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里的天气,阳光和煦。阮氏这日在家里吃午饭,心想:“街邻里面,新搬来了几家人家很少来往,尤其是姓秦的那一户,简直没有来往;今天无事,去到他家看看。”于是饭后就走到秦家门首,伸头探望。

秦家是个小官人家,主人在建业。两个儿子,随了队伍走,驻在庐江府城外。家中有个姑娘,名字叫罗敷,邻居都称赞她长得好。

这时正有个女郎,站在天井当中,手上拿了一枝桃花,身上穿了黄绸衫子,长圆的脸,擦了一脸脂粉。阮氏想这当然就是秦罗敷了,便道:“秦姑娘,我现在正想探望你家,可以吗?”

罗敷道:“你就是焦家妈妈吧?请进来吧。”

阮氏一进门,罗敷在前引路,引到堂屋里坐。当时罗敷妈妈黄氏连忙出来款待,罗敷就退去。二人坐下,说了一些闲话。后来阮氏问道:“姑娘真好,现在多少岁了?”

黄氏道:“现在也十八岁了。”

阮氏道:“现在有了婆婆家没有?”

黄氏道:“没有哩!现在父兄都不在家,就全靠我做主。庐江府虽然大户人家很多,提过多次,全不中意。就这样耽误下来了。”

阮氏道:“啊!耽误下来。姑娘想是织绢都会的了?”

黄氏道:“会是会的。但是她父兄都不在家,我有点儿偏疼她,不织就不织吧,好在她父兄寄来的钱财绸缎,家中原用不了,也不在乎她织绢不织绢。”

阮氏道:“她好造化,父兄都做官啊!”

黄氏笑道:“这也不在做官不做官上,我只有这个女儿,总是……哈哈,我又要说偏疼她了。”

阮氏也哈哈一笑。

就在这个时候,只见一个老妈妈手里捧了一卷绸子,由外面进到堂屋里来。老远看见黄氏,就笑着道:“老太太,真要谢谢你家姑娘。做一双鞋子,这也算不得什么,你姑娘就把整匹绸子给我。”

黄氏道:“你就拿去吧。我家姑娘总是这个样子的,她要喜欢呀,就把绸子银两随便给人。”

那老妈妈就谢谢黄氏而去。

阮氏看了眼红极了,和黄氏谈了一回话,起身告别。回来看看家里,兰芝还在织绢。心里仔细算了一下:“觉得兰芝这样织绢,费两天的工夫,还不够人家罗敷高兴起来一次赏赐老妈妈的绸子呢!我要是以前不答应仲卿定这门亲,秦家这个姑娘多好,向黄氏一求亲,保管可以一求就答应。那时,不但她家父兄可以提拔仲卿,就是罗敷所积的私蓄,交给仲卿也花不了。哎,实在错了!”

她一存了这分私意,因之看兰芝昼夜勤劳,好像格外应该了,而且认为兰芝做活儿所得,远远赶不上人家罗敷的私蓄十分之一。因之过了两天,天气干燥,就到堂屋机边,向兰芝道:“天气这样的干燥,等挑水的前来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还是你去挑两桶水来,家中应用吧。”

兰芝虽未必挑得动整担的水,心想挑两小水桶大概总挑得动,就答应说“是”。便站起来,在家里找了小桶,把绳子拴了提梁,又找了一根扁担,挑着向城外河边去。

月香刚由外面回来,看那嫂嫂挑着两个水桶,只有十几斤重的水容量,就觉勉强得很,于是跑来对阮氏道:“你这是何苦呀!嫂嫂在家里织绢,你好好地又罚她挑水。我看嫂子未必挑得动,何况家里也不等着水用。”

阮氏道:“孩子,家里虽不等着水用,叫她挑水,让她练练力气也是好的呀。”

月香道:“练练力气,也是好的。好,我和嫂嫂去抬。”说着,就也向城外河边走去。

阮氏看到,也不好说什么。但以后就等着月香不在家里,罚兰芝去挑水。有一次,仲卿回来看见了,心里大为不痛快,立刻进到母亲房里,就对母亲道:“妈妈,这挑水的事,不要兰芝干吧。一来她的气力小,挑不动好多;二来她去挑水,不在家织绢,反而耽误工夫。”

阮氏点头,鼻子里却忽噜忽噜地响,冷笑道:“你说话都有道理。可是我让她挑水,并非省钱,我要罚她一罚。”

仲卿道:“哦!要罚她一罚?请问,什么事做错了?请母亲告诉儿子,儿子劝她改正就是。”

阮氏道:“那做错的事就多了,告诉不了许多。”

仲卿听了此话,更觉不对。心想:“漫说兰芝没有事做错,就是有一两件事做错,何至于告诉一声都告诉不得?”便道:“妈妈,不要做得太过于……”

仲卿还没有说完,阮氏大声骂道:“我管媳妇,不许你说!你真要说,我到府君台前,告你一状,说你宠妻灭母,看是母有罪,还是儿有罪!”

仲卿看到母亲生气,也只好不说。可是这样一来,阮氏越发使出婆婆的威风来了。今天要吃米粉,叫兰芝去推推磨子;明天要吃糯米,叫兰芝把糯米送到舂臼里去舂上一舂。虽然这些琐事,本来不必要做的,但阮氏说出要办,一定要办成。这样又混过半年。

这半年里面,阮氏常常往秦家跑,看到秦家真是有钱,而且黄氏喜欢说大话,阮氏喜欢听,两个人交起朋友来,倒是很投机。可是很奇怪,她两人越说得来,兰芝的魔星越重。

一天下午,兰芝织绢,刚刚上好机子,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。一看,却是她哥哥刘洪来了。兰芝忙让座,问道:“哥哥今日怎有工夫前来?”

刘洪道:“母亲病了,特意叫我前来接你回家探望。我叫了一部车子,你同路回去吧。”

兰芝靠了机身站定,听了这话,便道:“母亲病了,当然要去探望。只是……”

刘洪道:“你婆婆面前,我替你讲。请你婆婆出来。”

兰芝心想:“妈妈病了,婆婆纵然不高兴儿媳回去,也是要回去的,打骂回头再说吧。于是就请阮氏出来。”

阮氏到了堂屋,分宾主坐下,刘洪就把来意告知。阮氏道:“当然要回去,但仲卿不常来家,家里委实离不开人。你哪天回来?”

兰芝道:“这听婆婆吩咐。”

阮氏把眼睛望了一望刘洪,沉吟了一会儿道:“今日回去,明日休息一天,后天我派仲卿接你吧。”

刘洪道:“这样,说起来是三天,其实来一天,去一天,在家里的时候却只有半天,而况周年一载,只回去一次,似乎太少了一点儿吧?”

阮氏道:“那就是五天吧。”

刘洪还打算讲话,兰芝走上前一步,就对阮氏道:“好,就依婆婆的话。”

兰芝进房去收拾东西,同刘洪一路坐了车子回去。这样一来,阮氏在家里却要样样事情自己动手,添了不少麻烦。次日下午,仲卿回来了,问起兰芝,知道是她哥哥接回去了,也道:“是,多久没有回娘家了,就是岳母没有病,也该让她多住两天。”

阮氏道:“不,明天你就去接她。”

仲卿道:“这不妥当吧?一来我今天须要赶回衙门;二来你答应人家住五天,明天怎好去接她?”

阮氏道:“明天你一定要去接她。我家里这些事,没有人来做。你不去接她,家里这些事,等你娘来做吗?”

仲卿一听,知道再说下去,母亲的老脾气又要发作了,便道:“好吧,回头我到衙门去请假,去接她就是。”

阮氏哼了一声,也不说话。仲卿也不愿和他母亲计较,照她话办就是。次日一早,叫了一辆车子,便向小市港而来。来到刘家还只是吃早饭的时候,看到岳母端了一把竹椅子,在屋檐下晒太阳。兰芝就在旁边和她母亲闲话,一抬头看见仲卿来了,心里已经明白,便道:“仲卿来了。”

仲卿和岳母见礼,然后道:“一来看看岳母身体违和,已经好了没有;二来,想接兰芝回去。”

文氏晒着太阳,刚刚感到身体好些,听了此话,颤巍巍地站起来,望了仲卿道:“怎么着,你就要接她回去?贤婿,她回来多少时候,你总明白吧?”

这时,刘洪就自房里走出来,对仲卿道:“妹子才回来一天半,你知道吗?母亲起先是爬不起来,妹子一回来,精神稍为一爽。今天早上,母亲身体觉得格外好些,就坐在外面晒太阳。照说,妹子许久不来家,也该住上十天八天,怎么今天你来,就说接妹子回去的话?就是依照你母亲的话,也有五天的限期,限期还没有到呢!”

仲卿听到这些话,站着在天井里,什么话也答不出,只搓着两手,很局促不安地望着兰芝。

兰芝就对妈妈、哥哥道:“这些话你们对仲卿说了,他有什么话说?可是仲卿所知道的,比你们还多呢。家中的确无人,仲卿来接我回去,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。”

文氏道:“那么,你是要回去了?”

兰芝道:“我想多住两天,于家中并没有什么好处。至于放我回去了,的确有许多好处。”

刘洪道:“妹子这样说,留也没有用。不过,你说放你回去有许多好处,请你把好处说给我们听听。”

兰芝道:“这个你不用问,过了一些时候,你自然会知道。”

文氏道:“好吧,你就回去吧。可是回去之后,婆婆若是问我好了没有,你就说我好了,不要劳她挂念。”

兰芝一听,心想婆婆哪会说这样的话,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,但是她拖起衫袖,把眼睛揉擦一会儿,把眼泪用力止住,勉强答应了一声“是”。

仲卿看到这种情况,心想:“兰芝为人实在难得,在我家里,受尽委屈和折磨,可是回家以来,一个字没有提,这忍耐的心情,真是少有!”

文氏道:“你叫了车子没有?”

仲卿道:“有一辆车子,现在门外。”

文氏道:“好了,你收拾东西,转去吧。”

兰芝辞别了家中人,把收拾的东西带着,随着仲卿同车回来。在车上,兰芝问道:“母亲叫你来,有什么话没有?”

仲卿道:“母亲闲话虽有,无非要你回去。差不多有两年了,你真是吃苦耐劳,家里许多事情,都是你一个人做。现在你一走,家事就要母亲来做。月香虽然帮一点儿忙,究竟不成,所以叫我赶快接你。”

兰芝道:“若是家事无人做,叫我赶快回去,那倒罢了。不过我看这半年以来,母亲动不动发脾气,恐怕另有缘故。”

仲卿道:“你安心料理家事,日子久了,母亲总会回心转意的。”兰芝默然坐着车子,半下午就到家了。仲卿依然到衙门里去上差。兰芝也慢慢地恢复操作。

到了晚上,机子开始忙碌,常常织绢织到深夜鸡鸣,还不得休息。这日晚上,正在打夜工,阮氏就走到堂屋里来,看看机上的绢,自己连忙摇了几摇头道:“你母亲说是有病,接你回家去。后来仲卿一看,一点儿病也没有。我们不是有钱人家,这个玩笑开不得呀。所以要你赶快织绢,把空了的那几天补了起来。可是你乱补一阵,你看,这绢织得多么粗,拿出去卖,没有人要。”

兰芝道:“我母亲的确是病了,仲卿去,一进门就看见她坐着晒太阳。”

阮氏道:“病了就算病了吧。这绢织得这样粗,怎么办呢?我替你算了,三天断六匹。三十天就是一个月,共要六十匹。我数一数你下机的绢,还只三十匹,还差得多呢。这个,你又怎样交代?”

这一下子,兰芝真是按捺不下了,便道:“到娘家去一次,耽搁三两天,难道这个短时间,还要补齐起来吗?就说补起来,白天洗衣弄饭又要我做,我又不曾长八只手,怎样补得起来!至于绢织得……”

阮氏不等她说完,大声喝道:“怎么样,你又和我犟嘴?你的绢,硬是织粗了。这匹绢,不能要!还有一层,一个月须交我六十匹,一个月须交我六十匹!”说着,做出要打人的模样,袖子里伸出拳头,恨不得马上就打了出去。

月香这时候听得母亲叫喊,便跑出来将母亲拦住,叫道:“妈妈,你怎么了?嫂嫂说话,也有她的理。她的理不通,你再说不迟。嫂嫂没有说完,你就要打人的样子,那干什么呀!”

阮氏道:“她,我不能打?”

月香道:“可是,今天,她还没有受打的过失。”

阮氏道:“哪个说没有受打的过失?当年我做媳妇的时候,就是这样,挨打挨骂。”

兰芝看见小姑劝架,已经劝不下来,立刻对阮氏跪了下去道:“婆婆息怒,媳妇知罪。”

阮氏也不叫她起来,把脸涨得通红,高声道:“你知罪?那也好,就要交我六十匹绢。少一匹,我不与你甘休!”

月香道:“现在已是深夜,让人家长跪着,也不是事,叫她起来吧!”

阮氏道:“起来就起来吧!但是绢一定要织。若是天亮织不起来,我拼了点灯油,就织到明日。”

兰芝慢慢爬起,扑去身上的灰,站起来,口里答应“是”。阮氏看着兰芝,哼着道:“我就看不得你这种样子!老实说吧,你最好是不要吃我们焦家的饭!”

月香牵着她母亲的衫袖,劝着道:“走吧,回自己房里去休息吧。”带劝带拉,才把阮氏拉走。

兰芝又把灯亮起,把机子推动。原来的绢只好不要了,重新布置机头,慢慢地又织将起来。坐下织绢的时候,自己想着:“婆婆刚才前来,哪里是检点绢机,分明是要出一顿气。这样出气,一次两次,那还无所谓,若是时间长了,常常这样,焦家媳妇真是难做了。仲卿公事又忙,十天八天,才得回来一次,有苦也无从说起。”想到这里,绢是不能织了,只觉一阵心酸,眼泪如泉涌,拿起袖子擦擦眼泪。哭不敢大声,只是细细地哭。哭了一顿饭的时间,自己劝自己道:“哭有什么用!明日天亮,她还是起来,要看我的绢哪。”她如此想着,于是把眼泪擦干,吱咯吱咯地又织起来。织到半夜,兰芝看看,算是织完了。这个时候,她倒不想睡,自己把机子上的绢取下,把绢拿着,端了一盏灯,慢慢回房。灯放在桌上,绢放在床头,自己也不脱衣服,就和衣在床上躺着,想自己的心事。

兰芝迷糊了一会儿,忽听得一阵响,睁眼一看,却是小姑月香站在床前,天是已经大亮了,连忙站起来道:“小妹,你起来了。婆婆呢?”

月香道:“妈妈已经睡着了。她昨晚将要睡的时候,说头有点儿晕,所以今朝睡得很香。你的绢,织起来了吗?”

兰芝道:“织起来了。那不是吗?”说着,用手向床头一指。

月香道:“那倒也罢。早上零碎事情,我替嫂嫂做做吧,你还睡睡,有了精神,上午好做事。”

兰芝看见小姑倒有这番热心,心里生出一番感激之意,不由眼圈一红,一句话不说,只觉眼泪先滚落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