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新世界玩了半夜,各自回家。杨止波照时间工作,也无事可说。过了两天,晚间十一点时分,编辑室来了一个从前红人现在倒霉的客人,找吴问禅的。这人姓章,名字叫作风子。他耳朵有些聋,也叫聋子。他到《警世报》来,好像很熟,将门拉开,就直奔总编辑房间里去。吴问禅抬头看到,就丢了笔和他握手,笑道:“风子兄,好久不见,这晚上你从何处来?”章风子道:“特意来拜访你老哥呀。”风子和余维世也认识,也握了一握手。杨止波在旁边站着,吴问禅笑道:“来来,我介绍一下,这是杨止波兄,这是大名鼎鼎的章风子兄。”章风子听说,和杨止波握了手,笑道:“我知道阁下,今年上半年,我读过阁下几首《蝴蝶诗》,和王渔洋《秋柳》原韵的,不能说我善忘吧?”杨止波道:“是的,那在上海发表的。那种诗现在还能提吗?”章风子不说什么,却长叹了一口气。

这章风子是个什么样子呢?他约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,短脸,眉目倒也端正。穿件灰布棉袍,黑布马褂,一身全是油腻。他戴顶呢帽,这时放在桌子,因之头发露出来,真是一团茅草乱蓬蓬。吴问禅道:“请坐吧。”章风子就坐在桌子对面椅子上,笑道:“我也不必多坐,不要耽误你的编辑时间。我就问问阁下,一班五四的朋友,还骂我不骂?”吴问禅笑道:“你这个反面地恭维,就不大合适吧?五四运动,我们的这班同学,差不多都在里面,那真是……”章风子笑道:“这算我说错了吧。可是有一班人对我过不去,这总是真的吧!”吴问禅道:“这几个月好得多了。可是你老兄,也是一样反攻呀!”

杂务向各人面前,送了一杯茶。章风子喝了茶,将杯子搁还桌上,坐着笑道:“他们骂我十句,我至多还个一两句,这也是很公道的。”吴问禅笑了一笑,对余维世望了一望,笑道:“风子兄,我们维世兄,五四那天,就拖了旗子往老曹家里走。要说五四朋友,那真的不假。可是他并没有骂过你。”章风子道:“是的,是的,我说的五四朋友,不能成立。”余维世正坐着编稿子,就抬头道:“我知道风子兄不会怪我,不过风子兄的学籍,听说已没有问题了。”章风子道:“我对北大这块招牌嘛,他们给我,就谢谢他们的美意。要是不给我,我也算了。不过校长那方面的表示很好的,他们允许我毕业。这里还有一个学期的课,我当然不上了。”

吴问禅道:“好!我见着一些同学,告诉他们,停了论战好了。不过你看过《中原日报》没有?他们那个副刊,以专骂文化运动为能事,这却是不应该。阁下也是最高学府的一员,你看这文化运动,该骂不该骂呢?”章风子摸摸脸上沉吟了一会子,才道:“这《中原日报》,是过激了点儿。我正要去看看,劝他们少出些小风头。说走,我就走。”说完了话,他就把帽子拿在手下。这房里几位主人,也都站了起来。吴问禅翻了一翻抽屉,在报纸堆里翻到一本《黄花》杂志,把书一举道:“这上面有风子兄谈戏的大作,谈些传奇故事,这就很好。”章风子道:“哎!不谈了,改天见吧。”说着,就跑走了。

这《中原日报》,是一个日刊,在人家印刷所里代印。充其量,也不过千把份报。不过能销到这么些报,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报了。这报馆是一所大院子,他们除了印刷部不是自己的,其余营业部等,应有尽有。朝南这三间屋子,就是编辑部。朝东三间,有一间是副刊室,其余两间是客厅,也摆了一套沙发,再配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,也是像样子一家报馆吧。章风子离开《警世报》,不多大一会儿,就到《中原日报》馆。章风子走到院子里,就喊道:“味丹兄在家吗?”他喊叫的是林味丹,是这里的副刊编辑。林味丹在副刊室里答道:“在家呀!哪一位?”章风子听到了答应,这就由客厅进去。这是一间小屋子,临窗横摆了一张桌子,两把交椅夹了桌子,靠墙摆了一个书架,副刊室里就是这一些。这林味丹穿灰色绸皮袍子,一脸的酒糟痣,见着章风子就点个头,让章风子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了。他笑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们这里副刊,缺少个数百字的稿子,赶快来一条呵!”

杂务泡了茶,还端了两个碟子来,一碟瓜子,一碟子花生糖,摆在桌上。章风子笑道:“走来就向我要稿子,好厉害呵!我倒不是送稿子来。我想看一看你们骂我们的校长,现在怎么样了,还继续地骂吗?”林味丹笑道:“我们就卖的这个,当然还骂呵!但是,不是对你校长个人,凡是与学潮有关的,我们都骂。”说着,抓了一把瓜子敬客。章风子道:“骂人骂得最厉害的,就是梁墨西老人吧。”林味丹笑了一笑道:“这也难怪这老人,他译的书,大约是五元钱一千字,他译得真快,一个月有好几百元收入。还有杂志上,各报上登他的作品,也是好几元一千字。现在全完了,老人这就怪文化运动,夺去了他的生财之道。他还在各学校教书,也同样子完了,他怎么样不气呢?于是乎他就骂了。”

章风子道:“先生他虽说译文,其实他自己不懂外国文,全靠人口译。译出来,他又不照那人口译去译,却是照他汉魏文章的路子那样翻译。拿出书来看,全不是外国文章,简直是一篇汉魏文。这要说是译文,除非欺那不懂外国文的人,那懂外国文的人,他见外国文全不是这么一回事,他能不反对吗?若将汉魏文论起来,当然梁墨西先生,是有一套的,若要说翻译,那梁先生还不懂呢。”林味丹道:“那阁下对于梁老先生那样地骂,也不以为然吧。”章风子道:“骂是可以的,先要自己站稳啦。”林味丹把瓜子嗑了几个,随后道:“这里有个知道老人,根据甲骨文字,作了一篇《大水擒妖记》,全篇白话,你看一看,好不好?”章风子道:“好哇!这知道老人是哪一个?”林味丹道:“这是我们编辑人的秘密,给你瞧一瞧,或者你猜得出是哪一个。”章风子笑道:“那我不用得瞧文章,我猜就是梁墨西。”林味丹笑道:“不是那人吧?你先瞧了再说。”

章风子看他不肯说出名字,那倒无所谓,就不用问了。林味丹将抽屉打开,拿出一大卷稿子来。看那上面,是蝇头小楷,那字写得非常好。林味丹把这纸就送过来,笑道:“你瞧瞧吧,这是好文章。”章风子接过来,打开来看,就是红栏两头有天地的格子纸。上面大字题着《大水擒妖记》,再后就是照格子写,上写第一回,下面是“看大蔡兴风作浪,说老人捉鳖寻虾”下面署名知道老人。章风子把稿子放下,就拍了一下桌子道:“这个我晓得,又是骂我们蔡校长的。我们读过两年四书的人,都知道蔡是大乌龟。《论语》上载得有‘臧文仲居蔡’。下面注着,蔡是大乌龟,因为那东西,出在蔡地,所以叫这个名字。这骂人是大乌龟,我在章回小说里,还没有见过。这篇小说,我劝你不要发。”林味丹笑道:“为什么不发?他又不是我的校长呀!”章风子见他这样说,不好作声,把稿子翻过去两页,里面有许多句子,还打了密圈,这倒不能不看上一看。那上面写道:

这时,大河之中,突然风起一阵,吹得那杨柳千条,尽向西翻。那河里边的水,也起了无数的巨浪。就在这水动风生中,漂起了一个黑黝黝的东西。再仔细一看,那乌黑东西前头,突起了一个像蛇头又不是蛇头,有胳膊那样粗细的脑袋,两只小眼睛对岸上看了一看。原来这地方来了一个大乌龟。乌龟瞧了一瞧四周,就将它那个爪子,有蒲扇那样大,对南方招了两招,就来了许多鲤鱼、螃蟹、虾子等类,牵动浪头,刮起风声,这样朝拜大王。那乌龟点了点头,与部下还讲许多话。忽然在水中一个翻身,就变成了人,在岸上摇摇摆摆。他穿了一件灰绸袍子,手里拿一根手杖,倒是很像一位先生,不过他弱不禁风,他脸虽有八字胡须,但总有一点乌gui头的模样。

章风子看了,就把这稿子移在一边,淡笑道:“甲骨文字,岂能这个样子?”林味丹道:“这当然是有趣的文字,说它是甲骨文字,我们好玩罢了。”章风子道:“我细想一下,叫你不要发表,恐怕你也没有这种权利。不过这要登出去,别人是看不懂的。至于能懂的,恐怕有很多人会说知道老人胡说。我也是不同意他们胡闹的,蔡校长为人是很好的,也不一定我是他学生,才说这一句话。”林味丹听章风子说话,好像他是一派正经,笑道:“你老哥这些话,究竟是他的学生啰。我听说学校把你开除了,你不恨贵校长吗?”章风子道:“我也没有被开除。就算被开除了,我也不能恨我们的校长,这里有很多原因,过一天,我们细细地一谈。”

章风子把这话扯上了学校要开除他一事,这倒很好,林味丹立刻接着说:“风子有好多文字发表呵,学校里也很有好处呵。中国戏剧,要像风子这样谈法,那真是戏剧的三昧都谈出来了。”章风子听他谈到了戏,也觉得很有意思,就把话谈上了戏剧。谈到快十二点钟,他就告辞了,他家里有电话的,想来想去,觉得《中原日报》骂得未免过火,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吴问禅,把当晚到《中原日报》所遇到的大概,告诉了一遍,而且把自己的不满也告诉了。挂上电话,杨止波恰在吴问禅编报的房里,吴问禅道:“《中原日报》的搞法,总搞不出好处来的。”他把章风子打来的电话,说了一遍。杨止波道:“向来没有看过《中原日报》,那倒要看一看了。”

次日,杨止波就把交换的《中原日报》,看了一看,自己也摇了几摇头。到了下午,三点半钟,自己日里所干的工作,告一段落,闲着就上琉璃厂来,打算买几本书。这就在大街上,碰到了孙玉秋。看到她带上几本书,在书店里玻璃窗户上闲望。杨止波道:“下学回来了?”孙玉秋把书本子翻了一翻,笑道:“我想你该回来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女士是特意来看我的?《警世报》,我想你是不会去的,要是这里会不着,那你又空跑一趟了。”孙玉秋拿书本放在怀里,自己望着地下,才慢慢地道:“我也不一定要看你。”

杨止波笑着,由琉璃厂往东走,孙玉秋在后跟着。到了青云阁,杨止波道:“女士有话对我说吗?我同你去喝一碗茶好吧?”孙玉秋红了脸道:“那里不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是茶楼,女客照样前去。我们新闻记者也常在这里会面。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是真的?”杨止波道:“若是不真,那你就走好了。”孙玉秋这就和他进了市场,走上楼来。市场靠北一座大厅,开着茶楼。这里果然非常清净,还有躺椅,座位上也有四五个女客。杨止波靠着玻璃门,轻声问道:“怎么样?”孙玉秋笑道:“进去吧。”杨止波就引了她进去,而且在靠墙的桌子上让孙玉秋坐在外面,背对着人。

坐谈了一会儿,孙玉秋把此间父母,不是她亲生的父母,就完全谈了出来。事情是这样的:她不姓孙,本来姓李,父亲是个医生,有八个儿女,家里生活维持不了,正好姓孙的回乡下过年,他看见了玉秋很喜欢,而且他又没有儿女,就和玉秋父母说好,把她当为女儿,带上北京来了。其初,孙家倒是和自己所生的儿女一样看待。现在,有点儿变样了,那是什么缘故呢?因为她母亲吕氏有一个侄儿,年纪有三十六七岁,今年上半年,死了老婆,丢下了一男一女,他就想着,这孙玉秋很好,何不把她娶上门来,所以他和姓孙的夫妻提了好几次,姓孙的夫妻都不同意。那姓吕的,是一个胖子,面貌又是黑漆一团,但是有两万元家财,他见孙家二老不答应,就表示若是孙玉秋嫁过去,他情愿养姓孙的老。这在姓孙的方面,有这好的条件,就不愿意再拒绝了。但是,孙玉秋听到这个消息,就说了,至死不嫁姓吕的。她要继续读书,并且要考女师大。

杨止波把这事听明白了,把身子挺直了,问道:“那姓吕的又怎样呢?”孙玉秋道:“现在他正想法子,使我回心转意。”说到这里,用眼睛望着杨止波,笑道:“我现在有了一点儿希望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的用意,我是知道的。可是我是一个穷儒,真难为你看得起我。现在我照实说,我还有个老娘,三十多岁守寡,带起了我这班儿女。所以我第一要接济我的老娘。第二,我一定就力所能及来接济你。”孙玉秋道:“真是谢谢你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不要客气,保管预备考大学好了。”接着,杨止波又道:“这里萝卜丝饼最出名,你吃了再走。”孙玉秋笑着点点头。杨止波叫茶房,做了十个萝卜丝饼。杨止波忽然想起一件事,望望孙玉秋道:“你似乎要钱用吧?”孙玉秋笑道:“不要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也不用客气!听你口气,很要钱用,分两块钱给你,够不够?”孙玉秋道:“够了。”杨止波就在身上摸出两张票子给她。

吃过萝卜丝饼,正要起身说走,忽然听到有人大声笑道:“呵哟,老王来了,怀里一定藏有许多新闻,我们分一点儿吧。”立刻起了一阵激动,十几个人全都站立起来。这里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,是长袍马褂,头上戴一顶盆式呢帽。他拿着呢帽,同大家作揖,说道:“我们坐下来谈吧。”孙玉秋细声道:“这一群就是新闻记者吗?”杨止波道:“是的,你听几分钟,看他们交换什么吧。”两个人就静止下来,听他说什么,那人坐在竹子编的睡榻上,问道:“这你们知道冯河间哪一天起灵吗?”有人答道:“冯国璋家里人说,后天起灵。”那人道:“对的,我现在把他出殡的排场说上一说。”有人就笑道:“又来骗我们,这冯国璋出殡的排场,我可以猜想得到。”那人道:“虽然猜想得到,但这里面,还有点儿秘密新闻。”这里人听到秘密新闻,那就大家不约而同地围了拢来,有人道:“你们不要吵,听王先生说秘密新闻吧。”

当真,这些人就不闹,听他的秘密新闻。那人道:“这里有大总统的题词,四个人抬着。后面是国务总理各部总长的题词,还有段合肥的题词,这题词的字特别大……”这就有人道:“算了吧,这还是秘密新闻,这就没有新闻常识的人,也猜得出来。一个做过总统的人,他死在北京,当然这里面许多故旧,以及官场的排场,在出殡的日子,要送他一送。”那人就哈哈大笑起来,说道:“是你们要新闻,说我藏了很多,我并没说我有新闻啦。你们不问三七二十一,走来就问我要,你想我不扯上一点儿新闻,那就不大好呵!”他这一说,大家也就哈哈大笑起来。孙玉秋细声道:“这就是新闻啦!”杨止波道:“这是大家闹着玩,我们走吧。”于是他掏出钱来,会了账,送孙玉秋到了南新华街口上。杨止波道:“哪一个星期天,我再去看你吧。”两人就此告别。

杨止波回到《警世报》,这里就到了不少的客,有吴问禅和余维世、孙通璧、方又山,都是吴问禅的熟人,宋一涵也在这里。余维世道:“这好了,杨先生也来了,我们大家去吃晚饭吧。”那位宋一涵坐在门角落里,笑道:“这里可以说都是我的朋友,照理,这餐应该归我请的,可是我身上就只有几毛钱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今天我身上也没钱。”余维世笑道:“我来向各位凑,有个四元钱,我保诸位吃顿好的。”他说这话,真个向各位问一声。头一个向孙通璧面前走,还没有问话,孙通璧掏出了一块钱,向余维世手上一塞,笑问道:“怎么样?”余维世笑道:“很好。”他第二个问到了杨止波。他本来有几块钱,可是为了接济孙玉秋,去了两元。还好,身上还有一块多钱,他也照样拿了一块钱塞在他手上。余维世笑道:“这样子,够了够了,我照样出一块钱。这里还差钱,也有限得很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再不用凑了,算我的吧。”余维世站着向吴问禅一摆手道:“这样不好,我们吃你的太多,不要你出钱。”方又山坐着站起来笑道:“算我的吧?”余维世道:“你不必出一块钱,出五毛钱,就够了。这叫穷凑付。”宋一涵道:“那我也当出两文啦!”余维世向他周身上下一瞧,笑道:“你还是新到,不过不请也不好,就出个两毛吧?”这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。

这已是七点钟附近,冬日的天气,已经断黑两个多钟点了。六个人照例上宾宴春。这家宾宴春,当时还是一家小的店面,而且在铺子头里。不过内里却是很大,三进房屋。六个人进去占了一间房子,点菜由余维世全权办理。吴问禅坐在圆桌子上头,正好与杨止波对面,便道:“我刚才打青云阁门口经过,看到你正向里头走,你买什么?”杨止波道:“我到楼上去喝一碗茶。”吴问禅道:“我知道了,上面之客,常有很多新闻记者在内,想必你是同哪位记者去的了。”杨止波心想,孙玉秋这件事,还不能公开,扯个谎吧,因道:“是的。不过有个十一二位记者,大家坐着谈谈,可以说一点儿新闻都没有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那是自然啦,有新闻的人,他不会往这里头跑。还有中央公园,在五六七八九几个月里,也有许多新闻记者跑到那里去谈天。请问,这谈天谈得出新闻吗?这和青云阁是一条路子。”杨止波也就笑笑。这里余维世开好了菜单子,点了七八个菜,吃得很有味。吃完了,一算账,只有三块三毛钱。大家都说余维世很不错,会点菜,称赞了一番。

正在这时,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,叫道:“宋一涵兄请你过来谈两句话。”大家看时,一个人穿了人字呢大衣,头上盖着水獭皮的圆帽,脸上刮得干净,是四方一张面孔,嘴唇上养了一撇短须。这是当年最时髦、最阔绰的服饰。宋一涵立刻站了起来,笑应道:“经远兄,好久不见,有什么事吗?”那人道:“当然有事。”宋一涵这就走出门去,和那人在远处说了一遍话,一会儿回来,就拿呢帽子在手,向吴问禅道:“我到丞相胡同刚才和我谈话的谭先生家里去。他是个新议员。他叫我去,恐怕有什么事。”吴问禅道:“你尽管去,可是你今晚初上工,不要一去就不记得回来。”宋一涵笑道:“那何至于。我知道,我的工作是下半夜,准不误事。”说完,就出去了。

到了丞相胡同,看见一家门外停了几部马车,大门是八字门楼,钉了铜牌,上面写了谭宅。因为他家大门口安有电灯,虽不大亮,倒也看得见这铜牌,这就是说,这里是谭议员的家了。宋一涵走到门房里,说是会谭议员的。门房问:“先生你可姓宋?”宋一涵答应是的。他就将宋一涵一引,先引到南客厅里来。这是三间南屋,外面两间打通,摆了一套沙发,四把檀木椅子,中间夹两个茶几,中间一张小圆桌子。这都是有钱的人家普通的摆设。里面这间,是梨木雕花的隔扇,靠里有张美人榻,上面铺着皮褥。靠墙两把小型的皮沙发,中间虽也是一架茶几,却是成为一套。一个小似一个,共有六个之多。打开是六个,收起来是一个。靠窗户摆了一张檀木写字台,有一架多宝柜,就是上面有了各项格子,摆设着各项古董,地下全铺着地毯,这就不是寻常的陈设了。门房道:“你在这儿,暂坐一会儿,我去替你通报一声。”宋一涵说是,门房就去了。

只过了一会儿,里面道:“请到里面坐。”门房这就格外客气,走了进来,点头道:“请先生北屋里坐。”说毕,又把宋一涵一引。他所经过的房屋,都看了一下。两边两道回手游廊,那院子中间,有假山、有树木。游廊完了,又是北屋外的走廊,而且很深。门房掀开棉布帘子,让他进去。进来一看,是很大一间屋子,地板漆得很红。中间是六张沙发,都是皮褥子垫座。靠左边一张写字台,靠右边窗,摆了一架钢琴。再横过来,两架多宝柜,比前面一架陈设得更多。靠写字台,两架檀木书橱,装了很多书。主人谭经远已经脱了外面衣服,穿一件灰鼠皮袍子,见宋一涵进来,叫道:“请坐请坐,我们谈谈。”他引着在当中沙发上坐下,家里的用人就忙着供奉茶烟。

宋一涵坐下,听着隔壁房里,一种哗啦哗啦的声音,这是在打牌。他笑道:“先生叫我来,有什么事吗?这事谈完了,我还要办自己一点儿事呢。”谭经远在宋一涵下手坐着,将小胡子一撅,把手摸摸,笑道:“你有什么事?顶多是《民魂报》一篇社论。那个社论不做,也没有什么了不得。他那个报,顶多销不上三百份。”宋一涵道:“谭先生对办报的事,也在行。”谭经远道:“我也办过报呀!我得问阁下,对《警世报》方面,很熟吗?”这宋一涵到《警世报》去,外面的朋友,还没有人知道,自己想了一想,便道:“他们编辑方面,有这么一两个人,我是很熟的。”谭经远道:“刚才我看见阁下,跟许多《警世报》编辑部同人在一处吃饭,那当然是熟人。我看起来,熟人还不止一个吧?”

这时,谭家北屋子里一阵香味,只管往鼻子里钻,用心嗅上一嗅,是迦蓝佛香。原来这里多宝柜上,有一个小格,里面摆着一个金质小佛,这佛,只有酒杯样大。再在前面,有个拳头大的铜香炉。里面插了细细的两根佛香。这屋子里又没有风,所以那香也不摇动,这就一缕青烟,在面前慢慢地、微微地往上升。而且在那微微的当中,香烟就成了我们上古的篆字。再往上升,就香烟慢慢地消灭了。宋一涵道:“好,这香烧得好,谭先生好佛吧?”谭经远道:“我有点儿好佛。阁下闻到我的佛香香?”宋一涵道:“是的,谭先生好佛,好的是什么宗?”谭经远道:“这个今天不谈吧。我有点儿事,求你老兄一下,有一条稿子,请你送到报上去登一下,可以吗?”

他这样一谈,宋一涵就知道他是说警世报。但今晚上刚刚上工,就带消息去登,自然不好,故意装着不知道。便道:“这事很好办。何必要我带,写个信封,向民魂报一送,明天准大字登出来。”谭经远连忙把头摇了几摇,笑道:“哪个谈《民魂报》!我所谈的,乃是《警世报》。”宋一涵道:“是的,我编辑部里有熟人。但是谁要登一条消息,颇是不易。若是对这消息里有些意见,他们是不会登的。”谭经远哈哈一笑,小胡子翘了几下,然后对宋一涵道:“这个我知道,凡是新国会的东西,他不登的多。这是政治上的意见,当然不敢勉强。我说的不是这个,是我们的家事。”

宋一涵道:“府上不是很好吗?有什么事要登报呢?”谭经远咳嗽了一声,起身把茶几上三炮台的烟筒子拿过来,取了一根纸烟在手,把烟筒子又在原地方放好。茶几上有盒火柴,自己又拿了过来,擦着火点上了,自己把火柴盒子一扔,打得那茶几啪嗒一下响,看他那样子,真有那一点儿不自然。把烟吸了一口,就把烟喷出来,这烟吹出来一口气,真像箭一样射出。宋一涵想,这家伙似乎有一点儿气呢,也不作声。谭经远手指夹了烟道:“这是我家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,我现在对你说。我初到北京,有个女孩子,长得也还清秀,她叫于在云。常在我门口过,她家与我住的所在没有好多路,她家很穷。我就花了三百元,将她买下来了。后来我晓得这女孩子会唱戏,而且唱得很好,我以为她很懂戏,就让她常看戏。不料坏就坏在这看戏上,有很多年青子弟也看戏,后来有个姓李的,就和这姑娘……嗐,我不说你也明白。”

宋一涵道:“是,后来怎么样?”谭经远叹了口气道:“那还用说,就是跑了。”宋一涵心想,这还算是新闻啦!便道:“跑了多少天呢?”谭经远道:“我算算看,我人多气糊涂了。”于是昂着头,口里也念念有词。他记起来了,便道:“四天。”宋一涵道:“这何必大惊小怪,就报告警察局,议员先生家里走失了一位丫鬟,请警察替你寻找。”谭经远又嗐了一声道:“不是丫鬟啦。”宋一涵这就知道跑了一位如夫人,但是这话不好说,就微笑了一笑。谭经远道:“我还许了她,我的夫人不能在外面应酬,一切应酬都归她一人包办,这是多么好,不想她跟了这个姓李的就跑了。”宋一涵道:“你事前对这事一点儿不知道吗?”谭经远把这根烟丢了,又取了一支烟在手,但还没有点着,将手指夹着那支烟,重重地拍了一下腿道:“我以前是一点儿不知道的,最近几天我知道一点儿风声,在她临走的那两天晚上,我就追问她,你对有个姓李的很好吗?她死命地抵赖。我看她那份情急,知道这事有点儿不妙,次日,我就叫她父母来问。那两口子倒很好,他们就知道果有个姓李的盯着她,倒劝了他女儿一顿。过了又一天,她起了一个大早,把东西一卷,就一溜烟地跑了。我是喜欢睡晏觉的,等我醒来,已经快一点钟了,这还不知道她跑了,叫人找了一找。到了三点钟,还没有踪影。我打开箱子,里面有四百多块钱票子,全没有了。查查她的衣服,也有一只皮箱,随她拿走。我这才明白,她跑了,她父母听说跑了,倒很是不自在。因为他女儿在我这里,他们也拿着吃着,多么自在啊!”

宋一涵想着,这新议员跑了个如夫人,这算什么?便道:“跑了就跑了吧!大概连东西一齐算起来,也不过一千多块钱吧?这也不算什么。你先生学佛,这就四大皆空了吧。”谭经远道:“不,钱我自然不算什么,四大皆空了吧。可是为什么她要跑呢?我要追出这事主来,把二人向法院一关,那才算消我一口气。”

宋一涵一看他的年纪,也有四十来岁,虽然脸上刮胡子刮得雪白,究竟是个中年以上的人,有了皱纹了。这样一个年老的人,哪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会爱他!她要投一个青春的男子,这完全是应该的。但是这话说不得的,便道:“但是送法院,法院可要传先生去。”谭经远道:“我用不着去,我是议员。”他那支烟已经点着了,坐了沙发,架着腿,将纸烟放在嘴里,将头偏着,一副不在乎的样子。宋一涵道:“但是你告她是你的第二夫人啦,自己的婚姻大事,你可以不到吗?”谭经远道:“哪个还告她是第二夫人、第三夫人啦?我抓到了她,就这么向法院一送。”

这就给了宋一涵的机会,笑道:“那就算你告她是个丫鬟吧,丫鬟跟人逃走,那看你状纸,告得怎么样?也许法院判她一点儿罪,那你就犯不上了。”谭经远想了一想,便道:“这倒是一个问题。管它呢,到了那时再说,给我把消息登出就是,最好是见了报,就把人抓着了。”宋一涵道:“那登报自然是跑了一个丫鬟。跑了一个丫鬟的事,社会上根本不注意呀。”这样一说,谭经远这就站了起来,在屋子里转了几转,只听到隔壁屋子里拍了桌子乱响,哈哈乱笑,同时将门扑通一声打开。抢出来三个人。看那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。谭经远道:“什么事,这样好笑?”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人,有两撇胡子,他笑道:“刚才打了一个赌,说,最后一牌,我们三人,无论是谁,只要闹个三翻,我们就要喝谭先生同老七的一碗冬瓜汤。老七也就说好吧!这句笑话,各人都撇在心里。谁知这样说了,果然在七爷手上,就和了个清一色三翻。这一下子,同人拍桌子大笑,弄得老七真个难为情,我们就越发大笑。”他说毕,这三人又哈哈大笑起来。

宋一涵心想,这是一个收场机会,便要谭先生向这三人介绍。介绍的结果,三个人倒有两个是新国会议员,他们没有事,就这样打打麻雀牌消遣。外面这样一介绍,局面倒静了下来。在里面的老七也就缓缓地出来。宋一涵看去,是个窑姐儿。这时,还没有剪发,梳一个大辫子,前面梳着刘海发,脸上搽了许多胭脂粉,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岁。身上穿一件蓝绫子驼绒的短夹袄,下穿一条杏黄色的裤子。她刚一出门,还没有开口,这里有人笑道:“我是要喝你们二位冬瓜汤啊!”谭经远笑道:“不要闹,我们还要谈正事呢!”宋一涵早是站起来,笑道:“我真有事,关于谭先生要我办的事,回头我们在电话里商量。”说时,就把自己不值钱的呢帽,在壁上帽架上取下来,拿在手上。

谭经远也连忙站起来,把手向袋里摸索一番,就掏了一张纸出来,把手将宋一涵一拦道:“你不要忙,何必到电话里去解决,我这里就有。”他立刻将那一张纸向宋一涵手上一塞。当然上面题目也有,内容也有。宋一涵一看,那题目是这样的“谭宅走失一美丽婢女”。小题目是“与一李姓者逃跑,拐去两千余金”。再内容方面,无非是这事的经过,比话说得更厉害些。末了说,此为不忠于主人之婢女,所望各方有责之人,一律严拿法办。至于李姓之人,胆敢勾引女子,犯了不法之事,更应当严办者也。宋一涵笑道:“这稿,恐怕……”谭经远道:“别家我还随便,可是《警世报》一定要登,还不可改了内容,尤其是末尾几句,要原文登载。”宋一涵听了这话,完全是命令式,笑着把那张纸塞在谭经远手里,拱一拱手道:“这稿《警世报》不会登,你先生去再找别人吧!”他说时点了几点头,转身就走。他心里说:“你看见我穷,以为我有所求于你吧,哼!”那谭经远还是不死心,连招着手,在里面跑出来,口里道:“《民魂报》的贺天民,我知道,常上《警世报》去。我走贺天民一条路,保准行。”宋一涵虽也听得明白,这里又涉到康松轩的私事,更是不可过问,他又对谭经远回身点点头,就越走越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