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平选择了日期之后,哈哈大笑。李术看到,把桌上卷的日历一推,问道:“什么,你过了三天之后,就要做新郎,哪个择的日子?”

李平见爹板起了脸,恐怕选择的日子又要拖延下去,立刻显出不欢喜的样子,就向母亲道:“妈,爹还说没有择定这日子哩,那是几时呢?”

孙氏皱着眉毛对李术道:“你就答应了吧。”

李术看看这母子两人的神气,叹了一口气道:“答应是无所谓,你看这孩子,喜欢得这样子,真是太不像样了。”

孙氏笑道:“你算答应了,现在要预备一些东西才好。自然,时间是太急速了,但是,要办啊,也来得及。”

李术道:“你这是两边话,一方面是日子太急速了,一方面又是办也来得及,到底是来得及是来不及呢?”

孙氏道:“你交给我,包你来得及。你说,你要办点儿什么?说酒席,我就交给厨子去办。说房屋,明天我挑选十个随从,上来打扫粉刷。说屋里铺陈,可以到店铺去抬。说迎接队伍,我可以分作水陆两路前去。”

李术笑道:“我不过随便说一句,夫人何必生气。好,这喜事一切,都归夫人去办。”

孙氏道:“好,你交给我办。三天以后,包你也可以做老太爷呢。”夫妻俩打了这回赌,李术真个把喜事交给孙氏去办了。

喜事在太守衙里,当然不比寻常。从三月二十八日起,各人分路去办东西,真个络绎不断。现在不要谈别的吧,就说这水陆两路。这潜河水路,好通五百担的大船,太守衙里,就雇了四条。这船由头到尾,装成了青鸟、白鹄模样。那个时候,皇帝乘龙舟,刻成青鸟、白鹄,就完全仿的是龙舟形式。至于船上柱子,都安上了龙子幡,这幡是汉朝的规模,四围盘上了龙,在龙以外,挂上了旗帜。三条船是陪伴,一条是新娘子坐的。

陆路呢,也铺张得很,有一辆车子,是伞盖齐全,而且遮盖的车篷全是活的机栓,那风朝车上吹过,都会婀娜乱转,车身是烫金的,车轮子磨得雪亮,真像玉做的一般。

至于执事呢,当然太守常用的,这里都有。单说马,就有百十来匹,而且都是一律的,是灰白色的青骢马。这马上的装配,下面挂着流苏网络,上面是金镂的鞍子。你想呢,执事中的金瓜斧钺在前面走,后面跟着这一队马,这有多么威风呢!

至于谈到聘金,太守自然是有钱的人,前两天就在府内府外,分头收集,共得钱三百万个。还怕钱捆得不结实,都用青色丝线穿好。

钱是有了,东西也不能少。第一,是常用绸缎,就是三百匹,用托盘放好。第二,是在各种店里拼命搜罗各项珍品,不计其数,已用挑子放下。

东西收齐,已经是二十九日。孙氏把各式各样东西,由大门口摆起,一直摆到二堂上,这就叫李术过目。李术看了一看,笑道:“好,夫人样样都办得恰当,真是不应小看了你。自然,从前的话,是失言了。”

孙氏也笑道:“我说过,归我办包来得及,总算没有乱说啊!太守若没有什么吩咐,那这些东西,明早就要分两路带走,去迎接新娘了。”

李术笑着点了点头,也没有什么话可说。

孙氏细细数了一数,大概明天到刘家去的人,一共有五百人,还请李术将这人名开个单子,明日带给刘洪,刘洪也可以凭这个单子开发赏钱。李术笑着答应“是”,就回房去开名单。

当日,太守就派了一位官,前往小市港;而且写了一封书信,通知刘洪,说明日便有人来迎娶;并说人是分水陆两路来的,共有五百多人,因人数过多,先告诉一声。

刘洪接了这封信,便进内告诉母亲。母亲听得许多人前来,心中想太守的排场真是不小,可是回头一想,这样大的官,真不能怠慢啊。便到兰芝房中来,看见女儿正垂了两手,呆呆地坐着,便道:“儿,太守今天来了信,通知你家哥哥,明天要来迎接你呢。”兰芝听了,连忙站起来道:“这怎样来得及呢?”

文氏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呀!可是太守写了一封信,通知你哥哥,明天来接你,共有五百多人,而且水陆两路都有。这样一来,来得及来不及的话,我是一声也不敢说了。”

兰芝见母亲皱了双眉,自己也不好说什么,只叹了一口气,两只手只管搓挪衣襟。

文氏道:“那就只好去吧。可是做新娘子,总要穿两件新制衣裙的。我去拿料子给你,你赶快裁了,今天就赶起来。莫要一件新衣裙都没有,给人家笑话。”

兰芝先是一声没有回答,突然两只眼一红,呀的一声,哭了起来。后来兰芝一想,哭也是无用的,自己在袋里掏出手巾,尽量掩着口。不过,哭虽没有哭出来,可是眼泪已经如线一般往下流了。

文氏道:“不用难过,焦仲卿自己不中用,到现在还不见他求得太守片言只字,这也莫怪我们不等了。我去拿绸料来,你来动手做。”

兰芝没有说什么,只是点点头。文氏这就进得房去,打开衣橱,捡出两匹衣料送到兰芝房里来,对兰芝道:“这里两匹料子,你拿去做衫子一件,新裙子一条。这是新娘子新做嫁时衣两件。人家一定会说:过门后你要什么衣服有什么,为什么还要做呢?我有我的意思:虽然当年配焦家,有些衣服,可是,那究竟是旧的,自然有许多衣服,还没有穿过,可也不是为李家做的啊,所以你赶快做上这两件新衣,穿上一穿,也就是我们一点儿穿新的意思吧。”

兰芝还是默然站着,没有作声。

文氏道:“女儿,你说话呀!这李家知道明日是个好日子,所有能摆出来的威风,要尽量地摆出来。我们这里,不是由东门进城,也可以由河里坐船走吗?他家就预备了两条路,我们可以临时随便挑一条,真是阔得很哪。”

兰芝这才道:“他们预备了两条路,无论哪条路上,都是热闹非凡的了?”

文氏道:“那是自然。我儿忽然问起这一句话,是什么意思呢?”

兰芝道:“我随便问一句,没有什么意思。”

文氏道:“我交出来两段绸料,儿要做出衣服来,时间是不宽裕的了,儿还做得出来吗?”

兰芝心里想了一想,便道:“总做得出来吧。万一不成,叫嫂嫂帮着做,那就再多一点儿,也做得出来。”

文氏看女儿郁郁不乐的样子,虽然也有一点儿难过,但是想到女儿既然没有干脆拒绝,事情也还不至于有什么变化,于是安慰女儿一下后,也就走了。

兰芝这时一人在屋里,自己就在心里打主意:母亲说,他们迎接的人,预备两条路我走,走陆路走水路都可以,想必路上有很多的人,万一出了什么事,一定众人齐齐上前一挤。至于在自己家里,寻短见虽然很容易,但是母亲胆小,不要让她又担心受吓吧。我想还是看机会再说,自然,机会总会有的。那么,母亲拿了两段绸料,叫我做新衣服,我就做吧。心里仔细盘算,觉得自己想法不错,于是就把两件新衣服做起来。

两件绸料,放在床上,兰芝拿做好了的衣裙,将绸料比上一比,就在床上,用剪刀把衣料裁了。房里有琉璃榻,搬到窗前放好,兰芝手拿绸料,就坐在琉璃榻上,那些剪刀和尺,放在左手边,右手就拿着绫罗,慢慢地缝。

这时,小市港街上已经知道刘家阔了,刘家姑娘已经为李太守聘定,作为儿媳妇,而且真是快得很,就是这月三十日,就要成亲呢。当然,店铺里的人,农户,都跑来道喜。至于远近的亲戚,那更无须说了。前几天,何、冯二位长官,带了一百多名随从前来,家中就招待方面说,已经弄得人手不够,还是随从帮忙的。现在不然了,亲戚朋友都来说,衙门里来人必多,招待起来很麻烦,他们都愿意帮忙。

刘洪实在要人帮忙,也无须客气,就告诉他们:“衙门里来人共有五百多位,各位愿来帮忙,那很好。现在我请各位分成两下里,三十个人招待水路,四十个人招待陆路。他们吃了饭来,用不着酒饭招待,但是茶水点心,这是必须款待的,现在也派十个人担任此事。”这些帮忙的人,却也是非常热心,都答应了。

三十日上午,各事均已安排妥当,几十个人,忙着跑来跑去,已是热闹非凡。到了下午的时候,忽然听得鼓乐声大作,早有那远望的人报信,两路的人都来了。刘洪听说,站在高处一望,那水路还只听到鼓乐声喧;这陆路的,可热闹得了不得:先有鼓乐,后有挑抬,再后是马队,最后才是花车。刘洪看了,当然派人招待。

至于刘府方面,新衣服兰芝早已做起来了,先在早上做了裙子,到了下午,又做成单衫。帮忙的女人,也是成群结队,非常多。自然,在许多人帮忙之下,新娘子一身打扮,早在太守衙门里的队伍还没有到,就已齐备多时了。

太守衙门里的队伍两路到齐的时候,只听得一片鼓乐之声,早有一位卤簿的头目,拿了禀帖,请示刘洪:现在两路船车,都已来到,请问要走哪一路?不过走水路,船只能到城墙东门口,还是要换车子。刘洪这也不敢做主,就请头目少待,自己起身去问新娘;头目当时答应,静站在一边。刘洪进去问过,还是走陆路。回头出来,告诉了头目。

这里两路打执事的人和抬聘金的人,受着刘洪招待,看看太阳要下山了,就禀告刘洪,催请新人快些辞别祖先,即刻上车进城。

刘洪虽然满心欢喜,但总有点儿不放心,生怕兰芝临时不肯上车,所以他总希望兰芝马上就走,这里头目一催,他巴不得有这一声,立刻就跑到上房,对兰芝道:“妹妹,你该走了,天色快断黑了。”

兰芝道:“哦!天快断黑了?既然如此,我应当请出妈妈来,我还有几句话要说。”

文氏就在人群中挤了出来,便道:“儿,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?祝你丈夫也学你公公一样,将来做一个太守吧。”

兰芝道:“不说这一些事。老母生儿,现已十九载,想儿早些时候,不懂得这些礼仪,母亲请了先生前来,教读许多书籍,懂得了为人之道,这应当拜谢母亲。”

文氏道:“好了,你懂得礼仪,遇见公公婆婆,以后常常记着怎样侍候吧。”

兰芝见房里挤满了人,要说两句私心的话也不能够,扯着母亲的衣袖道:“孩儿这次去了,望母亲别惦记着。好在嫂嫂很好,你多疼点儿嫂嫂好了。”

文氏道:“女儿啊!母亲哪有不念之理。不过,李太守家中,乃是官宦人家,是懂礼节的。女儿想我,就禀告公婆回来看看,这没有难处。”

兰芝把母亲的衣袖放了,望了母亲长叹一声,本来想说什么,想了一想,把话又忍转去了,便道:“嫂嫂呢?儿对她也有两句话说。”

方氏在门外,听到她有话说,便挤了进来,见了兰芝就握着手道:“妹妹,我真舍不得你,你有什么话说呢?”

兰芝道:“嫂嫂啊,妹子回来,总想在家中多住一些时候,嫂嫂的为人,我多少要学一点儿。不想事与愿违,相聚不几天,就分别了。我也没有别的话说,只希望你以后待我妈妈,当母亲一样看待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方氏道:“妹妹来家,过的日子很少,的确,这是难过的一件事。不过李太守家里路也不远,以后常常回家里来,大概可以吧?至于孝顺婆婆,那是当然的。”

文氏接嘴道:“是呀!太守家里,数不清的仆人,不像焦家遇事都要我儿去做,简直忙得分不开身来。我想,我儿要回家来,太守和他夫人总可以答应的。”

兰芝把手向刘洪招了两招,刘洪知道是喊他,也走了过来,问道:“妹妹,对我还有什么话说吗?”

兰芝道:“哥哥,我这番去了,就像出远门一样,那种路啊,也许比上天还要远之又远呢。以后家中,要哥哥仔细照料才好。树林里有一只鸟,尽管叫得好听,其实,那鸟不是自己的。未知这一层,兄知道不知道?”

刘洪听了,心想这不知是什么意思,但他也管不得它了,把她送走了,比什么都好,便点点头道:“妹妹说的话,总是有见地的,听了这话,以后永记在心好了。现在天晚得早,就要断黑了。这一路还有十五里之遥,大概走上四五里路,就要点灯,我看,妹妹要走趁早吧。”

兰芝看看房里,再又看看哥哥,自己不由得笑了一笑,因道:“哥哥用不着催,我会走的。我在家里,要多看一看,以后不晓得哪一天能回来呢。”

文氏道:“儿就看上一看吧。”

兰芝也没有作声,自己先到各房里看看,后又在母亲房里看看,还有点儿看得不够的意思,打开了通后院的门,看到后院大树,还发两声长叹。

刘洪站在身后,便轻轻地道:“妹妹,你还迟迟不走,他们这些来接你的人,可急得不得了。”

兰芝望了他哥哥一望,也没说什么,自己悄悄地上了堂屋。他们的吹鼓手,看到新娘出来了,立刻便奏起乐来。新娘到了这地方,随着音乐,拜过了祖先以及妈妈、哥哥等人,就提步要上前走。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悲伤,手提着妈妈的衣袖,一副眼泪齐向下流,望了母亲道:“妈妈,儿走了!”

文氏还不知道女儿那分悲伤从何而来,只管用好言安慰,一步一步地送女儿走。那迎接的车子,已是驾好了马,马车夫坐在车子前面,手中拿好了缰绳,静等新娘上车。那迎接新人的乐队,已经吹打着,走到了前面,他们的后面便是金瓜斧钺的执事,再后面便是马队,都是整齐地排班站在花车前边,也是静静地等着。

文氏看了这个样子,也不容拉扯,只说了一句“女儿好好侍候公公婆婆吧”。兰芝只有两眼流泪,未见回声,便登上车子了。

车身是什么样子呢?四围披着绿幔,里面是红漆的车身,伞也是红色的围子,非常华丽。兰芝坐在车子上,只听见前面的音乐,细细地吹着,整齐的马蹄声,随着音乐,送进了耳旁,心里想着:“这样的声音,在他人听了会觉得快到美丽之堂,这在我啊,却慢慢要进愁城呢。”

车子快快地走,新娘的心事也快快地变动。扯开丝络一角,朝前望去,只见近处是绿野平田,远处是青山高树,还是可爱啊。怎么我要离开它呢?于是继续往下看,正看得出神的时候,只见渡口旁边,忽然有一匹马,在人群中出现。但这在路上也是常事,兰芝起初也没有怎么样去注意。

慢慢靠近了渡口,执事和马队渐渐都过去。末了单剩了那辆花车是最后过渡的,所以那时只剩下那辆车子的车夫,此外并没有旁人。兰芝坐在花车上,只觉得“噗噗噗噗”一阵马蹄声,对了车子而来。哎哟,这是谁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