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香是十五六岁的人,感情最容易冲动,见嫂嫂一哭,她也陪着哭。兰芝究竟年岁大些,就摸出一条白绸手绢,把眼泪擦干,从容地道:“妹妹这番好意,愿意替我做零碎事,我很感谢。但是我已不要睡,这些小事,不必烦劳你了。”

月香也把眼泪擦干,就道:“等哥哥回来,我和哥哥去说。这些事情,嫂嫂一个人,真忙不过来。织绢一个月要六十匹,这个数目太大了。”

兰芝道:“虽然跟你哥哥说,你哥哥也无法可想。”

月香道:“嫂嫂你还是睡一会儿吧。零碎小事,你只管给我,保没有错。”

兰芝道:“妹妹真要做,我也不睡,还是两人同做吧。”这句话月香同意了,两个人就一同做。

到半上午的时候,阮氏才起来。月香、兰芝都在面前。阮氏便扶了床柱道:“我今天还有些头晕,不吃饭了。你们端碗米汤来给我喝。”

兰芝答应“是”,提起脚来便打算要走。阮氏道:“你别忙走。我来问你,我要你织的绢,已经织起来了吗?”

兰芝道:“织起来了。”

阮氏道:“织是织起来了,可是忙了一个通宵,恐怕点灯油已经糟蹋不少。”

月香站在床边,也就忍不住说道:“忙一个通宵,自然要费油。难道你还叫人摸黑织不成?”

阮氏对自己女儿倒是相当疼爱的,便道:“我不过是这样说说,难道还说她点坏了吗?”

兰芝也不敢说什么,依然站着。

阮氏道:“米汤要凉些,知道吗?”

兰芝心想:“婆婆专挑我的错处,还是再问一问清楚好。”便道:“凉一点儿的,凉到一味冰冷,恐怕病体有点儿不适宜。”阮氏看见月香还望着自己,便道:“有点儿温和就可以了。”

兰芝这才算问清楚了,就赶快跑进厨房,舀了一碗米汤,指头摸了碗沿,正好温和。当然是淡的,又开了橱子,里面有麦芽同米饭和在一处做出来的米糖,她把这种米糖拿了出来,切了一块放进米汤里面,接着就拿着碗向阮氏房里送去。

阮氏坐在床上,看到兰芝两只手端了一碗米汤前来,就起身接住,摸摸碗沿,果然是温和的,就拿起碗来,喝了一口,便道:“咦!这米汤怎么是甜的?”

兰芝道:“我想米汤是淡的,恐怕婆婆喝不惯,看见橱子里有糖,就放了一块。”

这时,月香已经走了,阮氏使劲儿把那碗米汤,向地上一泼。碗不曾拿得稳,也哗啦一声,落于地上。接着脸色一变,骂道:“说我喝不惯淡的,你怎么知道我喝不惯?你自己做主放糖给我喝,太岂有此理!”

兰芝做梦也想不到,米汤里放糖会放坏了;听到那碗落在地上哗啦一声,接下又是阮氏的吆喝,当时就觉得心里一惊,连话也讲不出来了。

阮氏道:“我家里不少你这样一个儿媳妇。等你丈夫回来,写休书一封,你拿了休书,赶快回去!”

兰芝看到婆婆真是动了气,便跪下道:“婆婆恕儿媳一个初犯,下次不敢。”

阮氏站起来道:“你起来,你起来。这样罚跪,老婆子不敢当!决定休你回去!决定休你回去!”

兰芝哭道:“这点儿小事就把我休了吗?”

阮氏道:“这一点儿小事?你犯的事就多了。第一,就是你织的绢,我一个月要你六十匹,你交我五十匹还不到。我家的饭就这样容易吃吗?”

兰芝看见这个样子,心想婆婆生了气,不是自己求得过来的,就赶快爬起,哭向房间里去。

月香在门外买东西,回得家来,听到母亲大吵大闹,就匆匆跑进母亲房里来道:“妈,你怎么又闹起来了?”

阮氏就将兰芝的话说了一遍,当然,她说的话,少不得添枝加叶。月香道:“米汤里放了一块糖,就算加坏了,何至于要休掉她?妈,你平平气吧。”

阮氏道:“不,今天虽是天王下来了,我也要休掉她!”

月香道:“何至于?”

阮氏道:“你少管些闲事。若是不休掉,我就让开你们。今天你才晓得老娘厉害!”

月香看这样子,也知道妈妈发了牛劲儿脾气,非女儿所能劝解,就悄悄地出去找位熟邻居,把家中的情形,略微告诉了他,请他到衙门里去叫哥哥回来。那人答应了,立刻上衙门去。仲卿虽然在衙门里做事,可是家中婆媳之间的事,老挂在心上,现在听邻居的话,晓得事情闹大了,当时就请了假,立刻向家里跑。

仲卿来到家里,老远就听见母亲骂人,不进母亲房,径直到自己屋里去。只见兰芝也不做事,也不说话,一个人坐在矮几子上,细细流着眼泪。仲卿一见就道:“事情经过我已知道一些,你快把详细情形告诉我。”

兰芝看见丈夫回来,料想事情一定要告一着落,就擦干眼泪,把米汤加糖的经过细说一遍,接着道:“事情不是从今天起,这不过是要加一个罪名,就把放糖这种小事情化成大事了。仲卿,你在衙门里忙,我是知道的。我为你吃苦耐劳,你也很明白。这机房里夜夜打夜工,鸡鸣才能停止。这样劳苦,得多少匹绢呢?约莫一个月,总共有五十匹。可是你家母亲,还一直嫌我做事太迟缓。其实,并非我迟缓,你家琐事太多呀!哎!做你家儿媳妇,实在难啊!现在婆婆说我不听话,大发脾气,打算叫你回来,写一张休书,把我休了。当时,我听这句话,真是天旋地转,有话也说不出,就跪在地下,说这是初犯,请婆婆饶恕。但是婆婆说,休书写定了,我哭也是无用。现在你已回来,好了,就请告诉婆婆,把我休回去好了。话只说这么多吧,请你原谅我。”

仲卿坐在床上,向兰芝道:“你的辛苦,哪个不知道,这还用得着说吗?至于母亲说要我写休书把你休掉,也许是气头上的话。我看你这媳妇真是难逢难找,怎舍得把你休掉呢!”

兰芝道:“我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做焦家的媳妇,才要回去。只是你母亲好像见了我,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,非吃掉不可。你留我没有用呀。”

仲卿听了这话,在房中来回走上几遍,突然停住脚步。对她道:“我去说说看,若是不成,再想办法。”

兰芝叹口气道:“好吧,你去说说看吧。”

仲卿道:“去试试看吧。”于是把袖子一甩,就跑到堂屋。正好阮氏来到堂屋,看见仲卿,就道:“我正要去叫你,你从衙门里回来,正好。”

仲卿就站在下首,便道:“兰芝在家中的事,我已全知道了。虽然她犯了错处,母亲打骂都可以,为什么还要写休书把她休了?”

阮氏道:“不,一定要将她休掉!”

仲卿道:“你老人家不要因为她犯错犯在你的气头上,所以要出口气将她休了。儿读书不成,在府里当一名书吏,幸得娶得这样一位妇人,粗细都会。儿结发情深,两人未曾红过脸,私下曾因此相约,虽死了同会黄泉,还要做夫妻。她来我家,也有两三年了;时候虽然不久,可是一步斜路未走过,不能说不好。母亲一定说她不好,我想太过分了一点儿。”

阮氏道:“你是我的儿子,娘待儿子有不尽心的吗?只是这女人实在太不像话了!你今天说的话,一句都不中听。”

仲卿道:“母亲待儿子尽心,我是知道的。但是哪一句话不中听,还望妈妈告诉我。”

阮氏还是在生气,她把袖子一卷,拍着手道:“好,你跟我来!”说着,就往房里走,仲卿也就跟着向房里走。

阮氏道:“你这孩子,怎么这样没有见识!你看兰芝啊,一点儿礼节都不懂得,一切听凭她自己决定。远的我也懒得说,拿最近的谈一谈,请问:我要吃米汤,她把一块糖放在里面,这是什么意思?”

仲卿道:“那总是好意吧。”

阮氏坐在床上,听到儿子这句话,就哈哈打了个冷笑,说道:“不错,糖总是好东西,喝米汤淡的,加点糖进去,总要好吃一点儿。但是她能自作主张加糖,就能加别的东西,甚至于加了毒药进去,娘也不知道呀。”

仲卿道:“那怎会加毒药进去?”

阮氏道:“又怎么不会?对这个女人,我久已怀恨在心了,没有什么话可以说,你写书休了!我话出了口,那是不能变动的,不能依你自由自便!”

仲卿皱了眉道:“你老人家尚要三思。”

阮氏道:“我晓得儿的意思,就是儿休了媳妇一个子很孤单。还怕人家会说,这么大年纪,媳妇都会给妈赶跑了,没有人会嫁给你。但是儿不用着急。我们这条街上,靠东头,半年以前,搬来一户做官的人家。他家有一姑娘,名叫秦罗敷。这姑娘管家理事,伺候她母亲,真是独一无二。至于那姑娘的美丽,邻居都在说,我们全府里寻都寻不到。不用说,母亲一定把她寻来,做儿的媳妇。这事说明了,儿还有什么顾虑?赶快把兰芝休了,而且赶快休掉,万不可停留!”

仲卿听了这番话,就跪到床面前,哀告道:“我现在有一句话,告诉母亲:你老人家若一定要休掉兰芝,儿就终身不娶!”

阮氏听了这话,便由床上一跳,接着又坐下去,两只手像擂鼓似的,敲得床咚咚直响,拿眼睛瞪着望了仲卿,骂道:“你这小子,好大胆啊!你到现在,还替兰芝说话!我告诉你,刘兰芝对我一点儿孝心没有,我对她也失掉了恩情义气。你一定要休掉她!我是不能让她在我家里久住下去的!不然,我就走!”说着,又把手一扬,意思叫他滚开。

仲卿看到母亲生了这样大的气,只好自己趴在地上,对母亲磕了两个头。接着站了起来,一声不作,重新走入房内。兰芝见他满脸泪痕,知道仲卿求情同样没用,便道:“你的情义已经尽了,哭也无用。”

仲卿道:“我把我们夫妇两人的恩义完全告诉妈妈,无奈她都不听。后来我就说了,若是一定要休此妇,我这一辈子不娶。但是妈妈还不答应。我……”仲卿说不下去了,只有哽咽地哭。

兰芝道:“不必哭了,我去就是。”

仲卿站在屋子当中,对兰芝道:“兰芝,这件事情,你不要怪我,我一毫没有驱逐你的意思,都是老母逼迫。现在你可以还家,暂且休息几天。我把这事情的经过,明日写张禀帖报告府君。这样事情,府君当然不准的。所以你暂回家去,没有几天,我一定到府上来接你。总而言之,我的话说得到,做得到,不要忘了我这番苦心。”

兰芝道:“不,你也不用费心。我去了就去了,何必纷纷纭纭,弄上许多痕迹?记得当年初嫁你的时候,入门奉事婆婆,一举一动,真是禀命而行,哪里敢自专?我做的事,你应该知道,日日夜夜,忙得没有好好休息。全家的事,都是我一个人做,自问真是够辛苦。我自己常常告诉自己说,这样做不敢说有功,但也无过吧。本想奉事婆婆终老,可是我不会孝敬,还是被驱逐还家,这样下场,还有什么话可说呢!你的意思还说是可以重回来的,哎,算了吧,我是看透了,仲卿,你以为何如?”

仲卿哭了一遍,又哭一遍。阮氏却站在天井里高声问道:“哭做什么?你那休书写了没有?”

仲卿含着泪面向天井道:“我……我就写。”

阮氏道:“写过休书,明日天明,送兰芝回家。有许多话我也不说了。”

仲卿答应一声,听听脚步响,知道阮氏走了,便在房里来回走着,话也不能说,事也不能做。

这时,天已昏黑,兰芝点上灯来,看见仲卿还是来回走着,便走到他身边,轻轻地道:“休书不写,那如何混得过去?你尽管写,后事再说好了。”

仲卿顿了脚道:“好,我写!”于是把笔和墨汁在书桌上摆了开来,书案上有纸,取过一张,自己伏在桌上,提笔写道:

立休书人焦仲卿,休妻刘兰芝。其实夫妻二人,十分恩义,本无休妻之可言。兹因母命,送妻回家。后事设法,少安毋躁。

焦仲卿书

兰芝在桌子边轻轻地道:“仲卿,你这样的休书,母亲看了,不会答应的呀。”

仲卿道:“她不认得字,随便拿给她看看好了,我想,她不会知道休书写些什么,也不会问。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站起来,就把休书卷起,一手拿着。

兰芝望了仲卿道:“这事不对的。休就休了,何必弄上这些花样?”

仲卿道:“这是不得已啊!”他拿了休书,拔步就向母亲房中而去。

兰芝到了这时,也不用得再织绢,坐在床上,将一只袖子卷起,枕子自己的头,很快就半躺半睡了。

过了不久,仲卿回来轻轻地道:“母亲看到我写的休书,我照休书的意思随便告诉她,果然没有话说。兰芝,休书拿着,将来总有明白的那一天。”说着,就把带回来的休书,交予兰芝。

兰芝站起来道:“休书我带着,你还有什么话讲?”

仲卿道:“你来我家,嫁妆也陪得不少,母亲说一概不要。我想你既回去,嫁妆若何安排,也是要听你一句话:还是挑回去,还是放在亲戚家里呢?”说到这里,声音放细道:“的确,不久你一定会回来的,这里搬嫁妆,也是掩母亲的耳目。”

兰芝道:“我有一件绣花的褂子,那丝非常好,上面绣有葳蕤草,我心里很爱它。再有啊,我曾做有红色罗的小帐,小名叫作斗帐,四只角上都垂有香囊,这也是生平喜爱的东西之一。此外我家陪嫁的箱子,也有几口。你若娶妻,一定是贵人,这种贱物,哪里足迎贵人,所以也让我带回去吧。”

仲卿道:“兰芝,你怎么说这样的话?搬走就搬走好了。至于新娶贵人的话,我决无这种打算。”

兰芝拿休书放在箱里,看见焦仲卿神魂颠倒,背着灯影立着像呆了一样,就道:“结发夫妻,又没有生过一丝一毫隔阂,你这话,当然可信。可是我的话即使说得过分些,你还得原谅我啊!”

这句话一说完,两个人都大哭起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