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到刘家门首,兰芝看自己陪嫁的箱子,也都陆续挑进门内,那些挑夫都在解下担子。自己一下车,心里这就想着:“见了母亲,首先怎样对她说明白呢?”心里不住地打算,脚也慢慢地走。走过南边披房,见老母正在堂屋站着。兰芝低了头,走进堂屋,走到老母面前,就深深道了个“万福”。
文氏听了挑夫的话,已知兰芝回来的原因。她掀开袖子,将两手一拍,很气愤地道:“你今天自己回来了,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啊!我对你真是尽了心的。十三岁,就教你织绢;十四岁,就教你裁剪衣服;十五岁,你又会弹箜篌,而且弹得很好。你在幼年的时候,本来念了书不少,十六岁的时候,除读书之外,又教你许多礼节。到了十七岁的上半年,才把你嫁出去。不知道你什么事得罪你家婆婆,一下子就把你休了?兰芝,现在你总没有什么话,你是自己回来的呀!”
兰芝听了母亲这一番话,自己羞得脸上通红,良久,才道:“妈妈,若问儿犯了什么罪过,才把儿休了回来,儿自己都不明白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婆婆不喜欢罢了。”
她嫂嫂方氏,就从屋里跑了出来,执着兰芝一只手道:“妹妹既是回来了,这里面自有很大的曲折。妹妹到我房里去歇一歇,回头有什么话,再让妹妹谈一谈。这个时候,急忙要你说出缘由来,反而说不清楚的。”
文氏点头道:“好,你先到嫂嫂房里坐坐吧。”兰芝这就随嫂子进房去了。
当兰芝回来两天之后,焦家怎样休妻的经过,大家才完全明白了。原来是婆婆休了这个媳妇,儿子却没有休妻,还在府君面前禀报,要把兰芝接回去。
有一天,文氏看她女儿坐在她自己房里,手上拿了针线,有一下没一下地缝着,于是也陪了女儿坐着道:“焦家虽然仲卿没有休妻的举动,可是他的母亲,太不讲道理。我的女儿不能再送到焦家,坐那暗无天日的牢里。”
兰芝把针线插在手缝的绢边上,就对母亲道:“妈妈,你这是什么话!儿所嫁的是焦仲卿,并非他的母亲。现在仲卿对府君去详细禀报,自然,不出几天,府君会有公事到来。那个时候,儿尽管回去。仲卿的母亲虽然家法甚严,但有朝廷法律管着她,儿只要照规矩行事,她也不能过甚啊。”
文氏叹口气道:“倘使仲卿详禀府君,府君不理,儿又怎么办?”
兰芝道:“仲卿说过,他不再娶,我不再嫁。”
文氏道:“哦,你不再嫁!可是,你当想一想,你母亲在一日,自不会叫你挨饿。万一有一天我死了,你哥哥会把三餐饭供养你一个闲人吗?”
兰芝道:“这件事我早已想到了。你老人家还非常康健,也许死在我后头。纵然死在我前头,你老人家教给我许多本领,那也会自己弄到饭吃的。”
文氏道:“哦!你是这样一个算法。可是你哥哥不会这样容易让你这样盘算吧?”
兰芝道:“此外我还有一个办法。”
文氏道:“还有什么办法?”
兰芝道:“说早了,没有用。我有什么办法,到了那时,我自然会拿出来。”
文氏还要说话时,恰好是刘洪经过,站在门外,对兰芝道:“妹子,我要插上一句言语。焦家对你,已经是恩断义绝,你要和仲卿守些什么?”
兰芝道:“我与仲卿,并没有恩断义绝呀。远处不说,我回家那一日,他骑马送我到大渡口。这还不算,又过了河,又送我一程。直到我们家门口,我才要他回去。哥哥,这是恩断义绝吗?”
刘洪道:“虽然仲卿本人不坏,但他那个老娘,真是世间少有的凶婆婆,千万不能共处。当然,妹子再嫁的话,必定要睁开眼睛,挑一个千好万好的人家。这件事,妹子尽管放心,做哥哥的决不辜负你。”
兰芝道:“哥哥,话不能那样说。譬如你自己吧,倘有朋友言语上得罪了你,难道你就和他一家都恩断义绝了吗?”
刘洪道:“照妹子的意思,只要仲卿肯来接你,你还到他家去。”
兰芝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刘洪把这句话听在心里,当时也没说什么,只对兰芝微微一笑,自行走开。他心里想:“妹妹和焦仲卿的感情果然不错,据仲卿自己说还要禀报府君,如果府君赞助仲卿的话,仲卿必然前来迎接妹妹,这事倒不好办了;莫如先到府里,托公子劝他父亲,把焦仲卿的请求完全挡回。”
刘洪自己斟酌了一下,觉得这样办有好处。看看家里无事,就向庐江府而去。刘洪走的路,当然是熟路,下午就到了府里,立即去找公子。公子排行第五,还只十九岁。他姓李,单名一个字叫平。这日刘洪来找他,正好他闲坐房中,在打算上哪里去玩。
李平道:“刘洪,你好几天都没来,家里有什么事?”
刘洪道:“今天来禀告公子,我那妹妹,嫁在焦仲卿家,焦仲卿有一个娘,厉害非常,竟无缘无故把我妹妹休了。因此小人在家里料理琐事,未来看望公子。”
李平道:“据人说,你家妹妹长得很好,又知书识字,怎么会被人休了?”
刘洪近前一步,低声道:“这是因为仲卿妈妈蛮不讲理的缘故,不过焦仲卿还想接她回去。”
李平一拍大腿道:“这没有什么,请家父说上一声‘回去吧’,马上可以回去。她家婆婆无论多厉害,保她自这回以后,一定不敢说一个不字。不过,家父正得小病,静卧了两天,所以不曾治事。过两天,焦仲卿就可以见家父了。”
刘洪听说府君小病一场,所以仲卿未曾谋面,这事正合他的意思,便道:“我家妹妹怎会再想到焦家去?我今天正想来求求公子,焦仲卿若有所请求,请府君不要理他。”
李平听了这句话,对他脸上张望一下,笑道:“你的妹子有好人家吗?”
刘洪道:“哪里这样快啊!不过我那妹子,长得的确不错,焦家那种人家,有的是。”
这时有一个公子的帮闲陆升,长着两绺八字须,从外面进来,就对李平招着手道:“我和你在房外说两句话,包你听了觉得有趣。”
李平就向刘洪点点头,和那人一路出去。刘洪看这情形,知道内中自有秘密,不必偷听。一会儿公子同那人进来,笑道:“人家都说令妹是个美人,但我尚没有看见过。我想到小市港去玩一趟,在你家小坐片时,那时候你能不能引她一见?倘真如人家所说,是位绝世美人,那么,我这头亲事就成在这美人身上了。”
陆升道:“保你一见,准能称心满意。刘洪,你怎么样?”
刘洪听了便道:“公子若要看看舍妹,刘洪若是说明了,打死了也不肯出来,那岂不大扫雅兴。不如公子约定了哪一天去,我在家中引她出来小步,保可以看到。至于亲事,小人何敢高攀?公子若能设法把仲卿的请求,完全挡住,那就感恩不浅了。”
李平笑道:“这也可以。若是她果然出来小步,看看也不坏呀。至于焦仲卿要见我父亲的话,我就告诉伺候的人,不让他进见就是了。”
刘洪道:“那就多谢公子。”
李平道:“刘洪,你回家预备预备,我明天上午就要到你家里游玩。”
陆升笑道:“公子,太快了。你想,刘洪现在还在府中,今天快黑了,总得明日早上才能回家。回家之后,他还要问过妹子,几时有空可以闲步,才能回我们的信。最快最快,总要到后天下午吧?”
李平道:“好,就是后日下午。你快些回去预备。”
刘洪一向晓得李平的脾气,也不敢违拗,当时就赶紧回家。布置一切。可是到了次日,早晨起来,天在绵绵下着阴雨。这阴雨还是一下就若干天,只好等着晴天,再做预备了。
下了四天雨,才开始转晴。第五天早上,刘洪正要到府里去探问公子,忽然有人叫道:“刘君在家吗?”
刘洪在堂屋里伸头一望,来的人穿了一身青,戴着瓦块头巾,仿佛公门中人的样子,便道:“鄙人刘洪,我们好像面熟得很。”
那人走近前来,向刘洪作了三个揖,笑道:“鄙人金均,现在县令衙门。府上有一位姑娘,聪明伶俐,吴县令听到大喜,特命小弟前来做媒。”
刘洪回礼道:“原来是吴县令派来的,请坐请坐。”
金均走进堂屋,分宾主坐下。刘洪道:“吴县令特派足下前来做媒,这寻亲的,是哪一个呢?”
金均拱揖道:“就是吴县令的第三公子,年纪只有十九岁,生得眉清目秀,真是世上少有,而且才情美满,寻遍了庐江府也找不到第二个。所以鄙人前来,要将好事做成。”
刘洪抬头想了一想,李平马上就要来,来了之后,这头亲没有不成之理。这吴县令的亲事,我且不置可否,等我母亲前来答复,母亲的答复保定是不会答应的。便道:“我兄既奉命前来,等鄙人进去问问,且请少坐。”
刘洪走了进去,见了文氏,把吴县令第三公子求亲的话,说了一遍。文氏道:“你的妹妹,早已说了不嫁,有什么可问!要答复媒人,让她自己去答复。”她坐在靠窗户的几子上,手拍着窗户板,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。
方氏站在文氏旁边,就劝道:“婆婆不必生气,我去叫妹妹来吧。”文氏点点头。方氏去了一会儿,把兰芝请来。
文氏道:“你嫂嫂大概把堂屋里来了媒人的话,都告诉你了。怎样答复他,你自己去斟酌。”
兰芝走近前一步,没有答言就先擦眼泪,对母亲道:“兰芝回家的时候,仲卿再三叮咛着说,他一定要去见府君。府君若肯帮忙,让仲卿接我回去,那自然是千好万好。如其不然,我们两人也决计不嫁不娶,拆开来跟别人成亲,永远办不到!今日之下,仲卿见府君的下文还没有来到,我哪里能够做出这样违背情义的事情!妈妈,这事请你出去一趟,好好地辞谢。我想县令是给老百姓做事的人,读书明理,只要将这事情告诉他,大概不会不答应的。”
文氏听了这话,再一看儿子的颜色,好像不赞成这头亲事,便道:“好了,我去说就是。就说回来刚几天,过些时候再说吧。”
兰芝道:“只要能辞掉,如何说法听凭妈妈。”
文氏叫刘洪引路,一齐上堂屋。那位来人金均知道兰芝的母亲出来了,又重新拜揖,然后分宾主坐下。文氏便道:“刚才小儿刘洪,把金先生的意思,都说给我听了。本来现任县令亲自托人来说,我们还有什么不答应吗?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。不瞒金先生,老身就只有这个女儿。来家不过几天,也不好就逼她出门。再说小女的才貌很差,对于金先生所说的郎君,恐怕不敢高攀。好在回家只有几天,足下不妨打听打听。”
金均道:“这样说来,过些时我再来,伯母看是怎样?”
文氏道:“那自当恭迎。”
金均看刘家暂时不能答应婚姻,只好告辞。刘洪送到门外,四围一观天色,蔚蓝的天,蒙上白绸样的云,明日天气,一定大好。只要好天气,那府君公子李平就要前来。不过觉得兰芝总是愁眉不展,而且就是能够开颜,也不见得她为这事肯出来呢。最好要想一个办法,使她不能不出来。正在这里想,忽然一阵马铃铛响,回头一看,原来文西园来了。他已下了马,牵着马缰绳。便道:“文先生来了,好久不见。”
西园道:“好久要来了,因为天总下着雨,一直迟到今天。我知道兰芝已经回来了,要和她谈上两句。”
刘洪道:“好极了。她在家中,总有点儿不自在。西园老先生是她生平最崇拜的,一定谈得来。”
刘洪引路,把马牵了过去。西园走进堂屋里,刘洪就高声道:“西园先生来了!”
兰芝在房中听见,就赶快出来。见了先生就连忙施上一礼道:“先生,好久不见了。我……”
西园道:“你的事,我知道得很详细。详细的经过情形,都是仲卿告诉我的。兰芝,你在家住着,静静地等候,自然好音会跟着前来的!”
兰芝听到,心下暗喜,笑道:“那么,府君有回音了?”
西园道:“我到你家来,坐也未曾坐,你就问我的消息,这似乎太快了一点儿!”
兰芝这才让座,又端了一碗开水给先生解渴。刘洪坐在一边,看先生说些什么,且不作声。
兰芝道:“仲卿见了府君,说些什么?”
西园道:“这事有点儿不凑巧。你出事的那几天,刚刚府君生病。后来病虽好了,府君又要安静几日,不见宾客和下属。这两天虽可以见得着,说两句话,但府君一见就走了。仲卿几次想单独进见一次,都被底下人挡住,说是府君有事。好在事情总不忙在几天,仲卿怕你着急,我就受他之托前来的。”
兰芝道:“还没有见着府君……仲卿哪一天见着先生的?”
西园道:“昨日见着的。”
兰芝道:“这样说来,是到昨日为止,尚无回信呀。”
西园道:“我不是说要你静静地等候,自然好音会跟着前来吗?你静等着,保你有好音。”
兰芝不作声,眼望堂屋外头的影子。心里在想:“又一天了,这事何日能有一个着落呢?”
刘洪在旁边看见,便道:“兰芝刚才见先生来了,笑了一笑,现在又鼓着脸子不见笑容了。”
兰芝站起来,靠近门边,望着先生道:“的确,自己也觉得没有笑容,先生看我怎样办?”说着,呆望着天井里的太阳,缓缓地晒到东边墙角上。
刘洪道:“我倒有一个法子。这里的长堤上树荫丛密,太阳在树梢上穿进,好鸟乱叫,真是耳目一新,请先生一同散步一回,以解烦闷,这不比你看太阳影子好些吗?”
西园道:“这倒使得。”
刘洪道:“先生既到我们家来,当然多玩几天。明日正午,太阳正中,那个时间前后,先生陪兰芝出去散步。先生,你看这法子要得吗?”
西园道:“这也使得。兰芝,先生此来,原是给你解愁的啊,老是愁眉相看,究竟不是办法。”
兰芝也没说什么话,只好点点头。刘洪看到她点点头,心中大喜,就叫兰芝陪着先生,自己去行他的妙计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