一天。洪廷耀这日来得特别早,因为要拿几个钱回家过年啦。所以,这日早上就到报馆里来了。报馆是一个小四合院。北房三间,是社长住,东房两小间,住了他的岳父岳母。南房两间,是报馆的编辑以及营业各部,西房两间,那就是报馆家庭,厨房、打杂的杂务,全在那里办理。这编辑部里倒有两张两屉桌子,向两边靠墙摆了;也有一个书架。可是架上的书,也不到半架子,放在窗户边。这前面就是编辑桌子所在。靠门有一张四方桌,这里粘贴报签,料理馆里的一切事务。这个报馆,大概就是这样。

洪廷耀这天到报馆里来,坐在编辑桌子旁边。这里一个打杂的,叫着老何。他也走进房子来,笑道:“今天你来得特别的早,想是早点儿来办完事,好回家去办点儿什么吧?”洪廷耀道:“可不是吗?不过办事时间尽管提早,可还有一层,咱们都得花钱啦。”这时老何沏了一壶茶,这茶没有茶叶,是五文钱一包的茶叶末子,将纸包打开,向瓷器茶壶里一倒,把纸丢在字纸篓里,自己在地上把黑铁壶提起来,对着桌上壶里一冲,哗啦直响,那响声倒是好听,像冲了两吊钱一包香片一样。洪廷耀笑道:“这茶不怎么好喝,可是冲下去,响声很好,我这就解渴啦。我问你,社长在家吗?”老何将水壶放在这屋里铁炉子上,自己把茶杯放在桌上,把茶壶斟起,斟了一杯马尿似的茶,端着放在洪先生面前,低声道:“一早社长就出去了,大概也是为钱吧?你要钱,我也要钱啦。”

洪廷耀这倒没有猜到,社长这样早,就出去了,叹了一口长气。老何站着,望见他脸上两眉皱起,几乎变成一条缝,也叹了一口气道:“真是社长不体谅人,我心想这一个月的钱,固然是要,就是我还要借几个钱用呢。可是社长总出去了,有话也告诉不了他。”洪廷耀道:“反正社长总要回来的,我们就等着吧。”老何走了,洪廷耀喝了一杯茶,就来整理稿子。他先是把今天的日报看了一遍,回头就看了能用的新闻,把剪子一一剪下来。跟着用小纸条把他剪下来的报,一条一条给它贴上。粘贴完了,把桌上预备的红墨水红笔,把它取过来,把红笔蘸了红墨水,就一勾一涂,涂得只剩七八十个字,这就够了。在本段新闻前,按上这么六个字题目,这段新闻就算成功,大概发个十条新闻,也就够了吧,随后发两条预备新闻稿,发要闻稿件,算是完事大吉。至于发本市新闻,这里有专投稿的,要是用了一段新闻,就发他三个五个子儿的一条报酬。这些新闻,也只五六十个字上下,下面注了一个字,这是注明哪个投稿的。这些新闻若是由警察所来的,那是靠得住的;若是打野鸡的,在家里瞎凑一些稿子,那就完全不可靠。这类新闻,发得要比要闻还少。大概吃中饭的时候,就发齐了。

至于发副刊稿,那比发新闻稿还要早,大致出报以前两天,就要发稿子,也就是下午一个半天吧。洪廷耀把新闻稿发了,看看社长还没有回来,就把自己带来放在抽屉里的四个馒头取了出来,在铁炉子上烤起。老何在那边方桌上贴报签儿,大概有个二三十份吧,这都是与报馆有些来往的人。他看到洪先生烤馒头,就道:“这就算是中饭吗?”洪廷耀将一小方几子对了铁炉子坐着,叹口气道:“就是这个吧。”老何道:“这要是就个咸菜,也有限得很啦!我那里还有一碟疙瘩丝儿,我拿来,你将就着吃吧。”他就马上取了来,放在桌上。洪廷耀道:“谢谢你呀!”老何还取了一双筷子给他,他就着疙瘩丝儿下馒头,把四个馒头都吃光了。

等了一下午,那社长还没有回来,洪廷耀把今年最后一次副刊也发完了。看着街上电灯发亮,老何也就取了一盏罩子煤油灯进来。洪廷耀今天下了决心,非等社长回来不走。再过了一会儿,看着街灯明亮,社长才慢慢地走回来。洪廷耀听到向北屋里走,心想,你这总要出来吧,还是等着。可是等了半点钟,他还没有出来,这实在不能等了,就站在编辑部门口,大声叫着道:“国彬兄,你早回来了。我等你一天,中午吃了四个馒头,晚饭还没吃,等你真是够久了。”上房里马国彬才答道:“该罚该罚,洪兄等了这样久。”他马上到前面编辑部里来,他穿着宝蓝缎面的皮袍,头发梳得溜光,一张尖脸,一双小眼睛,进来和洪廷耀拱拱手道:“洪兄还在这里等候,那是太久了,来一支烟吧。”说着,在他衣袋里摸出一盒大长城来,取了一支,拿在手上相敬。洪廷耀站在方桌子旁边,将手连摆了几下,很生气道:“烟不要抽了,我饿着肚子,还没有吃饭哩,我也不坐了,站着说几句吧。我家里什么东西……”马国彬道:“不用说了,我一脉亲知,今天我不是为钱,会到这时候才能够回来吗?过年还有两天,我在年里,准一定把这一个月工资先付给你。”洪廷耀道:“这上个月薪金,请你在今天就给我。此外,我还想向社长借几文过年。”

马国彬听说还要借钱,觉得很严重,便把烟卷放在桌上,将手指轻轻拂桌沿,望了他道:“报贩的批发,拿不来,广告费简直拿不到。”洪廷耀瞪了眼睛望着道:“这样说,是没有。好了,明天一早,我带老婆孩子来,在你家过年。今天晚上,我也不回去,就坐着,熬一晚到天亮。”他说得到,真做得到,就侧转身向椅子上一坐,一句话也不说。马国彬也生了气,将袍袖一拂道:“我只欠你十元钱,我就是不给!”他这话说错了。原来从前给钱,是先做事,后才给钱。所以真正地欠钱,是一个多月。他也不管了,就放快步跑进上房去。

洪廷耀也不管他,一个人只是向炉子边坐着,一会儿,听到老何咳嗽的声音,向北屋里去。约莫有十几分钟,老何身上有银元的撞击声,走了进来。他走到洪廷耀面前,将十元钱凑齐一叠,一把拿着,笑道:“这欠你的都一齐拿来了。你快拿回去,买点儿东西吧。至于借钱,我想三块五块,咱们要借,总还可以借得到吧?”洪廷耀见十元钱已经拿来了,连忙伸手接住,向老何道:“这有劳你了。我想你也要钱用啦。”老何轻轻地靠着椅子,低语告诉他道:“你只管向他要吧。我亲眼看见,他有了一大把票子,大约二百多元。我想一定是报贩子给了他钱。我自然也要向他要的。”洪廷耀道:“我明天再来吧。”他于是向衣袋装下了这十元钱,回家去了。

次日,近正午边,洪廷耀又来了。这一天,只发点儿新闻稿子,就放年假了,所以很轻松。洪廷耀一进门,老何又轻轻地道:“他又走了。你别说什么,就这样老等着,包有好处。”洪廷耀只管点头。今天也是带着四个馒头当午饭,可是今午比昨午好得多,已经买了一吊钱熏肉,还有一枚铜子儿的疙瘩丝。等到半下午,社长回来了,在屋里脱下了外面粗呢大衣,倒是很客气,进来向洪廷耀一个三揖,笑道:“昨晚,我对不住,十元钱我兄已经收了。我知道你家还要钱,这里有点儿小意思,不要说借吧。”说着,他手里拿着五元票,高高举起,只管向他手里塞,洪廷耀只好接住,两手捏抱了一个拳头,口里含笑道:“多谢多谢,这我也不用客气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