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止波得了十五元钱,这一个月,用不着发愁。但是,每天要设法子弄两条新闻,起初也觉得无从下手。因为跑各机关,自己没有一点儿什么名义,而且穿得很朴素,各机关都跑不进去。只好每天在邢笔峰拍电报稿子的后面,一半理想,一半新闻,这样凑上两条。不过自己觉得这样稿子,到底太空洞。后来看看两三省的公报,公交方面,倒很有点儿东西。虽然是小新闻,觉得若剪头去尾,倒是一条有头有尾的好新闻。这很不费事,就弄两天试试吧。果然通信社里发出去了,各报都抢着登。可是自己良心上,很过不去。这事无论邢笔峰主张如何,自己要辞了不干。虽然自己穷,但宁可借钱过日子,也无所谓。自己拿定了主意,且放下心里。至于稿件,就丢掉公报这条路子了。

有天下午,买了一部《词律》。自己无事,就泡了一杯茶,将一把破椅子对窗户坐了,捧了《词律》高声朗诵。念了半个钟头,觉得诗兴勃发,于是放下了书,把椅子端进,就了四方桌子,把笔砚摆起,抽了一张八行,填起词来。约有四十分钟,初步填好。放下笔,把两手扶了桌沿,对那八行念道:“十年湖海,剩软红尘里一看风雪……”忽然外面有个人道:“好词好词,你继续往下念。”回头看时,方又山跑了进来,将帽子向床上一丢。杨止波道:“你说好词好词,你知道这词,是哪个填的?”便起身让座。方又山道:“我对词是外行,当然不知道何人所填。”杨止波道:“是我今天买了一部《词律》,回家来无事,就看了一看。这又不免豪兴大发,就照谱填了一番。文章是自己的好,当然我就将词念了一遍。这个时候,你就进来了,连说好词好词。其实,我的词,还不敢见人哩。”方又山笑道:“一方面说文章是自己的好,又说不敢见人,这是什么意思?你的词,我看看,也许……”他说着话,就亲自走靠桌子边,将那张八行捡了在手上,把词从头一念。

文人习气,尤其是中国旧文人,都有念文章的一套。方又山把词托在自己手上,低头看着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念完了,他将词在桌上一放,笑道:“你打算寄到什么地方去发表?”杨止波笑道:“我还寄到什么地方去发表吗?我就自己念上了两遍,也就算了。”方又山把这阕词折了两折,便道:“既然是你都不愿意在哪里发表,那么,我拿去给朋友看一看,你总不至于反对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你尽管拿去,可是你的朋友若是批评这词,哪里不好,你得告诉我。”方又山想了一想,便道:“好的,今天在家里看书,好像无事,这看书虽然也好,但是,你这里四壁皆空,读书的条件差之甚远吧?我打算邀你出去洗一个澡,回头我们吃个小馆,也只用几吊钱。你看如何?”这个吊字,非如南方之所谓“吊”,这里减下去十倍,就是几百钱。杨止波道:“好,我陪你出去。不过,你说读书条件太差,那我要驳你。”方又山笑道:“不用驳,你既答应出去,我说的那就根本不成立。”杨止波也就嘻嘻地笑了。

这个时候,北京说冷就冷。方又山已经穿上了皮袍,杨止波也就花了八元钱,买上一个灰布面、旧羊皮里的袍子。那张词,方又山藏在身上,两个人就戴上帽子出来。可是没有走上两步路,就见孙家姑娘迎面走了过来。她手上拿了一本外文书,卷折着用手托着。她道:“杨先生又要出去。我这里读有两句英文,有点儿不懂。我想杨先生一定英文很好吧?向你请教,这一段英文怎样解释?”她这样说了,就一手拿了书,一手指着,向杨止波面前送。

这当然不能拒绝,杨止波笑道:“我的英文,也不行得很。不过姑娘这样不耻下问,等我看一看,是什么句子。”照着孙玉秋手指了的地方,把句子一读,笑道:“这很容易解释。”于是他把书上的句子照了她把手指的地方,弯着腰也用手指着,这样解释了一遍。解释完了,问道:“还有不懂的吗?”孙玉秋笑道:“杨先生解释得很好,没有什么不懂了。”说着,她拿了书过去,把书放在下巴底下,含着微笑。她要离开,又停止了,想了一想道:“杨先生刚才读什么书,我们不懂。”杨止波道:“是读《词律》。”孙玉秋笑道。“词我知道。回头见!”说完,她把书拿下,笑着一转身就跑回家中去了。

杨止波同方又山也走了,走出了好远。方又山笑道:“老弟你怎样认得这位姑娘?”杨止波道:“这有什么不明白。同在一个会馆,同在一个院里,这不是容易认识吗?”方又山道:“这位姑娘很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倒是不可乱说的。她家就只有这个姑娘,真是掌上明珠。虽是她捧书前来请教,我们总要识大体,教了书就算完了。”杨止波说得这样正经,方又山是一位崇拜孔子的人,也就不说笑话了。两人到澡堂里洗过了澡,也找个小馆子吃过晚饭。两人同上街来,方又山执着杨止波的手道:“我现在和你去打听打听,我说的与你找条出路的事,看情形怎么样,大概三两天有回信。你等着。”杨止波虽然把他的话没有怎样拿得稳,但他是十分热心的人,也就表示感谢一番。然后二人分手。

次日,依然上工。这时,邢笔峰出外去了。殷忧世在那里把邢笔峰的电稿誊上账簿,看到杨止波在桌子上面撰稿,就向他笑道:“今天可以早点儿完工,广和楼不能不去,这里有好戏。谭富英演《珠帘寨》。这谭富英是小叫天的孙子,说到家学渊源,倒有这样一点儿。你不去看,那就算不得皮黄爱好者了。”杨止波正拿着笔,在这里赶写,听了,便停笔问道:“真的吗?”殷忧世道:“不管真与不真,广和楼天天有戏,而且戏,就是科班演,这大概是你都知道的。还有一件怪事,有一个日本人,笔名观花,是《顺天时报》戏剧栏的主任。他无事,常到各戏院去。你到广和楼去上一趟,要是你遇到了他,这倒很有一点儿新闻呢?”

杨止波听着,把笔放下,起身将《顺天时报》拿过来。翻了一翻,这天有一版副张。挺下面有两栏长,三寸宽的特别栏,上面用木刻刻着四个字“广寒莺语”。这个题目就似通非通。在题目下有个人名,写着“观花”。他将报纸移到殷忧世面前,指着道:“就是这个人吗?这个人我知道。”殷忧世道:“自然是他。他平常穿西服,有时也穿和服,矮矮的个子,一张圆脸,嘴上留着八字胡。你一看着,准猜着是他。”杨止波道:“既然如此,我决计去。要多少钱呢?”殷忧世道:“这很便宜。若是看座儿的,给你找着好座位,戏钱给十六枚铜子,余外给看座儿的铜子四枚,这就有了。不过,从这里到肉市,路不算近,坐车子,也要十六枚。看完了戏回来,那就安步当车吧?算起来,不过两毛钱。”

杨止波听了笑着道:“这钱有限得很,我去,我去。”他说着,又回去原座,将稿子弄起。看钟还只十一点多,赶快又写第二封信。回头再把给通信社的稿子,又凑了两条。抬头一看,屋子里空空洞洞的,都是回家吃中饭去了,看看这壁上挂的钟,也只有十二点半。心想,这就不必回会馆去了,向哪里吃午饭呢?自己在这里推敲,把一个手伸到桌上,五指轮流着打桌子,就这样打得咚咚地响。这时,徐老翁来了。这个徐老翁,是徐度德的父亲。他穿件黑布猫皮袍子,缓缓地走进屋子里来,笑道:“杨先生你还不去吃饭,一点钟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我正有点儿急事,吃饭怕来不及。”徐老翁道:“你要随便都可以吃的话,这胡同口有家牛肉馆,进去吃碗牛肉汤下面,准能吃饱,还是不错。”这胡同果然有家牛肉馆,看来,屋子里很洁净。杨止波听说,就点点头,出来上牛肉馆。

这家牛肉馆,虽只有两间屋子,确是有我辈中人常常往这里跑。杨止波来到里面,将靠里一张桌子边坐了,吩咐来碗牛肉面,越快越好。右面桌子坐了一位少年,穿件蓝布长衫,里面罩上一件极厚的棉袍。桌上摆了一本外国文书,这当然是一位学生。他靠了一张两屉桌子,在桌子上面,用两手两个食指,做了鼓槌子,把这桌面当了鼓敲,嘴里还凑合着胡琴声,滴儿啷当,滴儿啷当。杨止波也没有理他,就催着道:“老板,我的面快点儿下吧!”那个人就插话了:“他们是撑面,没有切面省事。可是,这样才好吃。你先生若是有事,我就不说了。若是听戏,那就不用忙。这时候去,前面三出戏,还没有完呢。若要看好戏,那在四点钟以后。”

杨止波听这人口音,好像也是安徽人,心想,在外多认识几个朋友,这也无妨,笑道:“我正是想去听戏,先生何以知道?”那人道:“我是这样猜想呵!先生你打算上哪家去听?”杨止波道:“打算上广和楼。”那人将桌沿又轻轻地一拍,笑道:“德不孤,必有邻。不忙,吃完了饭,我们同道前去。我正要上广和楼呀。”杨止波心想,倒是误打误撞,遇着这样一个同伴,便道:“先生贵姓?”那人倒是挺和气,他索性将座位移了,在杨止波的桌子上挑着下一位坐了,笑道:“我叫宋一涵,是安徽省城里长大的,其实是湖北人。我是来考文官的,没有中。现在在一家民魂报馆写社论,每个礼拜写三篇。先生你大概也是安徽人吧?”杨止波听说,更是亲切,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。

宋一涵笑道:“白天,我总是没事的,我欢迎阁下,若没有事,尽管上我家里闲谈!”宋一涵刚说了一个“家”字,觉着不对,就补充了一句:“我如今穷了,由公寓里搬了出来,在菩提庵里借住,去报馆,倒也不远。”杨止波道:“庵里居住,那是从前考进士老爷的人常事呀!”宋一涵笑道:“正是这样,从前,毕秋帆未遇的时候,也住在庙里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那兄台有朝一日同毕秋帆一样,做起陕甘总督,或者两广总督来,不要忘记了我们还有一面之交哩!”宋一涵听了,也就哈哈大笑。说话时,面做来了。原来是两个人都吃的是牛肉煮面。这一大碗牛肉煮的撑面很够吃。吃完了,各人算账,只吃了一毛钱。杨止波起身,正打算伸手各人给各人的。宋一涵将手一拦道:“这种小意思,扯个什么?我们以后要常常来往,没有吃你的时候吗?”杨止波看这人,是一个少爷出身,这点儿小款,倒是不在乎,笑了一笑,就叨扰了。

两个人坐车到了前门大街,只见宋一涵在仅通一人的窄巷子里穿过,这是走便路,转眼到了肉市。这肉市,听说是明朝就有的。广和楼戏院就在此地。这要不走便道,也是一条窄巷,当然比便道宽些,大概四五个人可以并排走过。走过了这巷子,就是广和楼。又先走一条巷子,末后有一个院子,这里摆了些戏场上的东西。但是一抹拐,就是一个大尿池,臊气冲人。尿池外边,有一个卖油炸豆腐的。正面就是我们要到的戏场。门口挂一条宽的蓝布门帘子,已经被人手扶得成了黑布门帘子了。掀帘子进去,早就是眼睛一阵黑,因为这里人多如蚁,而且戏场很老,油漆都褪了色,四围廊柱固然是漆黑,而且顶上天棚四周,把棉纸糊起来,也是一团灰色。所以上下都黑,这从光处来的人,就觉得这里恍如夜色将临了。

杨止波到了这里,这才明白,是真正的京朝戏场,有这番气氛,仔细一看,慢慢地看出来了,正面是戏台,四四方方的,向戏场上一摆,三面可以看。当然,两旁看戏的人,戏中人并不面对他们。因此,在这里三方池子,一方池子正对了戏台,两旁是小池子,那就不是正面了。这两旁往后,这叫两廊。

这里不问你坐哪里,通是一样的戏价。池子里,摆的长桌子,坐的不是椅子,是长板凳,这是一奇。这种长桌子、长板凳,不是直摆对着戏台,它却是横摆。看戏的人,要是看戏,须要掉转身来,这是二奇。桌子、板凳既是横摆,又不是一排桌子一排板凳,却是两排板凳,夹住一排桌子,这是三奇。两廊倒只有板凳,没有桌子,这还没有什么,就是板凳一条高似一条,最后的一条,有我们吃饭的桌子一般高,这是四奇。

杨止波看到这番奇迹,正想细看。宋一涵正在身后,便道:“今天格外人多,下面恐怕这坐不下,我们上楼去找一找。我那里有熟人,总可以想到法子。”杨止波想,上楼去看看也好,就跟着宋一涵上楼,由走廊子后面扶着一道梯子上楼。上楼一看,两边两层楼是打通的,放了长板凳,一直排到靠墙。这正面也是一层楼,排着板凳。楼上楼下,全挤着人,哪里还有一点儿空。可是也有一层奇事,这里不卖女座,所以看不到女宾。杨止波一看,这恐怕看不成了。

宋一涵找到一个看座儿的,自己对那人说了几句。他点了一点头,就带着二人,向楼上距戏台的方向,约莫隔三丈多路的地方,走人堆里、板凳缝里,钻了过去。正好戏台上两根柱子,闪开在另一边。这是老戏台才有的。戏台前面,照例有两根柱子的。你看戏若是碰着这柱子的话,这也有一个名词,叫作“吃柱子”。凡遇着“吃柱子”的地方,你与看座儿的说明,就得少给看座儿的钱了。看座儿的将他们引到了,他和那看戏的说明,这就看见几个人一移,果然空出两个人的地位。宋一涵也不说什么,就在身上掏出两吊票两张,交与看座儿的。看座儿一点头将手接着,就走了。宋一涵、杨止波就坐上板凳看戏。

杨止波到这戏馆子里来,真的,件件都透着稀奇。先看戏台上,当然是四下里都是变着灰色。虽然是雕花的周围,现在都看不清楚了,锣鼓场面,在戏台里面摆着,一点儿遮盖也没有。戏倒真好,戏台上两个小孩,不过十四五岁,唱起《武家坡》,真是扮演得惟妙惟肖。听戏的人就大声喊“好”。正在这时,人丛里飞起手巾把子来,丢起有两丈来高,落的地方,那边有人接,真是百不失一。楼上也照样有手巾把子,向听戏的递了过去。那个拿着一大卷手巾的人,也在那一大卷手巾之中,分开了一条,递给了宋一涵。他接也不接,只是摇头。杨止波看旁边邻座上一个人,正拿手巾在擦脸,他看那手巾,简直像抹布,自然他也不要了。

看了一会儿戏,忽然这宋一涵站起身来,向杨止波笑道:“你同我走,我带你去。”杨止波听了这话,不知道到哪里去。但是,他已经起身要走,只得离座跟着他。他出了这广和戏台,也不出去,就走那尿池子边上,转上了旁边一道窄巷。杨止波道:“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?”宋一涵笑道:“我带你去看一看外国记者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一定是观花。我也久闻其名。”宋一涵笑道:“对的。我刚才看到他在池子里转了这么一转,就出去了。他来了,不能马上就走,总要到后台去,在这些小孩子面前,露上一露。后台,照理外国人不能随便去的。这是没有法子的事,我们政府见到日本人都害怕。那么,他就随便去好了。再说一群小孩子见着日本人,怎么样呢?大人对小孩子说了,不可惹他。你去,只是看一看,看后也不说什么,就走好了。”

杨止波听了他的话,觉得日本人是无孔不钻,他在梨园行里,也充起大爷来了。自己没有作声,跟着他走了一截巷子,就到后面一个小小的院子里。院子两边,几间屋子,果然堆了箱子和三个梳头的桌子,这就是后台。有一个孩子,正对了桌上的镜子,浓浓地抹粉,在那里梳妆。不过看这张桌子,老得桌面上连漆也没有了,底下也没有了抽屉,就只见三个窟窿。桌子上面,堆着碗和盒子罐子,这都是化妆品,这里往西,又是一排房屋,这是真正的后台,在院子里看到,好多穿了长靠,还插了令旗的小孩子,在那边跑来跑去。锣鼓响声,站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。

这就看到一位穿西装的人,而且外面罩了十字呢的大衣。他走起路来,摇摆不定,嘴上养了一撮胡子,又是一个短小的个儿。这一猜就会猜中,这就是观花。他走出来,两个小孩儿跟在左右,有送客的模样。那人说道:“好!不用送了。你们的这路戏,在报上,我还要捧捧的,但是,不能够,呵!白捧的不好。”旁边屋里走出来一个老年人,对观花一鞠躬,答道:“自然,他们也当孝敬先生。”这位观花先生,虽说的是官话,可是话里有好多不自然的地方。他对于这个老年人,随便一点头道:“那样就好。”说着,就走出去了。两个小孩送到院子靠墙,就不送了,齐齐地向他一个很深的鞠躬。这观花似乎点头的样子,对他们说声再见便走了。

杨止波等他们都离开了院子,便道:“行了,我已经看到了。我们去听听《珠帘寨》吧?”宋涵对他这话,也觉得话里有话,也就一笑。两个人到楼上,找到以前的位子,依然坐下看戏。这时正是《珠帘寨》上场,二人对唱工做派方面,都觉得很好。这出完了,就唱最后压轴子戏,名字叫《捉拿康小八》。这时天气近晚,他们也装上了电灯,就点了灯唱。可是,电力不足,绿豆似的灯光,这如何能在戏台上派用场?况且《捉拿康小八》,真碰真跳,非要电灯光线充足不成。所以,他们对电灯公司说好了,垂了几盏特别亮的灯,在台四周亮起。那个时候的电灯有时不来火,那就有灯也没法子亮起。可是,戏总归是要唱的,没有了电灯,那总要想法子使这台上亮起来。恰好这日演《捉拿康小八》,正在有劲的时候,这由绳子垂下来的四个电灯泡,通通一下全黑了。这台柱子台栏杆本来有点儿黑,再电灯一熄,台下看台上,就是几个黑影子,在暗里头打,读者,你想这是什么滋味呢?

好在后台,有这项预备。这就过来四个人,在上场门的地方,靠地面上,放着有两三尺长的香,这香,是十个一捆。于是各人抢着一把香。旁边又有个大人,立刻在身上掏出火柴来。擦着几根火柴,就弯腰把香捆点着。所以四个人,一人举了一根火把,由上下场门出去。出去以后,四人便在台上四角站定,把香捆高高举起。虽然这香捆发起亮来,没有电灯这样亮,比黑漆漆的地火,那就好得多了。这就有人问了,我们看戏人,怎么能看到后台呢?自然,这是事后打听出来的。当时,宋一涵扯了杨止波一下衣服,说着:“走吧,一会子戏散了,人挤着走,要走不好,会弄一身的泥。”杨止波看着台上,几个戏子在香捆子光里面舞,也没有好大趣味,既然叫走,就也跟着出来了。

杨止波这天看过了戏,觉得戏果然真好,可是戏馆里的设备,退回去好几十年,到那里去看戏,也是一得一失呵!这么回忆了两天,有时还自己会好笑起来。这日是第三日,吃饭方毕,自己正要戴上帽子出去,却是方又山来了。他在院子里,就把呢帽拿在手上,走进门来,就拿手连拱了几下,笑道:“有个好消息。你那阕词,送给我那几位朋友看过了,都说很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若是为此,你老哥就值不得道贺的了。漫说我的词,不足登大雅之堂;就是很好,词有什么可贵的?让两个填词大家看了,说声好,让朱笔圈上两圈,如此而已。”方又山放下帽子在桌上,看到茶壶里有热茶,桌上又有空杯子,这就斟上一杯,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,手上拿着空杯子,脸还没有减去笑容。

杨止波站在桌子旁边,对他那分笑容倒有些不解,只管对他望着。方又山这才放下了杯子,笑道:“我这朋友吴问禅先生,你大概知道这个人吧?”杨止波点点头道:“不错,我知道他,现在不是在北京大学念书吗?此人频喜欢填词。”方又山两手一拍道:“这就是了。他不但在北京大学念书,还是一位真正的新闻记者。现在《警世报》当编辑。这《警世报》是数一数二的报纸,你老弟大概知道。”杨止波笑道:“你这话,我明白了,是不是拿到《警世报》上去登一登。”方又山摇头道:“不是不是,那有什么喜可贺。这吴问禅正要找一个编辑助手,他知道你老弟在芜湖干过日报,他就问老弟干不干。我说他现在有事,不过都是干这一行的,问禅若请他,包他必来。问禅说,那就很好。至于你现在的事,毫无冲突,可以不辞。老弟,你这白得一笔收入,这不是可喜吗?”

杨止波拱拱手道:“多谢老哥你关照,不过这事靠得住吗?”方又山正色道:“这岂能开玩笑。今天晚上,你去见一见他,彼此谈谈。我包你一去,必然水乳交融。因为这是他请你,你老弟只要说得来,钱也不在乎,这还有什么不成?”杨止波听他话的,倒也十分可感,又拱手道:“多谢多谢。我去见他,以什么地方合宜哩?”方又山道:“晚上当然是报社里了,九点钟左右吧?”杨止波点点头,心中暗想,这事若得成功,钱当然多挣一点儿,那倒不十分要紧,此次我由芜湖动身,把那里正式的事情辞掉,跑到北京来,虽说有事,但尚未找到一个正式工作,似乎我这个人还是无能为,心里有这么样的想法,便答应道:“既然你老哥这样说了,我今天准去吧?”方又山又谈了一些话,知道下午杨止波还有工作,就告辞走了。

到了晚上九点钟,是找吴问禅的时间到了,一人就向《警世报》慢慢走去。这《警世报》在南新华街附近。那个时候,和平门没有开,向北是一堵城墙,城墙下是铁路。因之这街上来往的人很少,到了晚上,简直只有两三个人走路。一人走到《警世报》门口。门口挂了很大的招牌,进门是五间客厅,打通了做营业室。靠左,立一方柜台,柜台里有一个胖子,尖尖的脸,面皮很红。身上穿了老毛皮袍子,口里衔着长杆子旱烟袋,坐在一张长方桌边,有气无力吸那旱烟袋。柜台外边,好几条长板凳。此外,并没有什么。杨止波走近柜台同那人点了一个头,问吴问禅先生在里头没有?

那人把口里烟袋拿出,将杨止波周身看了一下,问道:“足下是姓杨吗?”杨止波道:“是的,我叫杨止波。”那人道:“不错,刚才吴先生留了话,说是若是姓杨的来找他的话,他在编辑部里等候,你进去吧。”杨止波道:“这里我没有来过,要人引一引吧?”这人听了此话,才站起来,拿了他那根旱烟袋,朝玻璃门外一指道:“这用不着人引,走此地往后一拐,看门上挂了编辑部的牌子,那就是。”杨止波就推玻璃门前去。一进去,是个四合院,左右四间房全堆着是纸。院子里堆下了机器裁纸刀和一些机器的零件。这里是以东方为大边的,朝东走,有五间屋子,全成了排字房。靠右两间房,放了三部平版机,有一架还是极小的机器。因为这个时候,北京只有一部卷筒机,是日本人办的《顺天时报》用的,以外尽是对开平版机,这就可以想到北京报纸的销路,是如何不振了。走这里有一条小巷,穿过小巷,又是一个很大的院子,靠北三间北屋,门口果然挂了编辑部的牌子,这就是会人的地方了。

这我们要说这位吴问禅了。因这报馆的总编辑,被官方捉住监禁了,算来还要四五个月才能释放,在这个期间,《警世报》就安排了吴问禅代理。这吴问禅的年纪,只有二十二岁,所以他又在北京大学念书。他是长长的一个面孔,穿一套西装。这天,他邀了两个帮忙的人,在宾宴春吃晚饭。这时,宾宴春开在骡马市路北。南方人喜欢在这地方吃饭。而且还很便宜。帮忙的一个也是北京大学的学生,叫作余维世,是个小胖子,朋友叫他为小余。一个孙通璧,圆脸,很大的一副个儿,他在司法讲习所念书。姓余的在这里编一些短条新闻,姓孙的翻译点儿作品。吃了饭回报馆,看看时间还早,吴问禅笑道:“现在九点钟还没有到,我们还来一会儿小扑克吧。”这余、孙两位全是年轻人,都是好玩的,吴问禅一说,都说一声来,就在一张写字台也是编辑桌上,把扑克摊开来,三个人把椅子搬着坐了,围了桌子把扑克打起来。打了约十分钟,只听得一位在编辑部做杂事的人,隔了窗户说道:“总理回来了。”这三位打扑克的人,彼此看了看。吴问禅轻轻地道:“我们收起来,不要打了。”于是三个人赶快把扑克收起。

过了十几分钟,杨止波来到门外,看到干杂务的人,由门里出来,便道:“问禅先生在编辑部里吗?我叫杨止波,是吴先生叫我来的。”干杂务的就将编辑部的门扯开,点头道:“在里面,请吧。”杨止波进了门,看到这里正中屋子里,有一张长桌子照直一摆,把这间屋子分去了一大半。桌上有蓝布蒙了桌面,上面摆着许多字纸,红墨水瓶子、浆糊碗,还有一大抱毛笔。左边有许多床,右边又是一间编辑室,朝下,摆了一张写字台,夹了写字台,面对面地摆了两把椅子。余外一张床几把椅子,这屋子里也就完了,杨止波虽没有进过大报馆,但是在上海《申报》《新闻报》外面,却是经过了不知多少次,那四五层的大楼,应该不是这样简单呵!

吴问禅看到杨止波进来,就出来一握手,便道:“我是吴问禅,杨先生在上海,我也常听见说,今天在北京遇到,这就很好吗。请到里边屋子里坐,我还有两位朋友要介绍介绍。”杨止波当然随了他进屋,吴问禅就把余维世、孙通璧二人介绍一番,杨止波靠下方椅子上坐了。顺便看这桌子,通信社来的稿子,一家一家地叠着,堆得很厚,看起来足有三四十份。屋子里面,有两个订报的架子,有十几份报,在架子上挂着。杨止波道:“这晚晌,正是吴先生办公的时候,我也不必在这里多打搅了。今日正午,方又山带到的口信,说是吴先生在这时候叫我来,有话谈谈。”吴问禅坐在对面,说道:“是的。现在我这里缺少一位助手,就是编编短条子新闻,还有看大样。短条子新闻,本来余先生在编,可是余先生在念书,看起来也不能久编。杨先生怎么样,可以帮忙吗?”杨止波道:“吴先生找我,当然十分看得起我。我帮忙是可以的。不过看大样,这事我能够担任吗?”吴问禅笑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,照葫芦画样好了。”

正这样说着,只见外边门闪开,进来一位四十上下的人。他穿了一件灰哔叽面皮袍子,罩了一件花青缎子背心。背心上面三个袋,在扣绊缝里垂了一截金链子,下半截垂在这上面口袋里。这是当年阔人的打扮,口袋里藏着金表。他胖胖的一个脸,嘴上留一点儿小胡子圈儿,鼻头上架着一方大框眼镜。这在当年,很像一位总长的派头。那位管杂务的人正在外屋子里泡茶,又插嘴道:“总理来了。”这样轻轻地一声报道,立时这编辑部又是一番情形,左边房里,那床上本来有人,而且说着话,几个人哈哈地笑着。这时起,就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。右边屋子就是杨止波座谈的地方,这就各人都默然。那人进了这间房,吴问禅道:“这是我们报馆里总经理,康松轩先生。这就是我昨日和总理提起的杨止波先生。”杨止波同他深深地一点头。

康松轩道:“请坐嘛。”他手上拿了根雪茄,把烟向空处弹了一弹灰。大家坐下。他坐着挨紧吴问禅,问道:“要对杨先生说的话,你都已谈过了吗?”吴问禅道:“谈过了,杨先生表示很好,愿意帮我们的忙,我们还没有谈到待遇。杨先生也是一个能手,在芜湖当过总编辑,在我们这里看大样,是绰有余裕。”康松轩听到说没有说什么待遇,止波就答应帮忙,而且他也是个当过总编辑的人,愿意来看大样,这都很好,便道:“那很好,吴先生作诗填词,那也是他拿手好戏,听说杨先生填词也很好,两人在一块儿办事,那更是气味相投了。”杨止波道:“那不敢当,我在二君手底下,见习见习吧。但不知道哪天来上工呢?”吴问禅笑道:“杨先生肯来,就越快越好。”康松轩将雪茄送到嘴里去叭了两口,点头道:“是呀,越快越好。”杨止波道:“晚上,我也没事,就明天来吧?”

康、吴二位都说那很好,随便说了几句话,康松轩道:“杨先生坐一会儿,我还要出去一趟,少陪了。”杨止波立刻说请便请便。康松轩早已起身,就推门出去。这余、孙二位虽然也说了几句话,那都是不关重要的事。直等这位总理走了,吴问禅笑道:“我们虽是文化团体,但是这里很多人还过着各部那一套,叫一声总理来了,总理走了,还是很吃香。”于是余、孙二位都哈哈大笑。杨止波道:“我想这事,也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。”余、孙二人听说,更是一阵大笑。杨止波不懂这话,为什么又惹起二位大笑。吴问禅看到了,恐怕引起杨止波的误会,就把刚才打扑克的事,轻轻地说了一番,杨止波也听得好笑。就在这时,有个排字的学生,隔了玻璃窗户,高声叫道:“总理走了,我要唱了。杨延辉,坐宫院……”这一唱,编辑部里就哄堂大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