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晚上,仲卿和兰芝哭了一阵,又互相劝解安慰了一阵。兰芝朝着镜子,因为是夜晚,只见镜子里漆黑一团,便道:“你看镜子里面模糊不见人影,这好像我们现在的情景。”

仲卿道:“不,过了一会儿,天就大亮,那个时候,再看镜子,里面就人影双双了。我们虽然小别,这是为期不久的,我们切莫要悲哀。”

兰芝坐在床上,点点头道:“但愿如此。今天晚上这一会儿我们不要忘记啊!”

仲卿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
说到这里,已经听见鸡鸣,看看窗户外边,那云慢慢地把天变成了鱼肚色。兰芝对仲卿道:“天快亮了,你出去雇好车子挑夫,来搬取我带来的东西。我也趁这时候,梳洗一番。让婆婆看我这人究竟如何啊!”

仲卿连说“是,是”,立刻出去雇人。

兰芝穿上碧罗衫,下面套着绣夹裙。这些衣服,都是看了又看,觉得还是非常美丽。脚上穿着丝线绣的凤履,头上梳起盘云髻,还有玳瑁的簪子和金钗,真是闪闪发光。那碧罗衫子,腰身像流沙一样的纤巧。耳上的耳环,挂了珠子。十个手指,尖削得像葱根一样。口唇微红,像含着朱丹。打扮已毕,天已大亮,自己把铜镜一照,心里想:“婆婆再要仲卿新娶一房,真个比我还能好吗?也许婆婆见了,会回心转意吧?”

这时,仲卿出去雇的车子挑夫,一齐来到门外。仲卿就引着挑夫,径直往里走。小姑月香刚刚起床,瞧见许多挑夫正往哥哥屋里跑,自己也跑到哥哥屋里来,见挑夫正在屋里收拾东西,嫂嫂打扮得像新娘一样,便道:“嫂嫂,你真的要走吗?”

兰芝道:“昨晚你哥哥为这事和婆婆说了好久,还是不得婆婆回心转意,只好把我休了。”

月香听了知道已无法挽回,叹口气道:“哎呀!天啊!”

兰芝道:“现在不用说这些了,引我去拜别婆婆吧。”她说着话,就开步慢慢走去。月香在一旁看着,心想:“这样好儿媳,为什么一定要休掉?此理真不可解。”

这时,阮氏在堂屋里,看那挑夫把兰芝陪嫁的东西陆续搬了去,她一旁看着,也不作声。兰芝走到堂前,便慢步上前,慢慢开口道:“婆婆,我要走了。”

阮氏道:“你走快些,无人挽留!”

兰芝道:“虽然如此,大礼不能缺,婆婆请上,兰芝拜别。”

阮氏道:“不用!不用!”

兰芝自然不能不理,对着阮氏跪下去,拜了四拜,起来道:“婆婆,我如今去了,还有几句话,要说一说。”

阮氏道:“不用说,你去吧!”

兰芝道:“并非别事,是儿没有受教训,所以使婆婆常常生气。本来儿自己生长在不懂规矩的人家,所有礼节完全不解。这样人家女孩儿,哪比得上人家贵人的女儿。至于婆婆为儿所花的钱,那是不用说,一定很多的。花了很多的钱,婆婆还闹个这样的结局,我实在惭愧得很。现在还家去了,倒连累婆婆还为家事劳累,望婆婆饶恕。”

阮氏倒未料她一直到临走,一句怨话不说,便道:“这没有什么,我劳累也是不会久的。”

兰芝回过身来,小姑正在身边,便道:“小姑,我走了。”眼泪就往下滚。

月香道:“嫂嫂,你回去休息休息。”说着,看看母亲,有话也不便往下说,便摸了一块手绢出来,只管擦眼角。

兰芝道:“月香妹妹,我初嫁来的时候,你只不过有床那么高;今天我休了回去,妹妹快有我这样长了。妹妹既然大了,很懂得事,自然地懂得怎样侍候婆婆她老人家。以后要勤快些,婆婆一叫你,就得来啊。婆婆走路的时候,你也得好好地扶着。妹妹,每逢七月初七日和每月逢九的下九阳会,找女伴们游戏的时候,你可不要忘了当初同玩的还有我这个人呢!”

月香低着头,牵着兰芝的手,低低地答道:“是!”

阮氏道:“好了,话说完了,走吧!”

兰芝不觉眼泪又流下来,缓缓走出堂屋,看到那一对柏树,还是绿阴阴的。再看摆的东西,还有一部分是自己亲手摆的,现在人是走了,东西摆得依然一样。月香紧紧牵住兰芝的手,两人并排走过天井,又并排走进倒座。

兰芝停住脚道:“妹妹不要送了,堂上有老人家,莫让她为这件事又发脾气。”

月香点点头,把手放松了。兰芝心里头自然十分难过,但心想她再送下去,婆婆会生气的,所以就不要她送了。兰芝只见挑夫已经把东西担子挑远了,回头一看,妹妹还站在门洞里头,两眼只管流着眼泪,不住拿袖子去擦。兰芝向她点点头,意思说再会吧。再看门外,一辆马车停在门口,有个马夫手里拿着鞭子,那正是静等主人的车子了。门左边,仲卿早已牵来一匹马,不作声,手拿着马缰绳,也是静静地等着。

兰芝看见道:“仲卿,休妻出门,不用送了。”

仲卿把头摇摇,将手对家里一指,随着就跳上马,口里轻轻地道:“我在前面大渡口等你啊!”说着立刻将马一夹,就在前面走了。小市港在南门外,仲卿这匹马出了南门,首先使他触景生情的,便是那两棵樟树边的矮墙。第一,在这里,他听过不知几多次箜篌;第二,在樟树下遇到过兰芝,那姿态何其婉约呀;第三,有天下午,站在附近的城墙头,箜篌正弹喜洋洋的曲子,忽然护城河飞起一对鸳鸯,当时只说是好彩头,如今想起来,分明是飞鸟一双,打断了好梦!这样一想,非常难过。

马出城二三里,马车也就跟来了。兰芝这回上车,当然不知眼泪落了多少。一会儿出了城,兰芝看见车子前面,仲卿骑了马走着,心里就想:“仲卿真是多情,这样骑了马送我,回得家去,他母亲知道了,必定又是一场大骂。”她这样想时,只见那马有时候跑得一点儿影子没有,有时候又在车子前面不多路。一会儿到了大渡口,仲卿又跳下了马。

兰芝看这大渡口,有一道大堤挡阻前路。车子慢慢爬上了大堤。渡口之上,搭了三家茅草棚子,都是行路人歇息用的。茅草棚边,有四五株大柳树,堤上还栽了很多杂树。这是冬去春来的日子,树都蒙上绿叶,一望十余里,都是绿阴阴的。下堤便是沙河,这时水还不深,河里突出沙洲四五处。渡口系着竹排,有一个撑排的人,手扶一根竹篙子,在那里等候客人。

仲卿牵着马,正慢慢走上大堤,看见车子来了,便回转身子道:“停住车子,我们有话说。”

车夫一点头,跳下车来,便将马勒住。

仲卿道:“排夫哥哥,刚才可有许多挑夫挑着衣箱过去?”

排夫道:“是的,刚刚过去。”

仲卿便放了马缰绳,爬上车篷边上,盘腿坐了,低声道:“兰芝,我只能送你到大渡口了。”

兰芝道:“仲卿,我是不需你送的。你看,这春光明媚,送人永别,太对不住这春光呀!”

仲卿道:“你怎么说这样的话。我立誓:我娘虽然把你休了,我并没有这意思。不但自己没有这意思,而且恨别人有这样的意思。”

兰芝道:“你的心我是知道的,不过,事情很难办得到啊。”

仲卿道:“不,总当努力去办。你家虽在乡下,我家虽住在城里,但是此心不变,隔乡有什么要紧。我今日立刻到府君那里去,就把你被休的事说得详详细细,府君对这样的事,自然是明白的,一定会答应我接你回来。若说口说无凭,我写张禀帖,也不费事。据我算一算,当然不久你就会归来的。老天在上,我决不相负!”

兰芝按着自己的袖子,仿佛道了个“万福”,接着道:“仲卿,你这番诚心,令人感激。你既禀明府君,倘是府君贤明,把你的话认是实情,那一定答应我回来。望君得到这个消息,早点儿来告诉我,我好放心。仲卿,你好比那小小的磐石,我就是长在磐石窟窿里的蒲苇草。蒲苇草生长在里面,就像用针缝在上面,磐石终于保护蒲苇草,决不使它破碎啊!”

仲卿扶着她的手道:“兰芝,你太客气了。这次我母亲逼我,我为了孝道,不得不依从,这完全是无可奈何。但是朝廷尚有法律,法律如何讲法,我想我母亲不能不依从吧。”

兰芝道:“仲卿,有两句话,要同你说一说。我家有哥哥刘洪,为人脾气不好。不过,这也难怪,他妹子为何叫人家休了呢?回家我要对他说一说。如其不听我的话,休回来了就要听他的,那就不大好了。譬如一壶冷水,向我怀里直泼啊!”

仲卿道:“我想,刘洪兄不会这样不讲人情吧?真是要那样做法,我呀……”底下说不下去了,只用两眼看着兰芝。

兰芝道:“你将做什么?”

仲卿道:“兰芝,真有那样一天,你怎么样我不管,但是我决计赴黄泉!”

兰芝道:“你这就不对。虽然他是哥哥,可是不能逼迫我,总得慢慢商量,我想不会完全讲不通。至于你现在正在青春,前程远大,为何谈‘黄泉’二字!”

仲卿道:“是,不能谈死。”

马车夫见两人越说越多,而车辆停在路口,颇为碍事,便道:“焦先生,你若觉得送你家娘子送到这里还不够,可以再送一程,渡过河去。若是已经够了,那就请你下车,我们要过河了。”

仲卿反转身来,见那排夫已经摆渡过河一次,到了对岸又开了回来,便对兰芝道:“现在我不送了,回家之时,望你用好言安慰岳母!”

兰芝流下泪来,只是点点头。

仲卿道:“兰芝,我不远送了,回家之后,你好好保重!”这时兰芝哭得讲不出话,只是掏出手绢揩着脸和眼睛。仲卿只好也垂下头,拿起马缰绳,正打算一跳上马,回头一看,这马车已经走了,但那只排还没有撑靠岸。那排上过渡人有两副担子,都歇在排中心。两个戴斗笠的人,把手扶着扁担望着岸上。撑排的拿着篙子,慢慢地撑着。有一个渡客道:“快点儿呀!我们要赶上衙门去呢。”这句话算是给仲卿提醒一句,于是赶快把马牵着,还向车子里高声喊道:“兰芝,我去了!不远送了!”

兰芝伸出一只手来,把车篷前的蓝绸,掀开一角,向仲卿点点头。

这里排靠了岸了,车夫等排上两个过渡的走了,便请车上人下车。兰芝下得车来,回头看看,和仲卿相隔有十几丈路。两人依旧望着,没有作声。这河里通到岸上,依岸筑了一道小小的沙堤。它高有一尺,平面有三尺,在浅水中堆起,堤的尽处,便是竹排。因为不筑沙堤,排靠不了岸,穿鞋袜的人就无法登排了。这时,兰芝走上排,车子也慢慢上来,排夫就撑起篙来,排就动了。

排的构造,是三四十根竹子平铺着捆绑起来的。排一开动,兰芝回头一望,却见仲卿并没有回去,人骑在马上,还在河边对排上望着。

兰芝道:“哎哟!你还没有回去?你听到过渡的客人说了没有,要去赶衙门呢!”

仲卿骑在马上,把手一挥道:“不要紧的,我骑马一下子就赶上挑担子走路的人了。我在这里,望着这排过了河,就回去。”

兰芝听了这话,觉得仲卿还是难分难舍,心里想:“哎,由他望吧!”对着仲卿只用手挥了一挥。

河也有一里路宽,两个人一个在排上,一个在马上,就这样呆望。一会儿排过了河,兰芝上岸回头看那仲卿,还是骑马站在河边。兰芝依旧抬起一只手来,挥了两挥。那边仲卿也把手举了一举,表示他看见了。

这里车子赶上了岸,车夫就请兰芝上车。但是兰芝看看仲卿还在那里呆望,心想:“上车去吧,就要看不见了;不上车吧,这样对望着,望到几时呢?”她面对了河那边,手扶车篷也只是出神。那边骑马的仲卿,将手指着,要她上车。她望了河的那边,又看看她自己身边的车子,最后一想:“还是走吧,他看不见车子,自然会回去的。”于是向河那边点点头,赶快往车里一钻。

一道长堤,长满了杂树,兰芝上得车去,很快地过了长堤。堤的这边,全是平原。这是二月初间,那麦苗有六七寸长,一望无涯。霎时南风吹来,麦苗一阵一阵地卷起,真像碧海起了绿浪。车子前还有两块地,种的油菜花,也刚刚挺起初开的花,万绿丛中,这黄花有点儿像金色的黄冠,恰是好看得很。兰芝望去,心里想着:“菜花和麦还不是像去年一样,只是人啊,与去年相比,就大为不同了。”她这样想着,忽然被一阵噼啪噼啪的马蹄声惊醒。

这大路上,时时有马来往,也没什么稀奇。谁知这一会儿兰芝听到噼啪噼啪的声音,用目一瞧,哎哟!正是仲卿骑马前来。自己禁不住就喊道:“仲卿,你又赶来了哇!”

仲卿听得车中人叫他,勒转马头,让马缓行,并道:“我本来想跑上高地,和你再从容谈上几句。现在我们就一边走一边谈吧!”

兰芝道:“你既渡河赶上前来,一定有紧要的话。什么话呢?快点儿告诉我。”

仲卿道:“似乎没有再要紧的话。可是眼望车子只管前去,又好像有话谈,于是追了上来。等到我追上了车子,哎!话又没有了。”

兰芝听了,把头点点,似乎她也陷入这有话无话之中。这车子只管走,马只管跟着,仲卿只管回头看望,两个人只是四目相视,一句话没有。

不知不觉,又走了一两里路。兰芝道:“仲卿,若没有事,你就回去吧。我快到家了,你还送我回家吗?”

仲卿马上一看,那左半小山,慢慢露点儿影子,果然要到小市港了,便勒马停住了脚步,车子也停了。仲卿默然良久,才道:“就是那话,今日立刻禀报府君。我不远送了。”

兰芝道:“是,望你珍重!”车轮子又在碌碌地转动,兰芝由车后面掀起一只篷角,伸出一手,摇了几摇。仲卿骑在马上,也伸出马鞭摇了几摇。

马停了没有走,看那车子已慢慢卷入麦浪里面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