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次日,刘洪起来,就收拾堂屋,打扫院宇。看看时间还早,还在门口大路上,补扫了一番。又怕家里人侍候不周,就把做长工的周老三,邀回家来,帮着料理一切。看到太阳影子已晒上了院子一大截,向门外望了一会儿,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,他就摸摸自己头发,心想:“不要是报信的说错了日子吧?照说,应该不会错,昨天细细问了他们,说定是今日呀!是了,官场中人喜欢排场,一定是庐江府城里来人的执事、卤簿,还要铺张一番,出门要缓些,且到大路边上去看看。”这样想了,就上大路上张望张望。但所望的大路上仍旧是空空的,心里又怕二位官人会走水路来,不敢在大路上久望,因之急急忙忙,又向家里跑。到了家中,并没有动静,这才定了这口气。

这样跑进跑出,也不知多少次。心里想:“也许是下午来,且到屋子里去坐下吧。”于是走进堂屋,自己拍着大腿道:“不要忙,官家出门,哪里像我们。……”他话还没有说完,那个周老三便跑进来道:“先生,快去接大官,他的执事队伍,正在向我们家里走来呢!”刘洪听了这话,也来不及问话,扯了腿,就向大门口跑。果然,有几十匹马,由庐江府大道而来。马的前面,有几十人走路。他们肩膀上都扛有旗帜以及斧钺,最前面是两面大锣。刘洪心想:“两位官大概是来了,怎样迎接呢?”回头一想:“今天一定要等人来通报,然后出门去迎接,才合规矩。”因此就赶快掉转身向屋里跑。可是刚要进屋,自己又一想:“这样还是不对吧!昨日官方派了两个人来,通知于我,说明要到我家,怎么官来了,我倒不接?对,还是去迎接才是。”于是又跑了回来。

他这样跑着,那执事已经到大门口来了。刘洪就站在门外,一味地恭候。冯、何二人骑马到了门口,跳下马来。刘洪不敢怠慢,上前就是两揖,口里道:“刘洪前来迎接。郡丞、主簿前来,小人实在是不敢当!”

两位官人倒也笑脸相迎,笑言“不必客气”。回头吩咐打执事的以及随从,到街上去休息,这里只留下两个人侍候。刘洪一边引路,就向前面堂屋里引进。

堂屋早在一清早就打扫好了。两个炕席,一排摆垫齐整,侧面设着主人陪伴的矮几。两官引了进来,还谦虚了一番,方才坐下。

何郡丞便道:“我两个人无事不敢奉扰,今有一件事,特来奉商。现今李太守,有个第五郎君,想刘先生也是熟人,现在尚未配合婚姻。听说刘先生有一令妹,艺术诗书都极出众,品貌又是本郡第一,所以我两人为了两家姻事,特意跑来说亲,不知意下如何?”

刘洪道:“是的,李公子是在下熟人。若提姻事,在下没有什么不可商量。只是堂上还有老母,还得听老母怎样吩咐。”

冯主簿便道:“我要说两句话了。李太守是地方长官,凡事都得听太守的话。现在李太守有这样一位未曾婚配的令郎,最近打听得,刘洪兄有一位才貌相当的妹子,这就派了我两人前来,说成此事。刘兄,这是难得的事啊,望你告诉伯母,不可错过。”

刘洪道:“是的,望两位在此稍等片刻,等我先告诉老母,看是如何。”

两官都点头,请刘洪自便。刘洪起身向里面来,文氏这时在厨房里,刘洪便请老母到房里来,先请老母坐下,慢慢地将话告诉了母亲。

文氏道:“原来这两位大官,是做媒来的。但是你妹子,先立了誓的,等候焦仲卿接她回去。若是焦仲卿办不到这事,她情愿一辈子不嫁。这件事,你也知道。两位大官来做媒,当然要谢谢他们的美意,但我看是不可强啊!请他们告诉太守,兰芝先立了誓,我做老娘的,也不敢乱说啊!”

刘洪听了这话,心想不料母亲也说这样的话,便冷笑道:“母亲,这话我不敢说呀!这两位大官,他们有杀人之权。漫说他们是好好地来做媒人,就是他们来一道公文,要妹子前去婚配,哪个又敢拦阻?你这里把话告诉了他们,他们带有随从,只要吩咐一声把我们拿下,我敢违抗吗?”

文氏想了一想道:“你说的话,虽然不见得真的会这样,但是他们的实权确是如此。这事,老母也做不得主,可叫兰芝前来,问她怎样。”

刘洪道:“好,叫兰芝问话。但求求你老人家,别帮着她说话,让我来对付。”

文氏叹了一口气,也没说什么。文氏喊了几声,兰芝就过来了。看到刘洪也站在房里,便道:“现在堂屋里有客,哥哥为什么有工夫闲话?”

刘洪叹了口气道:“妹妹,你倒也知道堂屋里有客。妹妹,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来的吗?”

兰芝道:“为哥哥要做官来的呀。”

刘洪道:“不是的啊!他两人是太守以下的官,当然只有太守之命是从。太守现有第五个儿子,疼爱非常。当日在长堤上看到、听到妹妹弹箜篌,他觉得要娶媳妇,非妹妹这样人才不可。回去和太守一说,太守也很为中意,就派了两名第一号的官前来做媒。这事非同等闲哪,两位官把他们的执事差不多都调来了。一进门就开口说,奉太守之命,前来做媒,叫我备喜酒给他们喝。贤妹,这事是无可推脱,非答应不可啊!”

兰芝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是妹在家立有誓愿,众目共睹。虽然太守有命,其奈我不嫁何!”

刘洪将手一拍道:“妹子,你难道不晓得太守的厉害吗?他杀一群人,只要眨眨眼,不问你有没有罪过。两位官家,都是太守一家,当然同太守一样。他今天来时,带了全副执事。这意思还用得说吗?就是摆起官威,给我们看。我们若是依了他,当然是我们的面子,给官府联了姻,太守左右臂膀,都是全副执事,来朝拜我们。若是我们不依他,他把面孔一板,要把我们抓下,我们哪一个又跑得了!所以妹妹得想上一想,并且多想上一想。现在不是立誓不嫁就可以对付二位官人的。”他说完了这番话,就在母亲房里一会儿走过来,一会儿走过去。

兰芝听了刘洪这一番话,似乎觉得一大半是真的。看看哥哥这番样子,心里很着急。再看看母亲坐在自己床上,也不作声,只把头低着,似乎也在着急。她看了一遍,点点头道:“好,我不用得妈妈、哥哥因我为难。我到前面堂屋里去,当面恳求两位官人,辞退婚事。”她说毕此话,就抬步要走。

刘洪两手一拦道:“妹妹要去见两位做媒的,那就更好了。他手下有的是人,妹妹说好便罢,不然,他会叫随从捆起来就走,我们谁敢上前去拦!”

兰芝道:“不会吧?”

刘洪道:“不会?令下来了,城都可以屠。对你一个弱女子,还不是要怎么样便怎么样!”

兰芝虽对他哥哥不十分相信,但心想下令屠城立刻就屠,这倒是真事。庐江府又是魏、吴两国交界的地方,要捆一个弱女子,这又何难,便道:“那我怎么办?”

刘洪见她不走了,知道恐吓这个办法倒是能用,便道:“妹妹,你立誓一层,家里人全知道。所以从前县令派了人来做媒,为兄就给你挡回了。现在太守儿子求亲,还是两位大官做媒,兄自己考虑,这个命令不能抗拒。再说,就妹妹一方来说,一味拒绝,也有点儿不自量力。妹妹从前不过嫁个府吏,如今嫁个府君令郎,譬如先前是地下,如今是天上,这简直不能相比。来日的那番体面,何消说得。反之,如果妹妹立定主意不嫁,你这一个弱女子,打算送到何处?难道真要弄得灭门大祸,你才算了吗?妹妹要仔细想想呀!你也要想到你的母亲、兄长和全家呀!”

兰芝听了哥哥的话,低头细想:“自己真的要惹出‘灭门大祸’吗?”

文氏坐在床上,好久不作声,这时便插嘴道:“我原来不想说什么,现在洪儿既然说了灭门大祸,仔细想想,也有道理啊!兰芝,你自己的生死固已置之度外,但你对全家老小总不会这样忍心呀!”说着,两只眼睛的泪珠,慢慢地落将下来。

兰芝低头想了许久,抬头对刘洪道:“这……只有怪我的命运太苦。从前我拜别祖先,嫁了焦仲卿,不想事与愿违,中道让婆婆休了回来。今日来了大官,替我做媒,据兄言,只有允许的一条路,不然,有灭门之祸,都未可知。既然这样说,岂可以因我一人连累全家。虽然与焦仲卿订了约,他还要来接我,但看看这种样子,他是没有缘,不能接我的了。那……那就随兄的意思,把我择配吧!哪里能顾全誓言呢?”说到最后,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了。

刘洪听这一番言语,便道:“妹妹,你这话是真的吗?”

兰芝道:“事到这般地步,哪还敢说假话吗?而且说了假话,哥哥怎么对付那堂屋里两位长官?”

文氏就站起来,拉了兰芝的手,很亲切地道:“兰芝,我儿,你说这话,真是救了我一家的命。刘洪,你赶快到前面堂屋去,就说我家都答应了。”

刘洪道:“还是你老人家同我一同出去吧,这也显得我进来后很久,有一点儿原因了。”

文氏想了一想,觉得也对。自己忙拿冷手巾,在脸上擦去泪痕,就叫刘洪先走,自己随着。刘洪满心欢喜,看到堂屋两位贵宾,就道:“家母前来拜见。”

何郡丞、冯主簿听了这句话,连忙站起来迎接。文氏见了二人,就深深道了个“万福”,便道:“舍下招待不恭,有劳二位远来,真是不敢当。”

二人谦虚一番,然后分宾主坐下。冯主簿笑道:“我们此番前来,刘洪兄谅必早已把来意转达了伯母。贵府千金是才貌双全的人品;李府公子,也是德行有一无二;两好并一好,大概伯母没有什么不允吧?”

文氏道:“李公子人品固然是好,但父亲坐镇这一府,拿门第来说,我家实在高攀不上。因为这个缘故,一直不敢答应。后来刘洪说李公子真有此意,又蒙二位烦劳大驾,前来做媒人,那也管不得许多,只好冒昧高攀了。”

何郡丞哈哈大笑道:“这是爱亲结亲,用不着许多客气话了。贵府既然答应了,成亲的日子,恐怕快得很,这一层伯母曾考虑吗?”

刘洪道:“快慢没有什么,只是小妹嫁时衣服,一时凑不齐全,还要两位长官,向李府提及。”

冯主簿笑道:“衣服算不得什么,新娘子过去,李太守向手下去个口头信,就一齐送来了,这不算什么。”

文氏坐在旁边,看到两位官人提起成亲的日子,儿子已经应允,觉得老是在这里坐着,也坐不出道理来,便站起身告辞。自然这两位媒人,就只要做娘的答应一句话,现在既然老娘已经答应了,也没有什么要请教文氏的了,当时也就起身恭送。

刘洪本是站在李府这一边,老母走了,三个人谈着成亲的事,说得有头有尾。刘洪除办了一桌酒席,招待两位贵宾之外,另外还办了几桌菜饭,款待何、冯二家随从,真是吃得酒醉饭饱。

太阳偏西,二位媒人告辞,到太守府来禀报。当然李术也急于要知道这事结果,现在二人回来了,便在客厅会见。两人不要李术问话,走进来就是三个揖,口里道:“恭喜府君,贺喜府君,刘府的喜事成功了。”

李术笑道:“哦!成功了,请坐下细谈。”说毕,便起身邀坐。

两人且不坐下,何郡丞先笑道:“我们进门,先让我们在炕床上坐。我们说起公子求亲,她的哥哥刘洪,就满口答应。还有她的母亲,也特意邀了出来,先说不敢当,太高攀了,后来知是真意,当然也不在话下。”

这时,忽然李平笑了进来,见着二位媒人,便不住地作揖,并道:“这真有劳二位,这真有劳二位!我说爹,我们家有好酒没有?须请二位喝上几杯才好啊。”

冯主簿笑道:“酒自然是要喝的,话还不曾谈完呢。”

李平道:“只要他们答应了就行了。还有什么话,都无关紧要,我赶快告诉我妈去。”他说到这里,也不管父亲还要说什么,拔开腿来,便往上房里跑。

李术看见他的儿子跑跑跳跳,向里面去了,自己摸摸长胡子,摇了两摇头;看见两个做媒的,笑嘻嘻地站在面前,便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样的儿子,未免叫人短气。”

冯主簿笑道:“这也难怪于他,听说刘兰芝真的是十分好,他听到说亲成了,自然欢喜啊!”

李术笑着,请二人坐下。谈谈说说,李术也很欢喜,当时留他二人在衙里晚膳,又对他二人各谢了一阵,方才送客出衙。

李术一人缓步走到房内,只见他夫人孙氏,笑了迎着他道:“儿子亲事,算是成功了,成亲的日子,也要快一点儿才好。这个日子,你看是哪天呢?”

李术走进房里来,靠桌子坐着,手拍拍身上的灰尘,因道:“这还急什么?反正刘兰芝是我们的儿媳妇了。”

孙氏也坐下来,笑道:“虽然是我们的媳妇,但是没有接过来,你的儿子不会放心呀,你就想个日子试试看。”

李术道:“据我看,总要把这暑天躲了过去。大概八月尾上吧?这个时候,秋风送爽,正是……”话未说完,只见儿子急急忙忙跑进来,老远地就对他一揖道:“爹爹的话,儿子已听到了,过了八月再娶,若是真的,儿子的命快都没有了,你还谈什么秋风送爽啊!”说时,站在旁边跳着脚,一双眼睛不断地向着母亲望。

李术道:“哎哟!八月底还算远了吗?”

孙氏道:“你就择快一点儿的日子,说到花钱啊,还不是一样?”

李术道:“择快一点儿的日子,马上天气要热,简直无日子可择呢。”

李平道:“爹爹又说不关痛痒的话了。现在是三月,这个日子,比八月底还好。我不晓得用什么天文地理来比,反正百物正在长的时候,那才是吉利呢。”

李术听了,禁不住哈哈大笑,用手指了他道:“这孩子说话,简直叫人笑又不是,气又不是。三月里还剩几天,还选得出日子来吗?”

孙氏笑道:“管它呢,你且查查吧?”说着,她将书架上抄写的日历书,卷了一卷,就送到桌子面前,要李术细看。

李术笑道:“我就看一看。日子不能合适,你就莫怪于我了。”于是将那一卷日历,在灯下慢慢地抖开,自己还算了一算,就把日历一卷,笑道:“这真奇怪,真是他说的话,三月比八月好。”

孙氏在桌子旁边,扶了桌子边道:“怎么样?”

李术笑道:“看这日历啊,结婚日子,要以这个月为宜,但这个月已没有几天了,我起初想这个月恐怕不行,谁知一翻,就是这个月三十最好。今天是二十七,还有三天,这不是奇怪得很吗!”

李平听了此话,立刻笑道:“哎哟!这真是好到极点,三天之后,我就做新郎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