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匹马什么人骑着来的呢?原来就是焦仲卿。焦仲卿为什么这时才出现呢?这却有个缘故。在三月底的时候,焦仲卿要见李太守,总是见不着。先是太守病了,后来是病虽好了,但是太守正在静养,并不见人。焦仲卿也就想:“兰芝刚刚回去,太守既然不见人,那就稍微停上两天吧。”所以对兰芝的事,虽然时刻都放心不下,还是暂时熬着。

二十八日早上,刚上衙门办公,却见太守衙里随从开始忙碌起来。而且太守下令,这两天来的公事,没有什么极重要的,那就不必抄写。当然,这里要办的公事,向上级衙门去的,也是一律不办。焦仲卿听了这话,料着衙里有重要的事情发生,因之,就找着相识的随从,问是怎么回事。随从说,现在公子要娶少奶奶了,据说女方是刘家,而且少奶奶是个极漂亮的人,详细情形还不知道。焦仲卿听了这一段消息,心里想:“不要是刘兰芝吧?可是兰芝回到刘家,也不过十来天,照说,不会这样快。”我还要打听打听,于是挑那很相熟的人,又问了几个。自然,这些人少不得也隐隐约约地告诉他一点儿。“哎哟,果然是刘兰芝!临别之时,与她订立约言,她不嫁,我也不再娶;并且说定我请太守下谕,由我接她回家。这一别没有多少天,她变了,竟和李公子订婚,马上就要出嫁了,真是变得厉害啊!这样看来,太守李术面前也不必去了,见了也无好处。”自己前前后后仔细一想,觉得婚姻是不必提了,但兰芝这一变,倒有点儿使人不可捉摸。

这样一想,在衙门里就坐不住,便顺脚向街头一溜,找了几位老年人一谈,他们都劝他不必伤心,劝他丢开。自己想:“丢开不算什么,但总须和兰芝见一面,问她如何变了。”想白天跑到她家去吧,当然她家是不会容纳的,而且刘洪这人一定将我赶了出来;晚上到她家去吧,谁去给兰芝一个信,又在哪里会面,倒也是一件难事。低了头慢慢走,心里胡乱想着,自己常常叹一口气。

正在胡思乱想,这时忽然肩上有人拍了一下,那人道:“先生,你心里有事吧?一人走在街上,为何叹气?”

焦仲卿抬头一看,一位三十来岁的人,穿着一件皂布夹袄,用带子捆在胸襟上。此人好面熟,一时又想不起来。便道:“心中正是有事,大哥好像很面熟。”

那人道:“足下当然不认得我,但我认得足下,足下不是焦仲卿先生吗?”

焦仲卿道:“正是焦仲卿,动问大哥贵姓?”

那人道:“我是赶车的,人家叫我杨老五。记得前三个年头,你到刘家亲迎,那回赶车的就是我。还有一次,就是最近,你老母不知道什么事,把这一个好好的儿媳妇休掉了。”

焦仲卿道:“原来是杨五哥。你知道我叹气,就是为了刘兰芝,刘兰芝已经改嫁李太守儿子了。”

杨老五道:“我碰到过两回你家里的事,就觉得奇怪。可是这还不算奇,李太守办了花车,迎接他的儿媳妇,这赶车的,却又轮到是我,这才是奇呢。”

焦仲卿道:“哦!又遇到是你。”他沉吟地说着,回头向四围看看,又叹了一口气道:“足下在便当的时候,可以对她说说:焦仲卿恐怕不久于人世了。”

杨老五道:“这事做得到。先生还有什么相托吗?”

焦仲卿道:“这事啊……”他说到此处,把话忍住了,只长叹了一声。

杨老五把手一支,便道:“有话到我家里去谈吧,大路头上,讲话不便。”

焦仲卿觉得杨老五倒很有分寸,便道:“好的,到你家去再说,还有几多路?”

杨老五把手一指道:“两棵小树,夹了个黑板门就是。我家也并无外人,我一个女人,三个十岁以上的孩子,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出去了,说话极为方便。”说着,便在前引路,推了那黑板门进去。

杨老五女人和八九岁一个女孩子见过了,杨老五叫她们到别间屋子里去,回头就向焦仲卿道:“请问,有什么事叮嘱?”

焦仲卿坐在挨门的几子上,先叹了一气,才道:“这件事恐怕办不到,不过先说一说也无妨,就是五哥前去的时候,可不可以想法子让我也混进去,让我们好见一面?”

杨老五听到,将手摸了一下头,沉吟了很久,才道:“混进去,那是不行的。再说,就算能混进去,我们这里要去四五百人,她家里也有几十口人,你又在哪里能说话?我仔细想想,就是过大渡口的时候,一切队伍都过了河,就是这乘车子,我故意留在最后,还可以推说车行里规矩,不许闲杂人等和车子一块儿走。这时候,你乘一匹马,就说她娘家派人送了东西来,这时候可以说话了。”

焦仲卿道:“这个法子很好,就依我兄的法子进行。”

杨老五道:“不过,还有件事。迎娶如果走的是陆路,那才用得着这个法子;若是走水路,就不然了。走水路啊,在东门起岸,再坐花车,这就没有大渡口那样便当了。那里进城全是人家,没有地方说话,而且也不会让你这事外之人,可以靠近花车。”

焦仲卿道:“这倒是真的,那就碰运气了。”

杨老五道:“我既路见不平,要多这回事,那就多这回事到底。水路这条船载新娘子的,那艄公也是我的好朋友,我就对他把这件事细细一说,我想那位朋友,也会帮忙的。先生那时,不要这种打扮了,可以扮成船夫模样,脸上也抹点儿黑迹,叫人看不出来。那时混在船上,我想想法子总可以说上话吧?”

焦仲卿便站了起来,上前作了三个揖道:“多谢你给我这么些个法子,若得见面,至死不忘!”

杨老五叫他不必客气。在他家里,两人又好好地商量商量。最后商量的结果,焦仲卿先躲在竹林子里头,听到走哪条路的消息,才做哪条路的准备。

这两天,焦仲卿就上朋友家里闲坐,没有上衙门。到了三十日,听到李家执事动身了,才骑了一匹马,向小市港奔驰。附近有的是竹林,便先找一个竹林藏掩。后来杨老五告诉消息,迎娶果然在陆路行走。等到音乐声吹着打着,知道兰芝已别了家庭,在路上走了,焦仲卿就打了马先走,在大渡口以南等候。所以焦仲卿跑出来,已是南岸无人,不怕露面,照着花车所在,直冲了去。新妇刘兰芝听到马蹄甚急,好像是熟人,把车子前面帏子开了,看上一看,果然是丈夫焦仲卿。这时兰芝呆了,只管望着。后来马到车旁,焦仲卿骑在马上,将手拍着马鞍,只叹了几声,望着车子道:“兰芝,你现在做新人了,你心里怎样,我不知道,但是我的心已经碎了!”

兰芝这才说出话来,便道:“嗐!夫君哪!自我与你别后,便躲在家里。总望府君不准婆婆无故休弃儿媳,你一定凭理力争,可以办到,所以等候府君一纸公文,就可回家。谁知人事变迁,人海汹汹,事情是不可测量啊。果然不能符合我们的先约,府君已派人来我家做媒了。至于做媒这里面的详情,又非我一刻说得完,当然你也无从知道详细。但是我家有老母,又还有哥哥,你也知道,我怎么样逃得出这一关呢?况且那方面又是府君那种大势力,哪个又敢惹他。所以母亲和哥哥一面逼迫,一面恐吓,叫我也没奈他何。结果把我答应了府君公子。嗐!你不必望我什么了,你还应当走开啊。”

焦仲卿道:“这很好吧!兰芝,你马上高迁了,哪个不叫你一声少奶奶呢。可是我还记得你还立着誓呢,你所比作的磐石,厚厚的,坚坚的,那是千年都可保存的啊。蒲草呢,有朝逢到风雨,枝叶不免弱一点儿,那就要变样子了吧?兰芝,你好了,将当日一比,何等荣贵啊!但是我呀,这人世还有什么活头,只有赴黄泉一路吧。”

兰芝将手一摆道:“哎哟!仲卿,你何以出此言语?你受逼迫,我也受逼迫,还不是一样吗?你说你赴黄泉,我也要赴黄泉哪。”

焦仲卿两手把住马缰绳,突然将身子一挺,问道:“兰芝,你果然肯死吗?”

兰芝拉住车篷帷子,点头道:“有何不能死!前日媒人前来,我就打算一死,不过死在家里,他们人多嘴杂,也许家里弄出一点儿麻烦来。想着这一死,只有离开家里才是,但是虽离家里,还要不见李家的祖先,不要和李家儿子拜堂。因为我们是夫妻,同别人固然事实上不能成为夫妻,而且名分上也不能成为夫妻,要怎么着,我才对得住你呀!”

仲卿道:“兰芝,你真是我的好妻子。据你的推测,离死的时候,大概不远吧?”

兰芝道:“我要表明我的清白,死有我的地点。大概碧清清的水,是我埋身之地,你看应当在何处?”

仲卿一听埋葬之地,不忍出口。自己手抚马缰绳,望着兰芝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兰芝道:“你说啊!现在你不能久留在此,那边河上有人探望了,你快说啊!”

仲卿道:“好,我说吧。据传说,府君等花车到了,稍微休息一下,就要拜堂,就要趁这个工夫,他们还没有拆散我们夫妻,赶快寻个自便吧。至于你说,要寻个清水之边,这倒正合你的心意,在他们预备的房间外,正有一个清水池塘。而且这房间到这清水池塘也不远,正好南方有一个窗户,遥遥相对。我说的话,到这里为止。兰芝,你自己斟酌吧。”

兰芝道:“好,我记下了。我们决不忘今日渡口的言语,望你记着,黄泉会面吧!”

那边河旁边,有人喊道:“赶车的,你怎么停车不上木排?我这边执事的已非常发急呢!”

这边杨老五走到河边,抬起一只手来,连招了几下道:“是啊,你急我也急呢。这边来了刘家一位送东西的。只是说话,滔滔不绝。我马上催他走吧,车子就过来了。”说完了,掉过身来,急忙走到马身边,悄悄地道:“仲卿先生,那边在催了,走吧。”

焦仲卿道:“兰芝,我走了!”

兰芝伸出一只手来,仲卿也在马上伸出一只手来,两手挨了,紧紧地握着。

仲卿道:“兰芝,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言语啊!”他虽然这样说着,好像是告别了,但他们的手依然握着。

杨老五走到车子边,望了一望他二人,叹口气道:“仲卿先生,你走吧,河那边催得很厉害哩。”

倒是焦仲卿先放了手,伸出手来,五个指头比齐,向车上招了几招,兰芝在车上也把手照样比着。仲卿把缰绳一抖,喊了一个“走”字,把两腿一夹,这马就照直跑了。他另找个渡口过河,就赶回家去了。

这里新娘过河,那音乐依然合奏起来,走了三五里路,天色果然黑了,于是就点起灯来。这时正是月尾,没有月亮,这里灯火照点了,远处看这新娘的队伍,像条火龙一样,在地上滚着,真是好看。

队伍到了庐江府城墙边上,音乐格外响亮。进城以后,这条街上奉了太守的命令,每家门口挂灯一盏或两盏,迎接新娘。所以这里队伍到了,直像接龙灯一样。

兰芝坐在车上,由车帷子里张望,看到街上颇为热闹,心想:“李家这样铺张,就为接我吗?他们大概是想让焦家看看,接新娘就如此张扬,你焦家就无法来比啊。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要落一场空呢!”

车子到了衙门口,队伍摆开,衙里的金鼓,以及队伍里的音乐,都齐奏起来。当时车子停了,车帷子掀开,瞧见好多的人。兰芝正要细看,只见灯火照耀之中,有一批妇女前来,有上十个人,前来动手牵扯兰芝的衣襟。兰芝不能再看了,就移步下来,随了这些妇女走。

在移步细走之中,只见许多男宾,齐在大庭屋之中,走来走去,那里全是灯火辉煌,好像是拜堂之所。这些女宾不走正屋,一直向东走来。果然,向东南有一口很大的池塘,塘上有一片大竹林,兰芝看着,心里默念:“对了!”

那些妇女也不知道新娘在看什么,大家嘻嘻哈哈,把她拥到边屋里,隔那正屋,还有二三十步路,这里的屋子自然也是满布着灯火。没有男宾,只有若干女宾,站着看新娘。新娘进得屋来,让她在床上坐下。一个妇女道:“新娘,大概你是累了,多休息一会儿,再去行礼吧。”

兰芝往屋里走时,就看到这房间果然靠东靠南都有窗户,看看屋里,正是陈设华丽,但也没有仔细地看,只在心里打算怎样打破他们的包围,听到那个妇女一问,就打动心里的念头了,便道:“可不是累了吗?我想,要让我歇一下,最好啊,是大家全出去,好让我安静些。”

那个妇女道:“我去和大家说一声。”于是将新娘的话,向大家报告一声。这些妇女,都是听太守的话的,这新娘是太守的儿媳妇,她的话哪有不听的呢?因之大家答应一声“好”,就陆续走出房去。

正在这个时候,有一大群男客,要看新娘子,已经到了屋外边。这个妇女还没有走,她便道:“等一会儿吧,就要拜天地与看各位亲友了,现在新娘子虽然坐车来的,无奈走的路太长,共有十五里之遥,似乎要休息一下。要我告诉诸位一声,暂时挡驾。”她说着话时,把门带拢了。

那些男客,看女客都自这屋走出去,也只好笑着说:“好,回头再见,见时,还要新娘唱歌呢。”众人一阵哈哈走了。

兰芝一看,这是时候了,要做什么事,正是越趁早越好。于是把房间里的灯,一齐移到靠北有墙遮掩的案头。看看衣服,裙子最显得累赘,轻轻悄悄,把裙子脱下。再看一双丝履,恐怕会发出响声,也穿不得,就赶快脱下。再看没有什么了,马上抬步,就奔到窗户脚下。

这窗户也是照太守夫人吩咐,新近裱糊的。兰芝悄悄把窗户开了一扇,四围听听,尚没有声音。于是又开了一扇,立刻两扇通开。搬个几子,放在窗户脚下,就扒着面前这个几子,身子向前一钻,慢慢将脚落地。还怕有人看到,又将两扇窗户,一齐从外带拢。

这是黄昏以后,里面虽然热闹非凡,但这窗户外面,却是没有人了。四顾之下,这里有一片竹林,竹子上面,虽是黑天,但是风吹时发出瑟瑟之声,足见这竹荫是不小的,正好掩藏身子,于是慢慢地前进。

竹子过去,出现很大的一口池塘。这时抬头一看,虽没有一些儿月亮,但星斗横天,那影儿也往下落着,所以满池底都是星斗。兰芝看看,这里绝无一人,于是就朝北拜了三拜,叩谢父母养育之恩。站了起来,对天长叹道:“天哪!虽然焦家婆婆休弃了我,但是我丈夫待我十分恩爱的,所以我顶的依然是丈夫焦仲卿头上一块天。李家的东西,我一点儿没有沾染,所以我还是清白身体。我的命,今天是断绝了。但是这水碧清清的,我的尸首,那是永远永远,留着人世上洁白之躯啊!”

她说了这话,这竹林子,这清水池塘,这庐江府衙门左角,都静悄悄的,好像说是完全领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