焦仲卿拍马离开刘兰芝以后,绕过另外一条道路,回到家里。自己牵了马,到后槽去系上,然后就从容地走回堂屋里来,看见母亲阮氏,正在堂屋里刷抹几案,就对母亲拜上几拜。
阮氏待在一边,就道:“儿有何事有求于我吗?”
仲卿道:“无所求于母亲。母亲可知道,今日庐江府大热闹,家家挂灯结彩吗?”
阮氏道:“听说是李公子成亲。”
仲卿道:“哦!李公子成亲。你知道成亲的女方,是庐江府哪一家吗?”
阮氏道:“也听见人说来,就是刘兰芝。这倒有些奇怪,怎么会就是她?”
仲卿道:“你看啊!兰芝在我家里,洗衣做饭,挑水推磨,可以说无事不做。现在到太守家里去了,把她看成是一个大大的才女,所以才这样地迎接于她,我们还想念着她吗?”
阮氏看看儿子的脸色,青里变紫,非常不好看,便道:“过去的事,还提它干什么!”
仲卿道:“嗐!不提了。真是不提了,儿子办不到。今天下午,刮来了大风,那风啊,所有的树木都要被它折伤树枝吧,那盆里栽的兰草,即使摆在屋檐下,恐怕严霜下来,也会夭折啊!”
阮氏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为娘不懂!”
仲卿对天空望上一望,再回头看看母亲,叹道:“要儿说,儿就说吧。儿今天觉得阴气扑人,实在说,儿不想活下去了。当然,儿突然一死,丢了母亲在世,未免是孤单些。但是还有小妹呢,母亲也不算太孤单了。我怎会做这样一个决定呢?这话言之太长,反正事后总看得出来。这不是什么鬼神作祟,无须怨鬼神。我虽死了,但是义气常存。我的尸体,像南山石一样,我的周身放在地下,可以说是平平而又直直的。”
阮氏听了这话,就放声大哭,眼泪乱流。她握着仲卿的手道:“儿子,你父亲做过官呢,无论怎样,儿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呀!你的前程,照说还远大呢,为什么就为一妇人死去?我看刘兰芝啊,她眼望着贵人,今天挂灯敲着锣鼓接她,她当然是愿意的。你在官衙做抄书吏,自然她眼睛高,看不入眼了。我给你说一个媳妇吧,包好。是哪一家,就是我常说的秦家。他家生有一个贤女,那种身材窈窕,面貌出众,人家都说城圈子里都找不出来。老母就去给你说,管保成功。”
焦仲卿也没有作声,摆脱母亲的手,对了母亲又拜上了几拜,就回空房里去了。走进空房,东西还摆得齐齐整整,但是房中除了自己,却没有人了。自己伏在梳头桌子上,对天井里闲望了许久,就长叹了几声。
回头看看一张木架子床,就走过来向床上一躺。心里想着:“天还没有十分黑,大概迎娶的队伍还在路上;但是一步一步地走着,最后一关当然是会到的,那也就是说,兰芝的性命也快要完结了。我怎么样?自然决定赴黄泉!看到这所空房,正如一座坟墓,开了门等人进来呢。”想到这里,正是愁思如火一般,只管在胸里不住地熬煎。心里这股难过,也说不出来要怎么样才能消磨。自己翻了一个身,面向着里面。但天晚了,屋子里模模糊糊的,看上去,好像大海里一样,正在翻腾着几十丈的浪花。
忽然门一声响,小妹月香端了烛台进来,放在桌上。焦仲卿看见,也不作声。
月香道:“哥哥,你闷得很吧?可要吃一点儿东西?”
焦仲卿道:“有劳妹妹,不吃什么东西。”
月香道:“这样愁思,恐怕要愁出病来。”
仲卿道:“愁出病来,妹妹,那有什么要紧呢!”
月香见哥哥横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,便道:“今夜没有月亮,要不,出外走走,也比这样躺着的好。”
月香这样一句话,提醒了仲卿,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马上道:“妹妹这句话,很有道理。我要到外面去走走,假使有人找我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他交代已毕,也不问月香是否挽留,站起来就走。
这时太守衙里,正是张灯结彩的时候,仲卿也是熟路,不多会儿就走到了。仲卿听听太守上房里,不断传出客人狂笑的欢声,看看那班执事和奏乐的人,正在大堂上休息。仲卿问道:“你们还没有走吗?”
一个奏乐的道:“早呢,还没有拜堂呢。”
焦仲卿听到这句话,心里就有数了,也不再问,就往东边一溜,向那没有灯火的地方走去。这是府衙的东夹道,夜晚时候,来往的人稀少,而且又正是月尾,漆漆黑的。仲卿因为这是常走的路,虽然没有灯火,也就暗中摸索过去。走过几十步路,正是衙里一道矮墙。仲卿搬了两块石头,站在上面向矮墙里望去。
这里面有几间屋,就是兰芝休息的所在,仲卿早就打听好了新娘出入的地方。他站在矮墙边,静静地望着,也没有人注意到他。忽然那休息所在的地方,放出亮光来,细心一看,是那窗户开了,跟着一个人影由那里出来,回头那窗户又闭了,黑漆漆中当然人影也要消灭的,不过府衙里正屋里正点着无数盏灯,略微有点儿反光,所以还有点儿影子,是依稀看得见的。
那影子走起来很快,看到她转了几转,后来水响了一下,就没有声息了。本来焦仲卿就想跑过去,可是前面有人叫起来了:“什么人?好像把东西扔进水里去了?”听了这一声喊叫,当然仲卿就不好跳墙过去了。
就在这一声叫喊之中,有两个人提着灯笼,慢慢地走了过来。随后那灯笼绕着池塘,打了一个圈子,一个道:“这里好像有人来过?你看,这石头上还溅得有水呢。”
又一个人把灯笼一照,叫道:“不好,这里有人投水了。你看,这里还有一双丝带,摆在水边石头上哩。”
那个人道:“果然,果然。带子不要动它,我们再喊叫一声,叫上面派人来看看。”于是举起灯笼,大声喊叫着道:“你们来看看哪,有人在这池里投水了!”
喊了几声,上房几个人惊动了,他们也打着灯笼,到塘边来看。那几盏灯照着,有几个人看了看,都道:“这是有人投水,凭这副解下来的带子,鲜红的颜色,好像还是妇人。”
这里这样疑惑着,房间里也惊动了,有人喊道:“新娘子不见了!新娘子哪里去了?”随着这喊声,出来一群人,自然,也是灯火照耀着的。有个人道:“新娘子恐怕是寻短见了,身上穿的裙子,脚下穿的鞋子,全都脱下来了。”远远有个男子,正是李术,他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都是我家李平出的主意,迎接的日子,要大大地热闹一下,现在刘兰芝寻了短见了,花了钱不算,人家还以为是逼死的呢!”他说着话,也跑了过来。
大家议论纷纷,决定下去捞起尸体再说,也许人还是有救的。于是几个随从就穿着衣裤,下水去捞。一会儿工夫,就把尸体捞起来了,一摸尸体,当然没有气了。
李术看了一看,便道:“留几个人这里看守着,赶快派一个人向刘家去报个信,把尸首装殓起来。”他说着这话,一路叹着气,走回他的上房。
焦仲卿离开出事的地方也不过半箭之路。这些事情,他看得清清楚楚。听李术说要派人在这里看守,心想:“看这情形,自己是下去不得了;但是她到黄泉路上去得不远,我不如赶快回去,找个地方安排一下,赶紧追上她去吧。”
焦仲卿正想要走,忽然又想道:“我站在这个地方,他们是不会看见的。这对兰芝是最后一面,还看一会儿吧!”这时,那清水池塘,剩了四个人在那里看守,旁边有六七盏灯,照得很亮。
焦仲卿看去,刘兰芝尸体,放在池边一块长满芳草的地方。她像睡着了一样,手脚一律垂着,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。她的头下,还枕着一卷树叶子;头上还带着什么却看不清楚。上身穿了粉红衫子,周身还滚了青色的边,下身穿了白色的裤子。下面穿了罗袜,没有穿丝履。她像静静地睡着,一些异样没有。
焦仲卿细想:“这是多么近啊!恨不得走上前去,和兰芝握握手,但是有四个人在那身边,无法前去。”
这时有风吹过清水塘边,那池边有几棵柳树,树枝全向外指。焦仲卿想道:“这好像她在说叫我走呢,她在前面等我呢。是呀!我走吧!”他望着兰芝那挺直的身子,真觉有点儿舍不得。只管站立着,良久良久,忽觉两手发热,已经落下几点眼泪在手上了。
忽然远处传来“汪!汪!汪!”的犬吠声,一处犬声吠过,他处就继之而起。焦仲卿自己就省悟道:“夜深了,走吧!”对兰芝遥遥点了点头,开始下来。
焦仲卿慢慢地摸着墙,从垫脚的石头上走下,赶紧顺了石头街,往南行走。到了南头,那两株大樟树,树叶巍巍地垂着,颇有些阴森森的感觉,自己心里忽然一省悟道:“我怕什么鬼?再过一会儿,我不是和他一样吗?这樟树里面,不是兰芝家里吗?在这里死,正好她来接我,怕什么!”这样想着就走到樟树底下。自己慢慢摸着衣服,又忽然想道:“慢着,虽是她家在这里住过,可是现在不在这里住了。”这样又一想,便走出樟树的树荫,还是顺了路,向南方走。
“南门是关的了,记得那年听兰芝的箜篌,曾在这里上过城墙,后来城外水树中间,惊起两只水鸟,从空飞去。当时曾这样说,这水鸟好像是一对鸳鸯,就是比喻我们二人的。现在看起来,是一双断了翅膀的比翼鸟吧!”自己慢慢想着,扒上了城墙。
这个时候,已经二更多天。四顾苍茫,先向城外看去,略微看得出山川的黑影子来,顶上是星斗横天。再向城里一看,全是一丛丛更加黑的影子,有时在黑丛丛的影子里边,冒出两三点儿星火。在这里也想找一个地方,但四围探视了一番,毫无所有,就只是城墙。“自然,归宿地方也许是有的吧,就向城下一跳,岂不是归宿之处?可是这里有疑问,跳下去跌个七死八活,人并没有死,这便怎样呢?那在黄泉路上,等我的兰芝,恐怕会大大地失望,就是庐江府里的朋友,也会笑我的。”于是不在这里寻找死所了,又慢慢走下城来。自己也不知走哪条路是好,只管向前走。
路上看到几块池塘,但这里水都是极脏的,当然不是归宿之所。因之又走了两条小巷,却是古井所在。当脚踏到这井边时,又停止了脚步,想想这井水多半是街上人吃用的水,何必弄得以后人们不敢取水。
焦仲卿走了这么多大街小巷,总没有选得一个归宿之所。忽然心里一动,就想:“何必这样着急?现在可以走回家去,母亲、妹子都认为我已经回家了,问我两句话,我也可以答应一声,等屋里无人,我写一张绝命书,然后从容找个地方,这有多好!是的!对的!”
焦仲卿这样想了,立刻就往家里走,到了大门口打门,是他妹子来开。焦仲卿装成很自然的样子,像平常一样向房间里走。月香在后面看了一看,问道:“哥哥,你到外面去了大半天,是闲着走走,还是看朋友去了呢?”
仲卿道:“看朋友去了。朋友都说,算了吧,这样一个女人,何必把她挂在心上。我想朋友的话,也是对的,从此不想她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就走进房间写绝命书去了。
月香听他这样说了,以为大概果然是不想她了。哥哥既回房去睡觉,便不惊动他了,自关了门,捧灯进房。
仲卿进了房,关上了房门。看看桌上,点了一支红烛,自己把烛芯弹了一弹,将亮光放大,把烛台移着靠里。在抽屉里,找出一张素纸,铺在桌上。刚坐下来,对着一张素纸,只觉心里有说不出来那分难受,忽然泪珠滚滚向下面落下来了。
哭了一会儿,自己又一想道:“哭干什么?要做什么,赶快就做,别在这里耽误时候了。”于是在笔筒抽出笔来,就写起字来:
不孝儿仲卿百拜留书母亲大人:此书能达母亲,儿已绝命矣。儿妻兰芝,虽得罪母亲,自问无甚过错。儿曾有约,当禀告府君,望府君下一令,仍命回宅。儿劝母亲,大度包容。不料事与愿违,儿屡次欲告府君,府君辞以勿见。事隔数日,已为公子纳聘,兰芝不幸,已为李家妇矣。儿以为兰芝失信,当面责之。与杨五哥定计,今日黄昏以前,见之于大渡口。兰芝云,言出于口,岂容失约,今日入府之后,即为毕命之时。儿得是言,肝肠寸裂。即云,尔既若斯,当与共死。彼此相约,黄泉复见。回家小息片时,往衙中探视。果然兰芝一命已赴清池。儿踉跄回家,留信永绝。儿之不孝,知有海深,望母见谅。然尚有一言,即望通知岳家,允许两棺合葬。面水环山,茂林修竹,斯即吉地。长松之上,有鸟一对,翱翔上下,是即吾二人也。纸短情长,难尽万一,顿首百拜。
仲卿绝笔
写完了,仲卿看了一看,便把它折了一折,放在衣服袋里,拍了几拍衣服,站将起来,就离开桌子,要找归宿之处。于是开了房门,放开脚步,抬头一看,已经到堂屋中间。那大风正在吹着,天井里柏树的树枝,只管啪啪乱响。正好这柏树有这么一枝横条,向东南方歪歪地斜指着,估计那树枝,有门杠那么粗细,那是无论放什么重东西在上面也不会断的。
于是站在那里,然后跪下,向母亲的房间拜了几拜,站了起来,不由得空笑了几声。
焦仲卿走到柏树底下,就在那向东南横枝的所在,把护腰的白罗巾解下,自己看看,约莫有丈来长。默念道:“母亲啊,儿去了啊!月香妹妹,家中事要累及你了!”他于是只管对着这柏树,无数次徘徊着。
这时,天上格外黑暗。那星斗虽然是满空布着的,但是不知哪里来的那一片云,将星斗慢慢遮起。长空漆黑,手伸了出去,自己都会瞧不清。那东南风只管使劲儿地刮,刮着那柏叶柏枝,只是啪啪沙沙乱响一阵。
庐江府的人,这时候都还在睡眠里。那守夜的更鼓,仿佛有些儿不耐吧,遥远地打着三更,只管敲着“咚咚呛!咚咚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