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阵大笑,连杨止波也嘻嘻地微笑着。吴问禅道:“本来这事,也没什么可笑。他们把经理的行踪,故意弄得神奇,说起总理来了,就有害怕的样子,总理走了,就很欢喜,弄得奇形怪状,大家都神经紧张。”余维世笑道:“这是你说的,弄得大家都神经紧张,自然你也在内呀!”吴问禅笑道:“自然我也在内,你想我们在这里打扑克,他遇见了,究竟不太好吧?不要谈这事吧,趁现在杨先生在这里,我们先编一点儿稿子,杨先生看看,明天来了也好熟悉一点儿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很好,我自到北京来,此地报馆编稿子,怎样弄法,我还没有见过呢。”孙通璧道:“那我就先走了,我的路多。”吴问禅和他是熟朋友,走就走了,也没谁留他。于是他和余维世分坐在写字台的两边。这个时候,很少电灯的桌灯,桌上临空悬着一盏带罩子的吊灯。吴问禅把几十本通信社的稿子,齐齐地比了一下,就掀开通信社的稿子纸来,面上是通信社的社名,第一页大半是内阁问题,虽然内阁没有什么问题,这好像表示通信社的消息灵通一点儿,总得凑上这么一段。自然也有不载内阁问题的,但这第一条新闻消息,总是比较重要的。吴问禅当时把它剪下来,放在一旁,当然不是恰好一张纸,有的一张半纸,或两张半纸。桌上有一碗糨糊的,里面还搁了两枝粗笔。这就把稿子剪下来,取过糨糊笔把它粘成一块了。

杨止波取了一把椅子,放在写字台横头坐着,当时看了,就笑着问道:“这里都是新闻通信社的稿子吗?”吴问禅叹了一口气,把通信社的稿子摆在原处,将糨糊笔向糨糊碗里放下,将手拿了两个信封,里面都齐齐地放了稿子,他将两个信封颠了一下,说道:“我们有特别稿子呀,这里两封信全是呀!这第一封信,是你老兄天天共事的那位邢笔峰。这里面四五天有这么一条两条新闻,文字倒也清通。

“第二封是程小坡,可以说全没有新闻。全是总统府的辕门抄。辕门抄当然也有新闻价值。可是他抄的就是几点几分,某人到总统府,余外全是乱猜,猜得还不对题。而且文字也不好。听到我们给二位的钱,还是不少。我曾和经理提过,换二位给我们送消息的人,好不好?但是他说,给我们送消息的很好呢。这里头有什么秘密,这个我们丝毫不知。”说着,把信放下,又叹了一口气。

杨止波听到这话,不好作声,自己只好笑笑。余维世笑道:“你分稿子,快一点儿吧,我明天早上还有课呢。”吴问禅道:“好,我分稿子。杨先生看我分稿,有不解的地方,只管问我。”他说着又把桌上通信社的稿子来分,分了大概有七八门,什么边防,什么安徽地方弄民治,什么学潮又酝酿再起,等等,这一门摆一起,此外剩下来的,多半是一条一条的短稿子,大概有二三十条,这又搁一起。因为这通信社的稿子,可用的大概就只有六七家,其余不可用的稿子,简直这剪刀未到稿子上去试试,就原封的摆在旁边。倒是外国四五个通信社里的稿子,他都没有丢掉,摆齐了,放在面前,留到最后再来安排。

杨止波看他面前中国通信社的稿子,大概都分完了,不用的堆在桌子角上。这里有五封通信社稿子,一律都是白报纸,是外国通信社的,不像中国通信社用的全是油光纸。吴问禅把这些稿子堆着面前,那把剪稿子的剪刀往上面压着,自己伸了个懒腰,笑道:“我暂时休息一会儿。”杨止波指着把剪刀压着通信社的稿子道:“这外国通信社的稿子,等会儿再分,这里有什么问题吗?”吴问禅道:“大概外国通信社的稿子,十之五六全可以用的,不像中国通信社的稿子,十成之二三,还是仿佛可以用。不过,这里面虽有好多稿子不能用,不过也要预备着,那就怕新闻不够,这些勉强可用的稿子都丢掉了,那怎么办呢?所以有好多稿子,还得留起来,不够,再把这些稿子添上。至于外国通信社的稿子,我们得用我们的眼睛细细一瞧,有好多新闻充满了别有作用的,不可糊涂乱用。譬如电通社这是日本人办的,那真要小心一二呵!”

杨止波点点头道:“这话很有理。像《警世报》外国人都知道这个报,要是不能登的东西,不加审别登了,那当然人家会根据这个报作为借口的。”吴问禅道:“所以,就是请人来帮忙,那还得相当慎重。”余维世道:“你就不必休息了吧?把这些通信社的稿子分完了,我先好动手呀!”吴问禅一笑,把剪刀拿起,把通信社稿子一阵剪了,剪完了,就拿糨糊笔将两下都只剪了一半的稿子粘起。其余不要的稿子,当然向桌下字纸篓里一丢,向杨止波道:“我这里就要编了,这是北京的编法,足下看看,我们和内地有什么不同?”他说着,将那零碎短稿子,就一齐送到桌对面余先生面前。自己也就把学潮问题一齐归拢,放到自己面前。然后把一瓶红墨水移了过来,拔开抽屉,里面找出了一支红笔,手里拿着,将红墨水瓶打开,将笔蘸了红墨水,左手将稿子摊开,就把什么“通信社消息”一笔勾销。

杨止波笑道:“我这就有一个疑问,要请教先生了。人家送了稿子来,听说还是真奉送的。怎么用起稿子来,开头几个字,什么‘通信社消息’就一笔给它抹个干净。消息要用人家的,至于人家的招牌,就勾消了,通信社里人就答应吗?就算答应,这消息或者是有问题的,将来发生了麻烦,找不找这个通信社呢?”这又问起吴问禅的趣味,把红墨水笔放下,两手扶着桌子,把腰杆一挺,笑道:“你这话,问得在道理上。本来通信社几个字,是不应该勾销的。可是所有京城里的报馆,家家全是一样办,把通信社勾销,这就我们不必做什么例外了。说到各通信社,这样做,它主人能同意吗?当然是不同意的。但是不同意,你能怎样?至多你是不送稿子,这太无所谓,你不送就不送吧?这里通信社的稿子,还有三十几份呢。至于这消息有问题,那通信社也逃不了它的责任,若是那一报馆要封门,那通信社一定也要封闭,这都是一样的。”

杨止波道:“这样一说,那开通信社的人,未免太冤了。”吴问禅道:“我们看来,他开通信社的人,似乎很冤了。可是他们在外面找外快的时候,人家要说,开报馆的人,一点儿混不到,那人家又说我们太冤了。”

接着,吴问禅又向杨止波谈了很多关于发稿做题目等等编辑工作的事情。不知不觉谈到十点过半,杨止波便道:“要问的地方,当然还有。不过我今天晚上来,没有预备今晚回去得很晚,我现在就告辞。明晚,我来上工,吴先生看看我当什么时候来?”吴问禅站了起来,就道:“既是这样说,我也不留你。每天晚上,你上工的时候,很晚很晚,总要到两三点钟看样子,有时,四五点钟,也未可料。明天十二点钟来,也不嫌晚。可是你早来,我们座谈一会儿,也是很好的?”杨止波道:“我明天至迟这个时候来到报馆。”吴问禅道:“好,我有两件事,应当说一说。其一,你的薪水,只能够三十元,这是我们总经理定的,似乎……”杨止波将手摇着道:“我只要我们在一处,薪水多少,不成问题。”吴问禅点头道:“这很好。还有一说,这里看大样,总要天亮才能还家,上半夜,要睡一会儿子才好,我看搬到报馆来睡,方便一点儿。对面屋子,可以挪开一张床,你的意思怎样?”杨止波道:“好的,明天晚上再说。”那余维世也站了起来,笑道:“你明天早点儿来,我们大家可以谈谈呀!”杨止波说好,就与他两人点头而别。

杨止波走到编辑部外面,留神看了一看,这里仍旧是个四合院,院子很大,对过几间房子,是这里几个工友住着。有一间特别大的厨房,里面正烧着煤火,其势熊熊。这靠东五间大房子,外面还带着走廊,这是报馆的正屋。但是这五间住的屋子,是总经理睡的所在,只看见里面灯火通亮,别的没有看见。在这里有一位少年的女用人,正两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,大概是煨的汤,由厨房里出来,这么慢慢地向东屋走。这总经理住的屋子似乎也不同平常了。出了这重院子,就到了前面,这时候,排字房正紧张着排字,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。

这时,南新华街行人稀少。一人走上了前孙公园,一步一步地走回会馆。会馆已关上了门,叫开了门,自己没有带火柴,在黑暗地里摸上了房间,自己正在暗中摸索,打算摸到火柴。忽然房门外,灯光一亮。有人道:“杨先生刚回来呀!房间里没有灯火,黑黝黝的怎样过呀!我这里有灯,我给你拿着灯火来了。”这正是孙玉秋的声音,杨止波便道:“多谢多谢,我正在这里摸索着灯火呢。姑娘送了灯火来,这正是好得很呵!”他借了灯光,看到了屋子里的罩子灯在桌上,便打算将灯拿到外面来接火。孙玉秋道:“我这里有一盒火柴,杨先生拿去用,不用还我。”她也拿着一盏罩子灯,走到房门口,便不进来,手上拿了一盒火柴临空只管摇着。杨止波立刻将火柴接过来,把灯点着,放在桌上。

可是这个时候,那孙玉秋还不曾走,笑着把前面的刘海发摸了一摸。笑道:“你这炉子里有火吗?”原来这时,普通人家,都是用白泥炉子拢火的。白泥炉子约有二尺高,周围像钵子那么粗细,外面用铁皮四脚支架着。这还是很便宜,也不过一块钱一个。杨止波也办了一个,叫长班拢起,出去的时候,就将铁盖子将炉子口盖上,若是出去只有两三个钟头,回来一掀铁盖子,依然火势很旺。杨止波这就把炉子盖一掀,笑道:“火势还很红,多谢姑娘关照。”孙玉秋道:“今天,我父母又出去了,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闷得很,站着在门口谈谈,这多么好呵!”杨止波本来要请姑娘进来坐坐,这听到说她父母不在家,反而不好开口,便道:“我不晓得你父母不在家,不然,我早回来就是。”

孙玉秋把那盏灯放在窗户台上,笑道:“我想杨先生到新世界去玩了一会儿吧?”她说着这话,自己把衣服下摆牵了一牵,将身子靠定了门框。杨止波自然不便坐,只好一手把桌沿支着,笑道:“那倒不是,我到《警世报》去坐了一会儿,因为这里面很多的事,我都不知道,就在那边看了一看,有的,还问上一问,倒是见习了不少。”孙玉秋道:“你的学问就很不错啦,还用得着什么见习吗?”杨止波道:“这个话不然啦。漫说我不懂什么,就是懂得很多,我们还要见习。世界上的知识真是无穷无尽,我们一个人所知道的,那不过是九牛之一毛。人家说得好,做到老,学到老。”孙玉秋笑道:“这是我说错了。杨先生学报馆里的东西,将来有一天好用呵!”杨止波笑道:“岂但我将来要用,明天晚上,我就要用。”孙玉秋道:“这就要用吗?学了些什么呢?”

杨止波对于女人,尤其是这位孙小姐,却不肯辜负了人家一问。屋外面虽很凉,那孙姑娘却不愿走,非把这话听完不可。因之杨止波就把《警世报》的经过,说了个大概。孙玉秋道:“那倒恭喜杨先生,《警世报》是北京一家大报。每晚上看大样,什么时候完事呢?”杨止波道:“恰是和我们勤快人打个对照,要五点钟才能完事。”孙玉秋道:“哎呀!这样迟,天天那晚回到会馆里来,这里长班肯干吗?”杨止波道:“所以,不能在你会馆里借住了,明晚上,或者就搬上报馆去住了。我倒忘了,在这里很蒙姑娘照顾,我是十分感谢了。”口里说着这话,就把两手捧了一捧。

这位孙姑娘,倒没有想到,他明天就搬起走,便喊出了一个“哦”字,恰好她家里有钟,刚刚敲过了十一点,便道:“我妈大概快回来了,明天再说吧!”杨止波道:“外面很凉,小姐请便。”这时,孙玉秋拿着那盏罩子灯,将地上照着,把头低着看地。她将灯照到自己房门口,拉开了门,放下了灯。自己却回身转来,又开着门对这里望上了一望,见杨止波依然在房门口望着,便道:“我回家了,你……”她自己想着,这话也许不对,他站在门口,也许是望前头院子的。因之那句话,没有说完。杨止波倒没有什么猜想,便道:“我怕晚上的路,你走得会跌倒,孙姑娘回去了,那很好。明天见了。”孙玉秋还深深地点了一个头,说声明天见。

杨止波次日到邢家去,心里想着,自己到《警世报》的事,还是就说出来呢,还是过两天再说呢?想了一想,还是过两天说出来为妥。也许今天试一天,那位康松轩说我干得不好,把我辞了,那也是没有准的事啦。这样想了,自己就没有把上《警世报》的话说出来。下午所办的事,到三点半钟就把事做完了,自己想着今天晚上要熬夜,留点儿精神,晚上再用吧,现在回去,睡上一觉为妥。自己这样打定了主意,果真回去,扯了被条,横身睡了。可是想今晚上有事,总是睡不着。自己就爬起来,到门口去望街吧,反正这也是休息。

北方的天气,这时已到初冬的时候,雨是不会下的,下雪,斜日微明,炊烟漫起,对门有一座小红楼,照着这斜阳,有些冬季枯树,只觉寒风瑟瑟,却没有下雪的意思。杨止波站在大门口,把两只衫袖互相筒起来,对这太阳只管望着。忽然那孙家姑娘也来到门外,她身上也穿了棉袍子。她笑道:“天气还不是死冷,把袍子这样筒起来,不大好看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是偶尔为之,再说我是南方人,北方天气,还不曾过惯,有点儿冷,便不留意,就缩手缩脚起来。”他说着,便将两手撒开。孙玉秋走到大门旁边对杨止波望着,便道:“你要叫车子吗?”杨止波摇头道:“我不到哪里去,不喊车子。”

孙玉秋看了他笑上一笑,问道:“杨先生,不是要拎铺盖上报馆去吗?”杨止波道:“我想不忙,我熬个两三夜,也属无妨。由报馆一早回来就睡,睡到十点钟,再去上工,也是一样。”孙玉秋听着,又笑了一笑。她忽然想到杨止波的话,十点钟还要上工,便问道:“十点钟就要上工吗?那你没有休息呵!”杨止波笑道:“这不算什么,我家里还要我寄钱去用,我没有老子,有一群弟妹,当为他们卖一点力吧。”这几句话,孙玉秋听着,就觉得非常对劲,点头道:“王先生和我父亲谈话,也提到过,这事我父亲非常同情。哪一天无事,我介绍你和我父亲谈谈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很好,同老前辈周旋,可以长长见识。”

这时,天气容易黑的,他们谈过几句话,就天黑了。孙玉秋还想谈话,可是她妈在里面叫。她也许把时间忘记了,便道:“杨先生,回头见。”先进后院去了。杨止波想,回头见,那不能够吧?夜幕张了,街上路灯已经亮了,杨止波也就回去。在屋子里吃过了晚饭,自己先睡一觉。醒过来,快十点钟,屋子里收拾一遍,自己就走到警世报馆里来,正好吴、余二人已经在编稿。吴问禅道:“足下倒是信人,说十点钟来,果然准时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在家里,反正无事,到这里来见习见习,这并不坏呀。”说着,自己端了一把椅子,放在桌子横头。

他们编稿,也就是昨天那种形式。到了十一点半钟,余维世的短条稿子已经编齐,就把一件马褂加上,在衣架上取下帽子就往头上一盖。吴问禅放下手上的红笔,望着房门口,余先生所站的那个地方,问道:“阁下就要走?”余维世道:“你看我回去有多少路,这里到沙滩,坐车子要一毛多钱,来去两趟,我就去三毛。这里的薪水,是三十元,再要花点儿零碎,一元钱就花一个干净。这一天就白来了。我早点儿走,就不坐车,到宿舍也许不到一点钟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坐车子算我的好了。”余维世道:“天天坐车子要阁下出钱,我还成人吗?杨先生,你明天六点钟来,我请你吃小馆子。”他话说到此,就到外间屋里,推门走了。

吴问禅也没有说什么,又提起笔来编稿子。大概编到两三条,那排字房徒弟就来拿稿子的。等到两点钟打过,却见这里杂务送了一张白的油光纸进来。拿来一看,却是一张铅印的命令。杨止波放下了这张命令,向吴问禅道:“这命令全是三号字印的吗?”吴问禅道:“这命令是印铸局送来的。送来的,还分两种。一种是普通的,等印铸局全印完了,才叫他们送上各家。这大概要一元多钱,订阅这路命令。另外是一种特别的,印铸局等命令全来齐了,就立刻付印,印了百十来份,马上就送。订阅这种命令的,那须要加倍给钱。至于总统府给各人的命令,那是大字写的了。”

杨止波道:“送命令的手续,大概就是这样,可是都是这晚上送吗?”吴问禅将稿子编齐了,把红笔一丢,笑道:“不,你大概见过,上午也有送的,下午也有送的,自然,深夜也有送的。越是重要命令,下午深夜送的,那还要占多数。所以看大样的人,于命令方面,都要会发才可以的。平常的命令,这报上有命令栏,把这张命令纸交给排字房,这就完了。这叫谁人来发也可以。可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东西,看大样的,也不能做主的,哪怕天亮,那总要叫总编辑来商量商量。比如改组内阁,发表各省的疆吏。也许大样上登着这项消息,满盘大错,那岂能不管。你这懂了吧?”

杨止波点点头,笑道:“我这明白了。可是你老兄,天天晚上要回去,要遇到这样的事,怎么办呢?”吴问禅笑道:“关于这样的事,若是碰在你手,你老兄还不会办吗?我也不天天回去,这里不是有一张床吗?”说着,用手对里边床上一指。杨止波道:“若是你老兄在这儿,当然好办。要是你老兄不在这儿,那一纸命令,我勉强也可发下去。可是这里面要是含有问题,怕我弄不清楚,我心里会老是一个疙瘩。”吴问禅笑道:“这个不至于,大着胆子往前干吧!”他说着,就把命令发了,回头他将那自己开的题目单子,条条记上号码。譬如内阁是第一条,题目下面,注上个“一”字,学潮是第二条,题目下面,注上个“二”字。后是短条新闻,也注上了字,这就把新闻编完了。

杨止波看到他编完了稿子,这就站起来道:“老兄这时要回去吗?”吴问禅笑道:“我今天不回去,今天晚上,帮兄一点儿忙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就很好,你现在睡一会儿,回头我有不懂之处,我再来叫醒你。”吴问禅也起身先看了一会儿钟,见钟已快要敲三点,笑着摇摇头道:“我不睡了,一会儿大样就要到。这里我还要告诉你。我们这里是排双版,两份机器印。现在我们这里,买不上卷筒机,只好两份机器凑合了。不过我们这里机器,比较印得快,一点钟可以印一千多份,两部机器印,就是两千多份。大概有个三四个钟头,我们可以印完。再要多,又要排一副版,那简直一个人看不过来了。”

杨止波听到说两版,就觉得工作要加倍,就把两只衫袖放在桌上,朝上一缩,走了一步,面对着吴问禅道:“哎呀!这两版新闻,就是看报,也很要看一会儿,一个人看大样,恐怕会力不胜任吧!”吴问禅道:“这也无所谓,共总要不了两个钟头。而且排字房里,总把有短栏的一版先拼,这就先看,后头来了长栏的,再看那一版。大约总在齐稿子后一个半钟头,就一齐来了,所以没有什么大事故,六点钟就付印了。今天晚上,我不走,就是看一看,我定的时间如何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看书,倒也不慢,只是这大样,我还没有试过。”吴问禅道:“你看书不慢,那就更没有问题。”他正说到此处,那个杂务引了一个短衣人进来。那短衣人手里提着一个提盒子。他把提盒子放在地上,把盖子打开,却是两碗带汤的笋丝面。

那短衣人将两碗面摆在桌上,又在提盒里拿出两双筷子,分别摆在碗附近,他就提了盒子和那杂务同走出去。吴问禅道:“吃面吃面,吃了好做事。”杨止波和吴问禅在桌子两面坐下。杨止波提起筷子,将面拨了一下,问道:“这大概是我兄自备的了。”吴问禅吃着面道:“这太不算什么。我想当总编辑的人,一人单枪匹马,干到快天亮才可以完事,这肚子里总有点儿空空吧?北京报纸,多数是不办消夜的,这有点儿令人吃不消。所以我在这里,叫这位杂务叫一碗面来吃。”说着,带了一种淡笑,望了杨止波。杨止波立刻扯开来道:“这面消夜,很好。记得我在芜湖的时候,也是夜里挑担子卖面的,从门口经过,我就花十枚铜子下一碗面,切六枚铜子的酱牛肉,这就吃得很好。”吴问禅也就哈哈一笑。

面吃过,大样来了一版,这就是有短栏新闻的。杨止波这就坐下来,将红笔蘸了红墨水,对着新闻稿子校对起来。关于校对一样事,大概不是干印刷有关系的人,大半不懂,其实这事也极其简单,不外将文里的错误,将笔给它引出来,用笔改正。杨止波将这版新闻看了,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,也就看完。那同样的一版,更用不着许多时间。这张看完了,接着那一版也跟着送来,一齐对完了,果然也不过一个半钟点。吴问禅坐在旁边,端了一本书看,他也不管这看大样的事。回头约莫十分钟,又把复校送来,这才吴问禅丢了书,将版面大致看了一下,说着:“你老兄看大样,与我的估计,不差上下。我刚才不替你看,是要试试你看大样快慢。这就很好。”说着,在复校上面批了付印,底下注了一个“吴”字。那张大样,杨止波也照样子注了。排字房里人在编辑部一边等着,看到大样上注了付印字样,才捧了大样出去。这时,编辑先生这一天的工程,算完全圆满了。

吴问禅一面脱衣,一面向杨止波道:“我要睡觉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杨止波站在桌子旁边,笑道:“我打算今晚上不睡觉,等一会儿,我到排字房去,看他们上版。究竟比江南人士快呢还是慢呢?这么一牵扯,那就天亮了,然后我回家睡觉。”吴问禅道:“这倒可以。不过这是一晚上,明天你要把被条拿来,要天天都这样熬夜,那可使不得。”杨止波答复道:“那是自然,你睡吧!我走了。”说着,自己戴上了帽子,向排字房而去。

《警世报》这个排字房,以前杨止波来的时候,颇看了一个大概。杨止波这回亲自前来,就得细看一番。进房靠北边,这里有两副字架,全是老五号字。向东南角,也是两副字架,尽是四号字。靠西边一副字架,是三号字和二号字。除此以外,没有什么字了。字架子过去,有一个两屉桌子,坐着一位刻字先生。再又过去,一个铸字炉,旁边有几条板凳。虽还有几个字架,里面装字,并不完全。靠南边,有三架平版机。一架机器,是用手摇的,印不了报,只好做点儿零碎活。靠外,就是两架平版机,可以印报,用电力拖机器也可以。这所谓警世报的机器房,就是这个样子了。

工人正把复校大样,改字完毕。一个人端着一块版子,往机上拼拢。每架机器旁边,站定了一个人,就是把版子挤拢的。旁边有一个孩子,把棍子和纸条递给那个上版的人。杨止波看着他们工作,也和江南工人差不多。不过机器是用电力发动,这就快得多了。等了一会儿,那机器开始转动,这时,天已经大亮了。杨止波把从机器上拉下的一张样报,自己看了一看,觉得还没有什么错,这才放心。自己想了一想,这会儿回去,也许是太早一点儿,门叫不开。那菜市口有卖油条的,走那里一弯,又吃上两根油条,那么,时光也许就差不多了。于是向菜市口走来。

这菜市口有一家馒头店,清早起来,他们家炸油条,带卖豆腐浆。不过他们家里,桌子很少,只有三张。所幸杨止波来得很早,这里还有座位。于是要了几根油条和一碗豆腐浆,坐着正在喝。他面前来了一位老者,胡子都半白了,穿了一件蓝布棉袄,头上戴顶呢帽子,向四周看了一看,只见拦门一副案板,上面堆有昨晚上的馒头和炸糕。案板面前,一个油锅。这里分了半边案板的地方,有人在那里和面,和的就是炸油条的面胚子。油锅旁边,又另站了一个人,就干的是炸油条工作。这个日子天气有点儿冷,所以,他们关着门的,门里有两个桶,里面装着豆浆。这三张桌子,摆了两个地方,全是一方靠墙,只有三方可以坐人。而且这桌子很小,靠外面只好坐一个人。那老者看一看人,三方都坐满了,只有杨止波桌上,靠外面还是空的,当然他就在这方坐了。这老者也是要了一碗豆浆、几根油条。他正拿着油条,咬了一口。却不料后面来了一个人,将身子和老者一碰,老者又自不小心,将一只手正要端了那豆浆碗,这就把豆浆碗向前一伸。这个时候,要扶已来不及,豆浆碗便翻过来了,豆浆恰向杨止波这方面流来。杨止波赶快站起,让豆浆别流在身上。可是这家的桌子有许多条缝,早是哗啦哗啦向下直流。

老者看到,就哎呀了一声,赶快将碗扶正。可是那豆浆虽没有流到皮袍子上,可洒了杨止波一裤脚,而且身上也溅了许多斑点。老者向他道:“这真对不起,洒在哪里?”杨止波把衣服抖抖,笑道:“老人家,不要紧的。虽然洒在裤子上,等它干了,使劲一扫,这就没有了。身上虽也洒上了几点,好在我穿的皮袍子外面,遮了件蓝布大褂,它打湿了,更没有事。”那个馒头店的徒弟,就赶快将抹布拿来,把桌子抹了。这老者见杨止波一点儿不生气,更是不好过,两手抱拳道:“真对不起。”杨止波坐下,笑道:“我说了不要紧,还提它做什么?请坐下,请坐下。”

那老者看杨止波非常客气,就坐下来,问了杨止波贵姓,现住在哪儿。杨止波都告诉了他,还说今日要搬家,反问老者贵姓。老者道:“我姓金,号月新,就叫我老金得了。我以前的事不提了,现在以卖花为业。我家住在右安门外,今朝早上,送花到东城去。‘于今为庶为青门’,倒是过惯了。”杨止波忽然听到他引了一句杜甫的《丹青引》,便有些惊诧,道:“金先生,我决定和你交一个朋友,金先生之意下如何?”金老道:“交朋友,这是极好的一件事。不过阁下你称我为先生,我哪里有点点儿先生气呢,人家听到,也不像,叫我一声老金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老,既是不愿称先生,那就改称为金老吧?你要找我,就到这里《警世报》去好了。”金老笑道:“好的,不过要论起我找人,那我懒得很的。你要找我倒容易,到右安门一问,种花的老金,准可以问得到。”

杨止波大喜,叫徒弟舀来一碗豆浆,又是几根油条,给金老吃,问道:“这个日子,送什么花?”金老把胡子一抹,笑道:“我看你,也不是外行呀!这个日子送晚菊。”杨止波道:“哦!送晚菊,花呢?”金老道:“外面有一挑子晚菊,把箩装着,箩口上盖着棉被。现在天气,还不十分冷,放在外头,还不碍事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想买两盆,回头你挑两盆给我。”金老道:“这算什么,回头拿两盆去就是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个不可以。你做的是这项生意,朋友一乱拿,那你不用卖了。至于朋友要钱用,那就要个十块八块,只要有那都没有关系。”金老道:“也好,我拿一盆给你瞧瞧。”说着,他起身上外边去了。

杨止波把这里两人应付给店里的钱,全都付了。一会儿工夫,金老捧了一盆晚菊进来,放在桌上。杨止波看时,是一枝独苗,长得绿叶油油,叶子两边纷披,十分好看。上面开了一朵嫩红边沿、其余全是洁白的花。在花的底下,用小棍子插着一个花名,用小纸条墨笔写着,玉玲珑。杨止波看到,两手拍着,连连叫好。叫了好,他又想了一想,随便问道:“有叫秋字的花名吗?”金老道:“有呀!还是很多呢,我也去拿来。”杨止波道:“不忙!我想请金老弯一点儿路,把花送到家里去,可以吗?”金老道:“不弯路的,我就送去。”说着,自己在腰里掏钱。徒弟站在一边道:“不用给钱了,这位先生已经给了。”金老道:“老兄,你先付了钞……”杨止波笑着摆一摆手,就走出来。

金老把花送进那个藤箩,把被盖上。他本有两只箩,有一支扁担,他就支起,挑着走。这里到杨止波的会馆,本不多路。一会儿挑到了,会馆还是刚开着门呢。两人进得门来,把花担子先歇了,金老先把玉玲珑挑上了两盆,放在箩外。其次,他把一枝紫色的菊花,举着盆子先让杨止波看一看,问道:“如何?”这紫色的菊儿,瓣儿细得像头发一样,开着就是一大把,细丝儿很长,丝丝往上卷着。杨止波看过了,说道:“这花很好,叫什名字呢?”这盆里也有一根棍子插的纸标儿,金老把纸标对杨止波一照,那上面写着剪秋萝,点头道:“好的,也请你放下一盆。”

金老看看,这里靠南,便是这里的长班屋子,自己歇着的地方,就是大门洞子,便道:“这花,请向屋里放,这外面放不得。”说时,自己把剪秋萝也端了两盆放在地上,笑道:“够了吗?”杨止波也站在大门洞里,点头道:“够了,要多少钱?”金老把箩口上被条盖着,笑道:“当真给钱吗?”杨止波道:“当然给钱,但是我不知道给多少。”金老把捆箩的绳子紧了一紧,将扁担把装花两个箩绳拴上,笑道:“花这一行,也是凭天说价的。我对你老哥,还要这一套吗?我知道,不收你的钱不行,你就出一角钱一盆吧?”杨止波道:“那太便宜了。”金老道:“当然我收你的钱,少一点儿,但是你留着,下次遇着了你,我叫你惠东。我看你要睡觉了,也别留我。有钱,请你马上给我。没钱,下次再说。”他说着话,又把扁担向肩头上试了一试。

杨止波知道金老很率直,就掏了六吊票子给他。他接过钱,也没有看一看,往袋里一装,就把扁担挑起,笑道:“我们下次会呵!”这样就走了。杨止波看着这四盆花,就这样加大的四朵,下面拴了花名,是剪秋萝、玉玲珑。这真的,不期而遇,就碰着一个玉字,一个秋字。“其实,我今天晚上就要搬家,有花,也没地方放呵。”他这样想了一想,主意想定了,长班也正在这里,就对长班道:“这四盆花,就送给孙小姐,等一会儿,我自会告诉她什么缘故。这里冷,请你摆在屋子里,回头孙小姐起来,你再送过去。”长班道:“好的,这四盆花,真好呢!”杨止波吩咐过了长班,看看各屋子里,都还没有起床呢,于是一人回房,上床展被睡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