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一大清早,焦家已哭声震天了。焦仲卿的尸体,此时由几位街邻安放在堂屋里。阮氏坐在墩子上,拿手巾蒙着脸,只管“我的儿,我的宝”地一味乱哭。月香站在门边,也是痛哭不断。有十来位街坊,在周围站着,望着两位哭得伤心的人,也都为之叹气。这时有一位姓王的街邻道:“我说焦大娘,请你先停住哭。你家仲卿兄,平常为人,很是明白事理。他这一死,虽然说为了刘兰芝,我看他总有隐情。何妨搜搜他身上,或者桌上以至床上,有一份遗言,也未可知吧?”
这一番话,提醒了月香。月香连忙走近仲卿身边,伸手来搜。原来焦仲卿的身体,此时睡在地上,地下铺了毡子。仲卿尚是昨日的装束,头戴儒巾,身上穿了碧罗夹袍子,垂脚垂手,躺着还是好好的。月香在他身上,只管搜着,一会儿工夫,就搜出了一张折叠的纸,打开一看,上写“不孝儿仲卿百拜留书母亲大人”,月香手拿着书,就喊道:“果然有遗言,请看,请看。”
大家公推了一番,就由街邻周方拿过去念。他念上一段,又用白话解上一段。念到完了,大家才道:“原来昨晚衙门里还出了这样一段事。真是难得,两个人商量好了:夫妻二人,永不相离。”
阮氏垂泪道:“虽然说他二人同死,这样子很好。可是难为了老娘了!”
姓王的街邻站在她身旁,心里就想说:“你若不是无端休掉了好好的儿媳妇,你儿子媳妇,怎样会死?但是她已死了儿子了,也不要使她格外难过。”便道:“过去的事,不要说它了,现在就是合葬这件事,你老人家怎么样?”
阮氏道:“我还有什么可说的,当然可以合葬。但是刘家这一方啊,还只怕正在恨我吧,恐怕不允合葬。还有太守一方,也不晓得怎样。”
众街邻都道:“刘家一面,这话自然难说。但是兰芝对你儿子太好,刘家的母亲,允许合葬,也未可知。太守这一方,只要你两家同意,也不会不答应吧。”
这样说了,少不得大家有一番议论。最后,姓王的街邻道:“先派人去说说看。再有一层,仲卿兄昨晚上死了,刘家尚不知道。既然仲卿要求合葬,你们焦、刘两家,先前是亲戚,如今看看死者的情谊,还是亲戚。派一个人去报信,就说仲卿昨晚死了,也看看刘家怎么说。”
大家都说“很好”,但哪一个去呢?
月香这就擦干眼泪,就站在众人面前道:“论到报信,晚辈去最好,但是我哥哥年纪太轻,没有晚辈。现在我去,诸位看看如何?”
大家听说,齐叫了一声“好”。周方道:“好虽然是好,不过路远了些。”
姓王的街邻道:“路不多。昨晚衙门里出了这样一件事,一定通知她家里,当然她哥哥她母亲一定前来。虽然晚上要关城门,可是太守下一个口谕,也会开城的。所以小姑娘要去,不必上她家,直上衙门门口,那就得了。小姑娘去了,若是刘家愿意了,太守面前,两家上个禀帖,禀报一番,这一点子事情,太守总可答应的。难道太守还说,这是他娶过门的媳妇,自己要埋吗?”
阮氏道:“小女去,我也不拦着。但是她是个女孩子,恐怕说不清楚,所以还要去一个说话有分寸的人。”
大家想着也是,又是商量一阵,推了姓王的街邻前去。他也不推脱,取了仲卿这封遗书,就同月香马上就走。家里有许多朋友,购买棺木,办理棺里用的东西,那自然不用提了。
月香同姓王的街邻走到庐江府太守衙门,见衙门外空地,围上了许多人,站了半个圈子。挤开了这些人,望望里面,见地上摆了一具棺木,棺木前头,摆了一张小桌,桌子上摆了几双杯碗。棺木旁边,有六七个人在谈论。果然,兰芝的哥哥刘洪、母亲文氏全在这里。
月香就走了过去,对着文氏磕了一个头。姓王的街邻也挤了过来,就道:“告诉大娘,你那女婿焦仲卿,昨天晚上也死了。与你家姑娘兰芝,这时在黄泉路上会见了。”
月香磕了头起来,便道:“多日不见伯母的面了,昨晚哥哥回去,就跟随嫂嫂,半夜不在了。”
文氏先前是见过月香的,月香磕下头去,虽有一肚子的气,还没发作。这时听见仲卿死,就道:“哎哟,死了?”
月香又走到棺木前,又磕了几个头。
姓王的街邻和刘洪也是熟朋友,走过来就是一揖道:“这件事虽然太惨了,可是在焦、刘两家说,是很有面子的。昨晚仲卿死去,家里人今早才得知。他家有两棵柏枝树,靠南枝横了出去,在这里就骑鹤升天了。后来尸体放在堂屋里面,他小妹在身上一摸,有一封遗书,请洪兄观看。小姑娘,把遗书拿来。”
月香见了刘洪,道了一个“万福”,然后就把遗书,从身上取出,双手递给刘洪。对刘洪说来,这也是料不着的事,他马上把遗书取过来,念给母亲听。念完了,叹了一口长气。月香道:“过去的事,都是我母亲错了。后悔,也没法子挽回了。现在就是我哥哥临终的话,望刘家伯母、刘家哥哥,予以成全,答应合葬这一双棺木。然后我们申报太守,禀明此事,或者太守也会依允的。”
文氏站着望了棺木,好久没有作声。
刘洪在旁边插言道:“太守那里,没有什么难处。昨晚上对我说了,这都是他儿子弄出来的,花了不计其数的钱,花车来了,堂也没有拜,新娘子就偷着跳水了。不过,他又说,他在银钱上虽吃了一点儿亏,但是他治下出了一位贞烈女,自然也有面子。至于以后的事,他说由我家里去办,不能说花车坐过,那就算他家媳妇。况且他儿子也爱发个小脾气,花车过去,来具棺材,李公子也不会要的。他只有一层,昨日过礼过来,有三百万钱,又有三百匹绸缎,叫我退回,我自然照办。此外,没有什么了。所以埋葬的事,太守也不管的。”
月香道:“那就格外好办了,现在只凭伯母一句话了。”
文氏还望了棺材良久,才道:“我要看你母亲啊,我这女儿虽然死了,我也不允许她姓焦的,漫说两具棺木,一齐埋了。不过你小姑娘,还算知礼。你哥哥跟着死了,也算对得起我的女儿。还有这位先生,又在旁边只管说情。好,我看着大家面子,可以合葬。”
月香听了这话,赶忙又给文氏道了一个“万福”。
姓王的街邻道:“太守既然不管埋葬这一层,可是他还没有晓得仲卿先生这一死。我们上一道呈文,告诉太守这一件事,或者,太守以为这抄书吏死得不错,给我们这事风光风光,也未可知。”
刘洪点点头道:“这也有理,请焦府赶快上呈文。”
姓王的街邻道:“大娘,我们就回去了。大娘还有什么吩咐的没有?”
文氏叹了一口气道:“如今还有什么吩咐不吩咐?刘洪,你也去祭祭你的妹夫。你也问一问,两棺既然合葬,还有什么要办的没有。”
刘洪答应“是”,就同了月香、姓王的街邻向焦家而去。这里围着看热闹的人,都晓得焦仲卿昨晚已经死去,实现了他跟兰芝所立的誓,相见于黄泉。于是,大家有叹息的,也有赞赏的,当时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片刻工夫,这件事已经传遍庐江府城了。
刘洪到了焦家,一直来到堂屋里,却见焦仲卿躺在地毡以上,倒有些和睡得差不多。他自己看了一番,也掉了几点泪。看见阮氏在门边掉泪,也上前见礼。
姓王的街邻当时就把文氏的话,说了一遍。
阮氏道:“我还有什么话可说,一千个错,一万个错,都是我错了。亲家母既然不念旧恶,肯答应两棺合葬,我儿黄泉之上,有了伴了,我当谢谢。”她说话时很是凄惨,那一件皂色的褂子,左一把眼泪,右一把眼泪,糟得也不成样。刘洪本想挖苦她几句,看看这个样子,也就算了,因道:“过去之事,也不必提了。现在都已愿意,合葬之处,焦府上可有地方?”
阮氏道:“没有地方。你们有地方吗?”
刘洪道:“我们倒有一个地方。就离我们家不远,叫作小渡。背着皖山,面对潜水,山水之外,树木很多,那里很好。不过虽然说地点有了,但两家合葬,当然要两家愿意。”
阮氏道:“既有地方,说起来十五里路,也不算远,好,依大哥所议,就是那里吧。”
刘洪在身上摸了几摸,然后把仲卿的遗书取出,拿在手上,对了阮氏道:“这是仲卿遗书,请你好好地收存。再就是仲卿死了,请你向府君报告一下,也许府君能够风光一下。我没有什么事了,先告辞了。”他就把遗书交给了阮氏,向大家告辞而去。
焦家这就把仲卿后事,赶紧办理。一方申报府君,告诉仲卿死的经过。府君倒不耽误,当天下午就派人答复了。答复大意,就是,仲卿这样死了,是可惜的。但是他为兰芝而死,义夫行为,倒是不可多得。至于两家合葬,那也是词严义正的事。不过关于二人死后的事,府君有许多地方,有些未便,那就两下心照了吧。
那时庐江府的老百姓,听说焦、刘二家,一双男女,为婚姻而死,可算得一对义夫节妇,好些人都要来看看。
这种消息一时传遍,要看二位棺木的人,就牵绳不断地来。刘兰芝的棺木,停在太守衙门口,是个小小的空场,还容纳得下。至于焦仲卿的棺木,是停在他们家中的堂屋里,那就容纳不下了。因之焦、刘两家商议,把棺木同抬到南门内一个大空场里停放。而且还写了一张大纸字条,约明停放两日,以便来人祭奠。
因此两日来场中祭奠的倒很多,有赞叹的,有奠酒浆的,有作诗的,倒是很热闹。到了第三日,焦、刘二家,就共推了焦月香为送殡的主人。两家亲友,来得也不少,尤其是焦、刘二家的本族,来了两三百多人。
在送殡的行列的最前面,是一班看客;第二班是亲友;第三班是最亲信的朋友,各人围在一根草绳里面,打着板,唱起《薤露歌》来;第四班是自己送殡的人;第五班才是两具棺材,行列非常整齐。
月香穿着白色的长衣,低了头在棺材面前走着。人家都点点头:这样的妹子很难得啊。
队伍走了半日,到了小渡。这里的确是像刘洪说的话,后面是那几百里的皖山,向这里俯瞰着;前面就是长堤,潜水在那里细细长流。这里是一块微高的土地,四围有树环绕。事先已经派人先起好了坑,队伍一到,立刻把两具棺木,面朝东南,齐齐地向坑里一摆。挖坑的农人几十位,带有锹锄,马上动手掩盖起来。
半天的工夫,农夫将两冢坟盖起,还立了一块石碑,上面写着“大汉义夫节妇焦仲卿刘兰芝之墓”。立了碑之后,先是主人焦月香,对墓先磕了头,然后站到一边。送殡人分了辈分,有拱揖的,有磕头的。农人在这里预备有树秧,分作两边种植,分的是东边植松树,西边植柏树。还有梧桐,就依照上坟的地方,分左右栽植。送殡的人,看各事都已完毕,就向月香告辞。
到了最后,就剩月香、刘洪几个人了。月香起身要走回家里去。刘洪道:“小妹,你何必回去?你看,天色快要黑了,也没有车子,走了回去,小妹,你也太累了吧?我母亲倒也很喜欢你,母亲说送葬以后,小妹可别走,到我家去,小住两天。说句自大的话,母亲没有了女儿,就把小妹当女儿吧。”
月香本来要回去的,听了刘洪的话,想想也是对的。焦、刘两家,合葬了这义夫节妇,不能再红着脸见面,要慢慢好起来才对。他既然这么说了,当然应允,便道:“既然伯母这样说了,那就叨扰吧。而且到了这里,也应当看看伯母。”
刘洪大喜,就别了众人,在前引路。月香到了刘家,自己还没有作声,那文氏就接了出来,执着她的手道:“小妹,你来了,那很好啊!现在我家,已没有女儿,小妹不嫌弃,我就拿你当女儿看待。”
月香道:“伯母说哪里话来。当女儿恐怕小侄女还当不上呢。现在穿了这身孝衣,不能行礼。等到了房里,脱了孝服,然后拜见。”
文氏听了她的话,自然欢喜。方氏也赶快跑出来,只说“小妹累了”。月香进了房中,脱了孝服,请文氏上坐,然后行礼。方氏也在房里,两人道了“万福”,文氏又牵着月香的手,同月香细谈家常。还把兰芝在日做的东西,给月香看。晚上吃过晚饭以后,还挑了一间新房子给月香睡。那意思,无非怕月香害怕。
月香睡在床上,慢慢地就想道:“小渡这块地方,现在是哥哥、嫂嫂的坟墓,也许今天晚上,新月上来,有这么一点儿光,他们二人无拘无束,要赏玩一下新居吧?”她想了一想,自己闭上眼睛,重睁开一看,果是焦仲卿、刘兰芝两个人并肩排立,站在一个花月丛中,看一种正开的花。两个人脸上,都带上嘻嘻的笑容。
月香道:“哥哥、嫂嫂,原来你们并没有死啊!”
仲卿道:“我并没有死,你嫂嫂也没有死。我们现在在一个地方,自由自在地活着。”
月香问嫂嫂道:“嫂嫂,这话是真的吗?”
兰芝道:“是真的。”
月香道:“哦!自由自在,这自由自在一句话太空洞了,请问,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明白?”
仲卿道:“可以的,请你随我来。”说着,便把袖子一扬,在前面引路,那兰芝也随了他向前走。月香也不推拒,就和哥哥走。走至一处地方,好像是一处森林。靠东边一排,是梧桐树,靠西边一排,也是梧桐树。
仲卿道:“这树木多么丛密。我们好像这里一对鸟,你看,鸟若是饿了,吃河里的鱼虾;渴了,喝河里的水。有时,天气冷了,就飞进这一丛树林;有时热了,飞入河里去游泳,这还不自由自在吗?”
月香听了这话,还是不大明白,只管望着她哥哥。忽然仲卿将袖子一摆,兰芝也是一摆,两个人全不见了。可是人虽不见了,梧桐树上,却来了两只鸳鸯。见人望着它,朝小市港河里飞去。月香心里想着,这对鸳鸯,有点儿意思,也向小市港望去。望去很久,忽然看见窗户外露出了很多星斗,原来却是一个梦。
这一番梦,月香不能忘记,每年到这个日子,她都来扫墓。扫墓时节,树是慢慢大了,那树上果然常常有对鸳鸯。这鸳鸯高兴时常是一同鸣叫,每夜叫到五更呢。因此多少行人,都要听取一番。不过鸳鸯有时倦了,起来一飞,就飞入小市港河里了。
后来小市港,经当地老百姓公议,因焦仲卿的缘故,就叫作小吏港。那个坟墓的地方,也叫着阿焦坂。过去千余年,都叫小吏港的。不知何故,后来又恢复原名,叫着小市港了。不过阿焦坂,依然还叫作阿焦坂。至于庐江府就是现在的潜山县,到那县中,向小市港找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,还可以说点儿故事给我们听听哩。
名物考
汤饼:面条。
倒座:跟正房相对的房屋,通常坐南朝北。
拊掌:拍手。
执事:旧时俗称仪仗。
卤簿:古代帝王等出行的仪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