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家过了五天,下午的时候,焦仲卿奉了母亲之命,在衙门里请了半天假,就来接刘兰芝。因为怕兰芝走不动,还租了一辆车子,自己亲坐了来。车子来到街上,问明了路径,来到大门外。仲卿自己跳下车子,吩咐车夫,将马解了缰绳,让它吃草,车子让它放在一边,车夫也让他休息,约好临走叫他。吩咐已毕,然后走进大门。
刘家是一字门楼,还要上几层台阶,才进屋里。进门是一排倒座。转过这个倒座,靠南是一间披房,三方有墙,一方对北空着。走过这个披房,一个大天井,两旁两棵大桂花树,树下用砖砌着短墙,将天井隔开。天井下面鹅卵石铺地,一直通到上面堂屋。走到堂屋,两边一望,一边是竹园,一边是杂树。所有上房,完全在这竹树成荫之下。
仲卿还不曾开口,就听见苍老的声音道:“仲卿来了。我算着,也该来了。”说这话的,是兰芝妈妈文氏,站在堂屋通内屋的甬道当中。
仲卿见过礼,就被引到私厅坐下。私厅是此地比较小些的堂屋,中等人家大概都有。也有几尺大的天井,天井里面,随便栽些花木。
一会儿,兰芝出来,见了仲卿道:“走吧,回头天黑了,看不清路。”
仲卿道:“虽然如此,但和洪兄没有见着,我们也应该说两句话,才是正理。”
兰芝道:“他已上府里去了。”
仲卵道:“洪兄真忙。但还有嫂嫂,应当见见。”
兰芝笑道:“书吏到底是儒生,还有许多礼节呢。”正这样说,方氏就端了一碗热汤饼来,把这碗汤饼放在炕桌上。仲卿道:“来了就费事,我吃不下去呢。”
方氏道:“你下午来,又不能预备饭,我们知道,你衙门有事,就要回去,也不留你。一点儿东西不吃,又跑了回去吗?粗点心,吃一点儿吧。”
仲卿看看兰芝,兰芝道:“吃一点儿吧,回头还有十五里路要走呢。”仲卿听了这话,方才拿起筷子来吃。
方氏看了,一个人走回上房,赞叹一声道:“这才是好夫妻啊!”
仲卿吃过了汤饼,望望兰芝道:“夫妻虽然是好夫妻,只是你家姑娘,受一点儿委屈……”
兰芝连忙看看里面,幸亏还无人,立刻对仲卿摇摇手,将手指指里面。仲卿会意,就没有往下谈。一会儿文氏出来,又将兰芝的事,重重地托付一番。仲卿道:“不用岳母嘱咐,仲卿时时在心。”文氏点头。
两人起身告别,双双出得门来。车夫老早得了信,已把车子驾好。二人上了车子,离开刘家。
兰芝看看离家已远,才问道:“离家好几天了,婆婆可曾说到我没有?”
仲卿道:“现在妈妈只想你哥哥做官,除了问你哥哥做官之外,对于别事,倒也未说什么。”
兰芝道:“我哥哥做官,恐怕不大可靠。婆婆这番想头,总怕是落空的多啊!”
仲卿道:“我们回家,就说你哥哥做官有望吧。将来怎样,到了将来再说。”
兰芝道:“这就不对,应当好好地对婆婆一说。我们自己的前程,自己来管,用不着找我哥哥。”
仲卿像是要叹一口气,但是又把它忍住了。自己坐在车沿上,抬头一看,一大群喜鹊,从头上飞过,便道:“你看啊,快要断黑了,一大群喜鹊飞过去了。”
兰芝道:“喜鹊联群,你有什么感验?”
仲卿道:“这有什么感验。每天上午或者下午,都有一群飞过头顶。”
兰芝道:“上午飞去,下午飞来,虽然看起来是一样,看的人究竟不能一样。上午它去,我还有说有笑,下午回来,也许我就不能有说有笑了。”
仲卿道:“妈妈虽然管家烦琐一点儿,大概不会对你如何。兰芝,你好好地应付吧。”
兰芝道:“但愿婆婆不这样,那自然是更好啊!”
仲卿生怕她烦恼,立刻找了一些眼前事物,给她说笑。先看见一丛树林,仲卿就说这个树林已有多少年。回头又看到一处村庄,仲卿就说这里很出人才。最后看到迎面而起的大山,那将落的太阳变成金黄色,缓缓地要在山顶落下去,仲卿就道:“看啊!这是山林最好的一段呀。”这样上天下地说上一遍,兰芝听了才有了些笑容。
太阳真个落山,夫妇就到了家。三四天以内,兰芝小心做事,阮氏也没有说什么。有一天,兰芝忽生小病,所织的绢,有两天都没有下机。阮氏叫月香来问道:“你嫂嫂哪里去了?怎么没有听到织绢响?”
月香道:“嫂嫂病了两天了,现在房里睡着呢。”
阮氏哼着道:“病了,不能吧?我见她吃饭,还好好儿的。”
月香道:“真是病了。今天吃饭,是用开水泡的,至多吃了大半碗。”
阮氏想了一想,才道:“你替我叫她一声,就说我有事叫她,我看她究竟有病无病。”
月香听说,就去叫嫂子。兰芝因为自己生的是小小的毛病,也没有声张。婆婆来叫,当然前去。立刻下了床,对桌上铜镜照了一照,头发乱了,把手巾蘸了水,抹了一抹,抹得头发平了,才上婆婆屋里来。
走近前来,从从容容地叫了一声“婆婆”。
阮氏坐在墩子上,听见兰芝一叫,就上下对她看了一看,慢慢地道:“说你病了,真的吗?”
兰芝道:“有点儿脑袋发晕,睡了一觉,似乎好一点儿了。”
阮氏脸上这时没有一点儿笑容,便道:“那么,事情可以做了,依我的主意,那机上绢应当织起来。”
兰芝本来还想说一句“病只似乎好一点儿,还要睡一会儿才好”,不过看婆婆毫无喜容,怕说了反而惹出事来,就答应一声“是”。
阮氏道:“好了,你去织绢吧。最好,你今天莫管别的事,用点儿心织,天断黑以前,要把绢取了下来。”说着,还把手挥了两挥。
兰芝答应声“是”,自己就往堂屋里来,其实脑袋还晕得很,也管不得它了,于是坐下机来,一梭子一梭子织绢,心里十分委屈,也无处说。
屋子里慢慢黑了,好在绢是织起来了。忽然仲卿匆匆跑了进来,看到绢已织起,便道:“绢歇两天再织吧。早上起床时,你说你头晕,别病倒了才好。”
兰芝道:“现在好像不头晕了,机上的绢,两天未曾下,婆婆催得很急。”
仲卿显出不安的样子,伸着袖子,搔搔他的腰带,吞吞吐吐地道:“这……这和妈妈言明才好。”
兰芝道:“现在好了,不用提了。我看你匆匆忙忙回来,好像有什么事似的。”
仲卿道:“我看到你织绢太忙,把我的事忘记说了。今日府君对我们说,近来公事又忙,叫我们衙门里有事的人,从明天起,须在衙门里住宿。恐怕以后要十天八天才得回家一次。家中琐事,又要烦劳你一人了。”
兰芝道:“公事既忙,不回来也罢了。但是怕婆婆一来未见你升级,二来还是那点儿薪水,有点儿不大愿意。”
仲卿道:“那又有什么法子呢!家事,兰芝你多偏劳一点儿吧。”
兰芝也未便多说,自己将机头绢摘了,交给婆婆。阮氏已经听到儿子要在衙门里住宿,就正了颜色道:“你已经听到了:你丈夫现在公事忙,十天八天才能回来一次。以后做事,更加应该起劲儿一点儿才是。不然,仲卿回来,两三天交一匹绢,大不如他在家里,那就是笑话了。”
兰芝听了这话,知道婆婆因两天才交这匹绢,心上老不高兴,也未曾多说,自行退下。到了次日,仲卿上衙门了,日夜忙于公事,果然十天八天才回来一次。阮氏因儿子没有添薪水,事情更加忙,觉得有点儿不公道,心想刘洪或者有点儿路子,请刘洪去说说看,府君看在来人面子上,放松一点儿也未可知。她仔细想想,决意要走刘洪的路子。
过了两天,正好有另一位书吏,由街上经过,阮氏看到马上迎到街上,笑道:“钱先生,请到家里来坐。”
钱君站住了脚,问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
阮氏道:“有点儿小事谈谈,不会耽搁公事。”
那人见阮氏这样说了,只好进来。阮氏引他到堂屋坐下,正好没有人,就问道:“钱先生是和小儿同事,请问,公事怎样忙法?小儿八九天才能回来一次呢。”
钱君道:“无非抄写公文。”
阮氏道:“都是这样忙吗?”
钱君道:“哪能都这样忙。里面有人的,托人向府君一提,立刻可以把事情放松。不但是天天能回来,就是一两天不去,也不要紧。”
阮氏道:“哦!只要有人提一提,一两天不上衙门也可以,我家亲戚中倒有一个人。”
钱君听了,脸上也有喜色,就问道:“是哪一个?”
阮氏道:“就是常同公子出来的刘洪呀。”
钱君听说,不由得笑道:“我以为伯母提的哪一个,原来就是刘洪。他跟在公子左右,只好算一个打杂的,怎么能见府君!”
阮氏道:“噢,他不能见府君?”
钱君道:“要是能见府君,他也不打杂了。我要是刘洪,在外面随便找一点儿事情干干,总比打杂要好得多吧。”
阮氏这才算明白了,就陪着钱君闲谈几句,送客出去。心里就想着:“原来以为刘洪跟着公子跑,总要阔一些,哪知是一点儿不中用的东西!他的妹子嫁给我家,以为她有一个有用的哥哥,总要帮助一点儿,所以我总也客气些。原来是打杂的脚色,哎,以后对兰芝也不必客气了。”
阮氏当时大失所望,对兰芝的管束就加紧起来。一日,兰芝洗菜,还和从前一样,在厨房盆里洗。阮氏看见,就道:“兰芝,菜在盆里洗,洗得干净吗?这里出东门,一点儿路,你不会提着篮子到河里去洗?”
兰芝一想,婆婆也说得对,就答应了,把当日要吃的蔬菜,装了篮子,提到河里去洗。第一、二次,阮氏也没有说什么。
这天是十二月天气,兰芝提着篮子去洗蔬菜,上身穿的青丝棉袄,下面穿的青丝裙子,等到回来,有点儿吃力,在大门口就歇了一歇,然后才提篮子过堂屋,要上厨房。
阮氏站在堂屋里,就叫道:“兰芝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兰芝忙把篮子放下,静等婆婆说话。
阮氏道:“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,应该懂得礼节。你看你一身穿的全是青。这还罢了,你提着篮子,在大门口歇个三四回才进来,这是什么样子!这一篮子菜有好多斤,真的提不动吗?”
兰芝听了这话,只觉得有一股不平之气,由嗓子眼里冒出来,朝外直冲。转念一想,无奈她是婆婆,说两句就说两句吧。自己也不敢作声,站在这里,静等婆婆骂。
阮氏道:“你丈夫大概明天后天就要回来。等他回来,我来问问他看,你要穿什么衣服。”
兰芝听了,心想:“哦!还是提不该穿素净衣服吗?这我可有话要说,不能默然受着。”因道:“从前,婆婆说不能穿大红大绿,我才脱下的,所以现在穿一身青。”
阮氏将手一指道:“好哇!你还跟我犟嘴!叫你莫穿大红大绿,难道就要穿一身青吗?”
兰芝就不敢作声,还是站着。
阮氏道:“篮子里的菜你给我提上厨房吧。你怎么样,还想犟嘴吗?”
兰芝见婆婆脸上带着怒气,不敢多说,提起菜篮子,悄悄地到厨房去。
过了两天,仲卿回家来了。阮氏就把他叫到房里来,轻轻地问道:“刘洪虽然常在衙门里走,据我听到说,他也不过买买零碎东西的人,见不到府君。这话是真的吗?”
仲卿道:“本来是吗,这何用问?”
阮氏听了,冷笑道:“那就不去管他了。只是你那媳妇兰芝,我有些管不下来,你要替我管管才好。”
仲卿道:“她何事又冲犯了母亲?”
阮氏道:“她下河洗菜,穿了一身青,我说了她两句,她就和我犟起嘴来。她说不能穿红穿绿,就只得这样穿。这像话吗,不能穿红穿绿,难道衣服上滚个边,这不比一身青要好一点儿吗?”
仲卿一想,这些菜本来用不着天天到河里去洗,至于穿的衣服,更是不要紧的事,便道:“妈妈说了,兰芝当然会改。这些小事,望不要挂在心上。”
阮氏道:“这些小事,不要挂在心上,什么才是大事?我倒愿意听听!”
仲卿道:“孩儿管管她就是。儿在衙门里,好久不得回来,回来之后,母亲对孩儿原谅些才是。”
阮氏对于儿子,究竟是自己生的,也就只好不说,只是叹一口气。
仲卿晓得兰芝又受了一肚子气,但母亲面前,决不能稍存袒护,否则反而要惹出一场大气。可是兰芝又委屈万分,也不愿略加责备。转身看看兰芝在堂屋里机上,正忙于织绢,自己只是对她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
当然,兰芝在自己房里,免不了对仲卿哭诉。仲卿道:“兰芝,你受委屈,我是知道的。但这些究竟是小事,我们前程是美好的。”
兰芝经丈夫一劝,也就忍受下去,次日,又照旧做起事来。但阮氏还嫌兰芝做事散乱,就规定她清早起来到厨房里生火,接着把家中各处打扫干净,然后洗菜煮饭。饭后,洗好一家四口的衣服,又生火做中饭。碗筷洗干净了,才坐上机子织绢。太阳没有下山,又要生火煮晚饭。本来住家过日子这些事情,大家同做同歇,也算不得什么,可是焦仲卿家只是兰芝一个人做。而且机上织绢,限定了一天要下两匹。兰芝忙不过来,只好晚上赶夜工织绢。
光阴混混,转眼就是二月底。兰芝一直自己在想:“婆婆以前虽然也蛮横不讲理,总也过得去,这几个月以来,变得格外厉害,每天的事,要每天做得清清楚楚,穿衣服,洗手面,也常常干涉。你若是不顺心,那就要痛骂起来。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缘故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