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群人哈哈大笑,唯有刘洪一个人觉得手脚无所措,老是抬起一只手,隔了头巾,只管搔痒。在来的一群人当中,只有陆升一人是会说话的,就止住笑道:“刘洪,这件差事,你办得不错。只是李公子刚刚有了兴致,你没有要她再弹一曲,就让她走了,颇感到美中不足。”

刘洪道:“你们大笑出来了,我也感到惶恐,她为何不走?”

李平走到刚才兰芝走的路径上,弯了腰对箜篌全身看了看,笑道:“走了也好,不久就要做新娘子了,大堤之上,让你们大家久看,将来李五公子面子上很难堪啊!这个东西,是刚才这位美人所弹的,叫什么名字?”

刘洪道:“这就叫作箜篌。”

李平道:“哦!它就叫箜篌,弹得真好,我也说不出它的好处来,反正怪入耳的。你不是叫我们都藏在芦苇丛中吗?我在那里头,慢慢地爬,生怕被这位美人听见。后来爬得只有三四丈路,不敢爬了,找到一个空处,身子完全让芦苇挡住,只让两只眼睛,从芦苇缝里露出。正好,那美人坐的地方又正对着我。我看了后简直只晓得说妙,妙到如何地步,说也说不出来,我一时性急,就冲过来了。要不啊,一定还要她再弹一曲。”他说时,俯身看了这箜篌一番,又对刘洪道:“真妙。你把这事办成功,我对府君说,一定赐你一个官做。”

陆升走过来对公子道:“怎么?公子你快乐得糊涂了吧?他是这位姑娘的亲哥哥,只要答应一声,就算成了,还有什么成功不成功!”

李平道:“是,是!我真乐糊涂了。哦!舅兄!你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了。”他说时,还作了三个大揖。

刘洪当时回礼,便道:“若李公子愿意,小人是自然高攀一下。不过还当问过府君,看府君什么意思。”

李平道:“我父亲没有不答应的道理。舅兄,你是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了。”

刘洪一想:“这小子好心急,我虽一百个愿意,也没有在这地方叫起郎舅来的道理,还有我妈妈,也要做几分主,婚姻大事哪里这样容易?”便道:“小人早已说了,这的确算高攀了。不过,我还有个母亲,也当去问一声才是。”

李平道:“你已经答应了,我看你母亲也没有什么不愿意。”

陆升想,公子问三次话,都是开门见山,一点儿客套都没有,便插言道:“自然,这回探亲结亲,双方都很好。不过公子须禀报父亲,刘洪兄须禀明母亲,这都是应该的。大概我们府君,在三五日之内,便派人到府拜见刘伯母,顺便提亲。望刘兄在伯母面前,先讲几句好话。”

刘洪暗想:“我虽然措辞不够文雅,但是比起李公子来,总要强好几倍。”便道:“自当谨遵台命。”

李平笑道:“现在刘府没什么话说了,我们赶快去求府君吧。等我算算看。”昂头想了一想,又把十个指头,伸屈了一番,笑道:“顶多十天工夫,美人就是我的了。”

刘洪听了,心想公子性急得也太过分了,便向李公子作了个揖道:“小人须先回家去一次,舍妹和她的先生先行回去,怕老母见怪。”

李平道:“你自然要回去。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,日内就派两个体面人到贵府提亲。你在家里候着吧。”

刘洪说声“是”,就把箜篌扛着,顺堤追踪兰芝而去。李平笑嘻嘻地对陆升道:“现在我们可以回家去了,回家以后,我马上对父亲提一提。万一父亲不允,那便怎么办?”

陆升笑道:“府君疼爱的是公子,公子还怕什么?”

李平低头想了一想,把头抬起来道:“走,求爹爹去。”他说了就走,随后跟着一二十个人。到了小市港街上,各人骑了马匹,加鞭就走。陆升看李平这个样子,就拍马走上前来,告诉他一些主意。李平听着,连忙点点头。十五里路,一会儿工夫就到了,回衙下马,李平和陆升又嘀咕了一阵,李平便打水洗脸,而且换好了衣服,便上公事房来见他爹爹李术。

李术是东吴孙权表请汉天子拜为庐江太守的。当时的太守权柄很大,何况庐江一地,北离魏国只是一道鸿沟,太守权柄不大也是不行。李平进得房来,见李术端坐在他的座位上,正伏在一张书案上写字,他就上前作一个揖道:“爹爹,儿有一事禀报。”

李术便放下笔,抬起身来道:“这是公事地方,儿跑来有什么事?”

李平站着道:“爹爹不是久已说过,要替孩儿娶一房好的媳妇吗?今日访问一位先生,路过小市港,忽听得箜篌之声,非常清朗,十分入耳。于是寻音而往,原来在长堤上一带杂树里头,有一位年轻姑娘在那里玩箜篌。那姑娘怎样漂亮,我简直说不出来。当然一见人来就跑走了。河堤上就剩两位男子。这两位我都认得,一个叫刘洪,一位姓文的老先生。跟去的随从一问,弹箜篌的就是刘洪的妹子,名字叫兰芝。爹爹,这姑娘要是能做儿媳妇啊,我就天仙也不愿做了。”

李术笑道:“胡说,有这样好?”

李平道:“怎么没有这样好?我的话,还只告诉你一半呢。那姑娘还读了七八年的书,还会挑花绣朵,真是十全十美的一位大姑娘。”

原来李术就喜欢这个儿子,这时儿子说得这样好,他就哈哈大笑道:“你说得这样好,老子颇觉不能相信,过上一些时候,托人去打听打听。那姑娘的好处,你从什么地方知道呢?我当然也得查一查。”

李平急得顿脚,把头一摆道:“不用查,不用查。你查,还有我亲眼看得清楚吗?爹,你若是不答应我,那做儿子的也没有什么活头了。”

陆升这时在门外,听公子这一说,并没有回答李术的问话,恐怕再要乱说下去,李术必定会不肯信,便走了进来对着李术所坐的地方,磕了一个头,然后站起来道:“公子所说的话,全是真的。这刘洪常常跟公子跑,向来认得。所以刘家的事,都知道一点儿。刘家是书香后代,也做过官。他家里的姑娘,这庐江城里,虽难说一定是第一,但是第二、第三,那决计没有错。至于读书以及挑花绣朵的事,果然不错,不用打听,叫随从一问就问得出来。”

李平指着陆升道:“爹,你看,他说的不会假吧。”

李术用手摸了一下胡子,点点头道:“好了,我知道了,过两天再说吧!”

李平两只脚不住地跺着,望了陆升道:“过两天,那不是被别人抢去了吗?你还是同我说呀!”

李术望了陆升道:“扶公子下去吧。”

陆升道:“是!公子下去。”

李平道:“爹不给我做主,我活不成了,哎哟,我活不成了!”说着话,就像疯了一样,跌跌撞撞,走也走不动,手扶了墙壁,慢慢地走。陆升赶快过来,扶了出去。

李术看到,只笑了一笑,也没有说什么,办完了公事,回到内房。他的夫人孙氏,就扶了桌子问道:“府君今日看公文,公文上有什么大事没有?”

李术道:“公文上没有什么大事。”

孙氏道:“公文上没有什么大事,可是公文以外,却出了大事。我那平儿,被你三言两语说了一顿,现在睡在床上只嚷头疼,看来就要生病了。”

李术道:“你知道吗,他要些什么?何况我也没有骂他,只说姑娘没有看到,迟两天再说。”

孙氏道:“我知道,他不是奉爹爹之命,要自寻媳妇吗?现在他居然寻到了,请爹爹为他下聘,爹爹为什么不答应呢?你还在等什么?儿子中意就行了。”

李术坐了下来,笑道:“哪有那样急!一边对我说,一边想就娶,有那样现成吗?而且那位刘家的姑娘,还有娘呢,娘答应不答应,也不知道啊。”

孙氏道:“这个,我已经打听清楚明白了。这姑娘原配着焦仲卿,他娘居然看这媳妇不中意,命焦仲卿将她休了,于是这姑娘就在家里。不过,焦仲卿对这样好的妻子,哪里肯放手,正想求求你,指望你下一道公文,叫刘兰芝回去哩!正是我们的儿子,吩咐底下人,推说府君病虽好了,还不能治事办公,焦仲卿才没有见到你。要是迟一步,焦仲卿接回去了,那就孩儿想不到了。”孙氏说着,也就在对面坐下。

李术道:“就是在我们衙门办事的焦仲卿吗?”

孙氏道:“当然是他。”

李术听了,正色道:“这更不可乱来了。焦仲卿正想我出头,把事情挽救过来,怎么我好抢过来?”

孙氏道:“你还假正经什么?你的几房妾,不都是抢了来的吗?儿子现在病了,看你怎样办!而且焦仲卿休妻,哪个不知,这也不是抢呀。”李术半晌没有言语,忽然问道:“儿子真个病了?”

孙氏道:“你去看看吗,这还能假吗?”

李术这就起身,慢慢走到儿子房中,只见儿子果真躺在床上。这时是初春,李平和衣横躺着,身上还横盖棉被,枕了很高的枕头,在那里哼哼不绝。李术便道:“儿真病了?娶亲是好事,只要你真的中了意,为父的没有不准的。”

李平哼着道:“刘家姑娘读书识字,懂音乐,儿看了十分中意,不知道爹爹怎么样?”

李术看看儿子这病,恐怕十有七八是假的。但是真个儿子闹出病来,那又何必?便道:“儿子看了中意,那就行了。”

李平听了这话,把被窝一掀,立刻坐将起来道:“儿子看了中意就行了?好极了。等我来,找母亲去。看看还有什么话没有。”立刻爬起床,穿起鞋子,站在那里,等李术先走。李术看见这样子,要生气又怕夫人不快,摇了摇头,先行移开步走。

李平走到房门口,见母亲站着发呆,赶快走前一步,见了母亲便道:“好了,好了,爹爹答应了,头也不晕了。”

孙氏叹道:“嗐!何至于此哟!好了,明后天派人上门,为儿提亲就是了。”

李平道:“派人去提亲,这太不像样子了。要请两个体面一点儿的人去。”

李术已走进了房,点点头道:“还要派两个体面一点儿的人去,儿子倒会出主意。我儿婚姻,何必如此铺张?”

孙氏道:“这算什么铺张呀!你为这一方太守,派出你的左右手去,也是富丽堂皇,这才见得你的尊贵呀。”

李术想了一想,对李平道:“好吧,我派何郡丞、冯主簿前往。可是两个官前去,婚事必定要答应才好,不然,两个官吏,固然是难为情,就是我的面子,也失尽了。”

李平听说爹爹派两个官前去,真感到有面子,笑道:“一定答应。再不答应,像太守儿子这样的女婿哪里去找呀!哈哈!”

当时议论一阵,李平只是在旁笑着。此时已晚,当然不提。次日上午,就把何、冯两位请到太守府里告知一切。当然,何、冯两位巴结顶头上司还怕巴结不到,太守说的话,自然含笑受命。而且他们相信刘洪没有不依的道理,各在太守面前道喜一番,预告这媒人一定成功。

何、冯两人私下商议,应该先告诉刘洪一声,就说明日上午我们私下拜访,自然,刘洪得款待一番。这样一来,两个官决定到小市港镇上刘洪家中去了。这是了不起的举动,何况两人是来做媒,在刘洪家中,也很有面子。照理说,这头亲事是一定会成功的。议定之后,就派两个随从,在当日跑去刘家报信。

刘洪这几日正在家里等着李公子回信,他想着:“李公子本人是千愿万愿娶我妹子的,却是不知道太守如何?若是太守听说妹子是被休弃的,不肯要,那么,李公子也没奈何吧?”这样一想,倒是心里把持不定,每天总是在大门口闲望,看看可有做媒的人来。第三日下午,忽然城里来了两个人,刘洪以为是做媒的,十分恭敬款待。两人述明来意,说明日何郡丞、冯主簿亲来拜访,特意前来报告一声。刘洪听得,喜出望外,把那两个人留在家里便饭,然后送二人回去。当时片刻不敢停留,就跑到小市港街上,每逢店铺,就亲自告诉一声:“明日上午,何郡丞、冯主簿要亲自前来拜访于我,希望各家门首,打扫干净。”人家听他这番话,也有信的,也有不信的,都答应“晓得了”。

刘洪回得家来,又告诉母亲,预备几桌人的饭,其中一席,要格外丰富,那要款待两位官家的。

文氏看到儿子笑嘻嘻的,似乎做官的是真要来。但是儿子向来与大官并无来往,觉得倒也来得奇怪。等儿子安排已毕,便道:“这何、冯两位官人,是太守的左右两条臂膀,到我家什么事?若说是朋友,免不了往来,但是儿结交官场,还没有结交过这样的贵人啊!”

刘洪道:“不,这两位向来认识的,不过最近才算知己的朋友而已。这事你不要问,反正我们家里,两位官人总会送好处来的。你老人家,当然是望家里有好处的,那么,明天预备几壶好酒,请客喝上两杯,那就好处来了,哈哈!”

文氏听了这番话,虽然也相信明日家里要来两位客人,可是要说两位是送好处来的大官,那就有些将信将疑。心想:“太守如果派人来说亲,派两个随从也够了,何必一定要派郡城里的大官前来?但是儿子既然嘱咐菜办得丰盛,当然照办。”刘洪看见母亲挽着袖子,时时刻刻穿进穿出,再看女人方氏,比母亲更忙,只见她杀鸡杀鸭煮肉,在厨房里忙个不了。刘洪看见这样,心中暗喜。可是回头看一看妹妹兰芝,却是捧了一轴书,摊在桌上看,对于家里事,好像没有动心。刘洪站在窗子边上,就道:“天要黑了,妹妹还在看书做甚?”

兰芝将桌上书一卷,叹口气道:“哪里要看书,只是混混时刻而已。”

刘洪道:“妹妹为何想不开,为什么说混混时刻?只要过个十天八天,做哥哥的包有一个交代。”

兰芝站了起来问道:“哥哥,你说什么交代?”

刘洪笑道:“妹妹哪里会不懂?就是为你新找一个婆婆家,而且这个婆婆家,一定要比焦家好上几多倍呀。”

兰芝道:“这一层望哥哥不必谈,妹妹自有主张。”

刘洪脸色一变,喝问道:“你有什么主张?”

兰芝道:“这话也很明白,就是不嫁!”

刘洪道:“简直一派胡说!你不嫁,年轻还可以对付得过去,年纪老了怎么办?”

刘兰芝听了这话,只斜靠桌子,低了头没有说话。

刘洪道:“明天上午,有两位大官,要到我们家来。哥哥少不得将妹妹的苦处,告诉两位官听,包准大官也要说焦家不对。”

兰芝道:“但这件事与仲卿无关,哥哥要跟他们讲清楚。而且,先生临行之时,曾对我说过,这李府随从,气焰熏天,那天在河堤上那番狂笑,有失公子身份。明天前来,也有李府随从吧,哥哥倒要提心一二才好。”

刘洪还不曾出口说明两位大官来家里干什么,妹妹就临头一盖,叫小心一二,心里一愣,就道:“哥哥的事,哥哥自然知道。家中的事,妈妈、嫂嫂忙不过来,望妹妹前去帮忙。”

兰芝道:“我本来要上厨房的,妈妈说用不着我。哥哥既然说妈妈、嫂嫂忙不过来,我这就去。”说着话起身就向厨房而去。

刘洪站在窗子外头,看到妹妹的举动,就想着:“妹妹还是不肯嫁,明天大官来了,要好好地说给她听,不要闹翻了才好。不然,大官恼了,兰芝固然是会带上官厅,就是我和妈妈也不能免啊。”越想心里越着急起来。

这天晚上,刘洪在床上一直没有好好入睡,一会儿在考虑明天怎样说服兰芝,一会儿又在想怎样接待两个大官,直到天色将明,才蒙眬地闭上了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