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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洪把西园请在堂屋坐着,自己连忙避到自己屋子里,匆匆忙忙写好一封书信,把信纸一卷,面上写着“即交庐江府第五公子李平公收”。他把信纸插在长衣袋里,忙着走上街来,找个熟人。刘洪在这小市港街上,当然小有声名,所以要找熟人也有的是。他把信交给熟人,说是这封信里,有五公子急事,要熟人立刻交到;交到之后,最好请第五公子写回信一封,要不然,请公子批几个字也好,赶紧送回。交代已毕,就在身上掏出银子一锭,为酬劳之用。本来写信给公子,熟人不能不送,又有银子作酬劳之用,当然他更是要去。当时取了这封书信,牵了一匹马骑,就立刻向府里而去。这些事都布置妥当了,刘洪才回家去。

刘家这一家人,因为先生远来,又和老太太是堂兄妹,都盛情款待。至于有人借老先生这个名,引兰芝出去散步,让李公子来看,却是做梦也未曾想到。

刘洪回得家来,当然也陪文西园坐坐,至于兰芝出嫁的话,他却没有提。但是他虽没有提,大家也没注意刘洪的行动。到了上灯以后,忽听大门口有声音。刘洪就道:“我去看上一看,怕是街上店里,有什么事叫我,也未可知。”他说着话,自己就跑出去了。约有一餐饭的时候,刘洪方才回来,脸上笑嘻嘻的。西园依然和她母女谈话,没有离开堂屋,见刘洪一进门,脸上带着笑嘻嘻的样子,便道:“什么得意的事,这样高兴?”

刘洪道:“果不出我所料,城中街上店里,日内有事找我商量,我自然要前去。明日还请先生多住几天,我要过三四天,才得相陪呢。”

西园道:“你只管有事前去,我有你妈妈陪我,你不用得挂心。”

刘洪听西园这种说法,虽然高兴,可是心里另外在盘算着明日李公子来了,如何款待:李公子回信上说明,不上我家,但是虽然不上我家,这小市港是我家住的所在,也不能不招待一番。这只有清早起来,先上街上找一家干净些的酒店,预备李公子歇脚,才是正理。现在夜已深了,吩咐店里预备,已经迟了,明早须早点儿前去。

刘洪决定了这个办法,陪着西园谈了一会儿,还陪了他前去安息。自己回房去,胡乱睡了一觉。次日早晨清早起来,果然是晴天,而且微微地刮了一点儿东南风,觉得风吹到身上,非常舒服。自己赶快洗了一把脸,连水都没来得及喝,身上揣了一点儿银两,赶快向街上来。小市港通街算起来,就只有百十来家店户,当然都认得刘洪。刘洪走在街上,就有店户里的人道:“刘先生,你今天要大忙了,府君的李公子要来,要先生款待哩。”刘洪一听,心想怎么街上都知道,准是送信人走漏的消息。又走了几家商户,店户中的人都是一样打招呼。正觉得此事不大妙,心中计划着要怎样对付,忽然来了个人对自己一揖,笑道:“刘先生才起来?我们早来了。”刘洪一看,原来是跟公子的人,名叫钱大,便道:“你们都来了,公子呢?”

钱大道:“公子说,自己想了一想,还是不要刘先生款待为妙。就叫我和孙三两个人,不等天亮,就上小市港街上来。来了之后,就在街上,寻找干净地方。看这店户还干净,于是就把这店铺定了。公子来了,就在这里落脚。”

刘洪道:“这样说,公子还不曾到。”

说着话,两人齐向身旁小饭铺里进去。当时孙三过来见礼。他道:“公子也该起程了。”

刘洪看这家店户,一个大过厅,摆了七八副座位,后面是个天井,再后就是堂屋。堂屋以外,有七八间房屋,门户都对着堂屋,或者对了堂屋的甬道。原来这都是为旅行客人住的。另外一个极大的泥灶,搭得下四五口锅,也在过厅里头。刘洪道:“小市港的店户,这就算干净的了,李公子派你两个人前来,还说了什么?”他四下一看,见店中人正在收拾灶上东西,说着话,就把两人一扯,扯到厅角上。

钱大低低地道:“李公子来了,我们就在店堂等候。刘先生不必离开家里,还是陪着自己人为妙,有什么话尽管对我两个人说,我两个总有一个到刘先生门洞里等候。当然你府上不知道我两个人是谁,就说是店铺中来人好了。”

刘洪道:“你这个计策很好,就照你的话去办吧。不过这店中的……”

钱大道:“店中的钱,你不用管。你把公子所想办到的事情,为他办到,那比款待超过若干倍还不止呢。”

刘洪把店中的事,安排了一下,就自行回家里来。向里面一看,文西园正和兰芝在堂屋里讲话,西园坐在上面,兰芝坐在靠墙的一角。原来此地规矩,堂屋是不设门的,所以一望都可以望见。

西园向着兰芝说道:“学生,你这话,讲得很对。他若是不负你,你当然不负他。我看仲卿为人,非常稳重,说的话当然可靠。我来看你,也望你稳重啊!”

刘洪听到这话,心想:“糟了,西园还劝妹妹莫忘了仲卿呢!”便道:“先生,我们赶快吃饭,吃了饭,就去散步。今天天气非常好,不要错过了。”他说着话,走进堂屋。

兰芝道:“我想不去散步也罢。一来是男女不便,二来我心里很乱,散步也解不了我的忧愁。”

刘洪站在堂屋中心,将手一比道:“妹妹这话错了。你说男女不便,那么西园老先生一来是教书先生,二来又是你舅父。再要论到我,是你哥哥,这还谈个什么男女不便吗?我说你有忧愁,这是真的,但是长堤上真个是绿树成荫,下面是河,也是清流不息。这里的好处,我吃少念了书的亏,形容不出来,你问一问老先生,实在是好。”

西园已站起来,便道:“你哥哥说得不错,男女不便,那倒是不要紧。兰芝,你不是会弹箜篌吗?挑一个好地方,去弹上一曲,也可以解解你的愁闷。”

刘洪听到西园这句话,就拊掌称好,笑道:“是,西园老先生这番计议,我非常赞同。妹妹会弹箜篌,几乎都忘了。”

兰芝道:“散步片时,据两位说,还属不碍事。……”

刘洪道:“弹箜篌一曲,又碍什么事?先生,我们就用饭。用饭之后……”他正在计算那个时候不知李公子能来不能来,抬头一望,见钱大正在门洞边,自己心里有数,就打断了原来的话,望着门洞里头道:“他是城里店中的人,既到我这里来,一定有话说。待我来问他一问,看有什么事情没有。”说着,就跑了出去。

西园以为这是店里事情,当然也不理会。一会儿刘洪回来,满脸是笑嘻嘻的样子,就对西园道:“明日上午,也许店里要派专人来,城里大概我不用去了,马上用饭,我现在实心实意地去陪你们散步。”

兰芝道:“大概刚才哥哥所说,都不是实心实意,自城里店中来了人,才真的实心实意了。”

刘洪道:“不是的,不是的,老早实心实意的了。我说话向来说不好。”

西园见刘洪为妹妹所窘,哈哈一笑。刘洪也怕再说下去事情反而会弄糟,于是也对西园哈哈一笑,连忙去厨房催饭。一会儿饭摆上桌,刘洪首先吃完,便道:“妹妹的箜篌在哪里?我替你扛了。”

兰芝道:“不弹箜篌也罢。”

刘洪道:“要弹要弹,先生也好久没有听过了,我也很喜欢听。妈妈,箜篌在哪里?”

于是文氏起身把箜篌拿来。这箜篌是四脚架子,另外三截一具琴身。刘洪先找了一块帕子,将琴套上沾的灰尘拂拭干净,后来将架子拍了一拍。于是将空架放在肩上,回头将琴套子拿起,放在胁下,笑道:“这不是很好吗?”

西园、兰芝也都吃过了饭。西园道:“兰芝,你家哥哥要妹妹散步,好像很急,我们就走吧。”

文氏收拾桌上的东西,便道:“既然出去,也该换一件衣服,人家看见,不要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。”

刘洪道:“对极了,换件衣服,脸上还要带笑的样子,这样才像大户人家的姑娘。”他虽然是站在堂屋里讲话,但身上背的箜篌琴套子依然没有放下。

兰芝看家里人都赞同自己换衣服,也就不愿意和家人意见不同,进房去换了一件绿罗衫子出来。

西园道:“出去的道路,刘洪说是长堤一带,那就请刘洪带路。”说着,也就站起身来,做个要走的样子。

刘洪道:“你们随我来啊。”

于是三人起身,刘洪在前,文西园第二,兰芝走在末尾。当时刘家人除了刘洪而外,谁都没有料到李公子来观看刘家姑娘。刘洪走出大门,就有一个人对刘洪看上了一眼,看了之后,立刻低头快走。刘洪对这人的快走,似乎也没大留心。走到街上,他不断向两边店铺看去。慢慢地走到一家店铺门口,只见有七八个人都站在过厅里向街上看着。其中有一个人,头戴远游巾,身穿一件粉红大袍,他一个人站在许多人前面。刘洪走在前头,见着此人,就要弯腰,做出要行礼的样子,那人连忙将头摆了两摆。刘洪会意,就不曾行礼。

他们一行人,虽然是慢慢地行走,但兰芝走着,始终是低头跟了西园后面走。这家店铺里站了七八个人,向街上望着,她却未曾看见;刘洪虽在前面走着,要弯着腰做行礼的样子,她也并未发觉。

走过这家店铺,刘洪便放大声音道:“我们上堤去,慢慢地就向南方走。大约走去有小半里,那里树枝丛密,眼底下的沙河轻轻流着,我保你说好。”

兰芝道:“但不要走得太远了啊。”

刘洪道:“我知道。”

三个人出了这一条河街,便走上大堤。堤面有三四丈宽,靠里面是田,远处还有几处村庄。靠外面便是河。这道堤望不到它到哪里为止,只觉这样远远地与天相接。堤上的树木,梓树、枫树、楛栎树和杨柳树,栽得极密。中间仅有一尺来宽的人行路。人行路外,便是芦苇,还带有几尺高的杂树。

西园道:“这堤上长荫密盖,实在是凉快。三伏夏天,这里避暑很好。”

兰芝道:“是,我们慢慢地走。”

刘洪道:“我走后面吧,万一看到什么野兽,我可以拦住。”当然,这话说得也有道理,也并没有人拦住他。这时候,刘洪尽管落在后面,树木将他挡住。西园心想:“树木拦住这也没有什么,随他去吧。”

走了约莫一里路,虽然比刘洪所说的路多一点儿,这地方果然比别处不同。先说堤身吧,有上十丈宽,栽上十多株杨柳。而且这杨柳树身极大,一个人还抱不拢。这时,正是柳絮飞棉的时候,人身站在嫩绿荫中,柳絮乱飞,脸上身上,遍身都是,倒很有点儿趣味。

五株柳树一排,栽在堤身靠河一边。河堤在柳树当中,挤出来一块,有点儿像钓台。柳树四周,芦苇杂树,都拔除了,四面树荫交叉,倒又像戏台的样子。西园站在柳树荫中一望,点头道:“这地方很好,很有点儿像大户人家园亭模样。”

兰芝道:“哪家园亭有这样好?山是真山,水是真水,还有堤是真堤呢。”

西园道:“不错,这里山水都是真的。我到这里,还没有看河,等我来看看。”说着,人就向河堤边上来。

这道大堤,河两岸全是一样。对岸一般是树木丛集,不过树枝却分不出来。远远看着,是道葱郁的浓荫。因为这里向外是凸出的,看自己这边,看得格外清楚,这边一道树影,自近而远,越来越小,抵靠这河的尽头,再远些,缩成了黑影一道。

再看这沙河一道,碧清见底,远远地自树木丛中流出,展示在面前的是一片沙洲。这是古渡口的所在,在小市港旁边。这里看去,有小船一只,上面无篷,船上聚有一堆人影,缓缓地撑在河中。

西园和兰芝看了一会儿,都说一声“好”。刘洪方才背了那箜篌走来,笑道:“怎么样?这地方很好吧?”

西园道:“果然很好,但你何以不见许久?”

刘洪放下那箜篌,笑道:“我没有到哪里去,不过沿途观看风景,料到你们行到这里,一定不走,所以慢慢赶来。”

兰芝道:“你看,这样远的路,又把箜篌背来,真是麻烦。这里,清静得很,不弹也罢。”

刘洪道:“既是背了这么远的路,你怎好不弹?而且你说了清静得很,更应当弹上一曲。”

西园笑道:“你哥哥既然这样诚心诚意要你弹,女学生,你何妨弹一弹?”

兰芝四围看了一看,就道:“先生之命,不得不听,好吧,我就弹一弹。可是没有地方可以坐,也没有放箜篌的地方。”

刘洪道:“怎么没有?这里有个柳树根子可以坐。”说着,就在大堤的南边,找到那柳树的根子。他把袖子当了抹布,使劲儿地挥了几挥。

兰芝看那柳根,在地面横露起来,约莫有尺把高,可以坐两个人。就道:“好吧,就是这里。刚才哥哥用袖子掸去柳根的尘土,何以这样不爱干净?”

刘洪将箜篌朝那柳根所在,慢慢撑起,把箜篌摆在架子上,然后又把箜篌套子扯脱,笑道:“这柳根不脏,要是脏,我也不掸。来吧。”

兰芝笑了一笑,就对西园道:“先生,你可以找个地方坐坐。我弹什么呢?”

西园道:“坐的地方很多,你不用管这些。你弹什么曲子我不晓得,反正你挑选你喜欢的弹吧。”

刘洪道:“我看还是挑热闹的弹弹吧。”

兰芝站在柳树荫里,低头想了一想,觉得西园老人也不大爱那些太伤感的曲子,笑道:“我弹《五湖游》吧。这曲子是说范蠡在灭了吴国后去游五湖的情形。你看,这里一湾清水,又多树木,真是水木清华之所,弹起来,或者可以不怎么讨厌。”

刘洪道:“好!就是这个,就是这个。”于是就在树底下找几块石头,吹吹灰,就把西园引着坐下。

兰芝走了过去,在柳树根上坐下,先用手试了一试弦子,然后就弹起来。先弹五湖的浩荡,其次弹湖中风景,最后弹到好像一只鸥鸟,幻游五湖。箜篌弹完了,兰芝道:“弹完了,这个似乎不太好吧?”

西园还没有说话,只听得哗啦一声,许多人哈哈大笑。跟着就有七八个人由来路冲将过来。当前一个头戴远游巾,身穿粉红大袍,对着刘洪道:“我说是谁,有这样的雅兴?原来你老兄!”

刘洪道:“原来是李公子。”

兰芝一看,这是哥哥熟人,心想:“哥哥熟人见了不便,走吧。”她如此一想,就起身离开柳根,匆匆向家中来路走去。西园也抽身起来,怕她一人走迷了路,马上就跟了去。

这里众人,又是哈哈一阵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