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兰芝自到焦家来以后,仲卿自是如愿以偿。兰芝可是没有摸到婆婆的脾气,还须格外谨慎。这日是三朝,不等天亮,就起来了,房间里也只有丝丝的亮,兰芝就慢慢地摸着梳妆盒子,把梳妆盒子摆在桌子上,靠对南的窗户,把头梳起。等到换齐衣服,那窗外的天,才算亮了。
仲卿翻了一个身,一摸床上,里外都是空的,睁开眼来一看,兰芝正站在窗户边上,望着窗外,便问道:“今天天色很早,比昨天还早一餐饭时间吧?”
兰芝道:“天也不早了。做儿媳的,自应早早起来。况且今日是三朝,要上厨房,打扫一切,还要问声婆婆,喜欢吃什么,我当做什么。”
仲卿道:“既然你起来了,我也起来吧。你若问我母亲喜欢吃什么,我不是告诉过你,现在这时候,母亲喜欢吃豌豆下汤饼吗?”
兰芝道:“你现在还在假期之内,起来也没有事,不如多睡一会儿吧。至于汤饼,我已经预备好了。”
仲卿道:“不,你起来,我也起来。”说这话时,他已穿起衣服,将夹被叠好。
兰芝道:“那也好,我到厨房去生火,你在房中静听,看后面婆婆房中有什么响动,可以知道婆婆起来了没有。回头,到厨房里去告诉我一声。”
仲卿道:“你还有什么事,要问过妈妈?”
兰芝道:“今天是三朝,应当去向婆婆问安。”
仲卿道:“哦!去向妈妈问安,好,我回头听到响动就告诉你。还有什么事没有?”
兰芝说“没有了”,然后就到厨房里去了。过了好久,东方的太阳,斜照院墙的角上,院子内外,已经是明亮了,这才听着母亲的房门吱呀的一声,仲卿料着是母亲起来了,赶快就向厨房走去,打算通知兰芝一声。可是刚刚走到甬道里,只见兰芝向母亲房走了来。仲卿暗下里赞叹一声:好个伶俐女子,自己便缩了转来。
兰芝走到婆婆房门口,伸头一瞧,婆婆正穿着衣服,于是先道个“万福”,然后道:“婆婆好!”
阮氏道:“兰芝,你倒起来了。”
兰芝道:“早起来了。厨房里火,也点着了。”
阮氏道:“那好吧,我洗脸。”
兰芝答应“是”,放轻了步子,去打洗脸水来,一面问道:“婆婆吃点儿东西吗?”
阮氏道:“回头大家吃早饭,不吃什么了。”
兰芝退走,仍旧向厨房里去。月香来了,看见厨房里剥了一碗青皮豌豆,而且荚子都剥得很干净,立刻就惊奇道:“母亲最喜欢吃新鲜豌豆,嫂子,你怎么就知道了?最好,……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兰芝就打开橱门来,端了一碗汤饼给她瞧。月香道:“对的,对的,母亲就喜欢吃豌豆汤下汤饼。这些东西,是你早上弄的吗?”
兰芝道:“也有昨晚已预备好的,也有刚才预备好的。”
月香道:“你就给妈妈吃吧,妈妈一定欢喜。”
兰芝道:“婆婆喜欢吃咸的呢,还是淡一点儿?”
月香道:“淡一点儿的好。”
兰芝点点头。月香走了,她就把汤饼取来煮。汤饼煮熟,拿碗盛了,送到房中,口里说:“婆婆请用汤饼。”将碗放在桌子上面,打算退下。
阮氏道:“咦!你居然知道我喜欢吃豌豆。”想了一想,也没有往下说,随便点点头。
三朝头一次下厨房,既然没碰钉子,可是看婆婆的神气,好像嫌她知道得太早了一点儿。当然,没有话说。
当天夜上,那月亮只有大半边是亮的,照在地上,只见院前两株柏树重重叠叠的影子。仲卿夫妇已经陪母亲闲话完了,两人回到房内。仲卿看了兰芝很久,只是微笑。
兰芝一人靠了窗户站立,对仲卿道:“为何一人发笑?想来定有缘故。”
仲卿道:“我看今夜月色很好,把箜篌取出,我们弹上一弹。这几个月来,我真想听极了。”
兰芝道:“我做新妇的人,处处都要小心谨慎,不能无故吵闹。深夜弹箜篌,别人听来,还不嫌吵闹吗?”
仲卿道:“虽然这话不无道理,可是你在家里,为何每当月色临空,总要弹上一弹呢?”
兰芝道:“这个你还不明白?从前是姑娘,就是吵闹,我也不管它了。现在我是新妇,出门进门,都要自己仔细考查一下,有没有脚步过重的地方,箜篌岂可乱弹!”
仲卿道:“哦,是,新妇是不可乱弹。我们谈谈家事总可以吧?屋里也没人,请坐下。”说着,就把两个棉墩子放在一起,自己坐了一个,把另外一个棉墩子连连拍了两下,意思是请她坐。
兰芝把棉墩子移开几尺远,然后坐下。
仲卿道:“你到我家来,也有三天了。你看我为人,究竟怎么样?”
兰芝道:“那何用说,自然是好。”
仲卿道:“那我妈妈的脾气怎么样?”
兰芝道:“婆婆啊,自然也是好的。不过实在的脾气,还没有看出来。”
仲卿听了这话,既然觉得是实在情形,但听兰芝的口音,似乎并不怎么自然,当时只好不提,随便说些闲话,也就算了。
新婚几日,容易过去。这天已到了第十一日,仲卿照往日一样,前去上衙门。这日上午,兰芝便问婆婆,现在要做些什么事。
阮氏把兰芝一看,正着颜色道:“第一,你这绿绸衫子,应当换下来。因为过日子人家,有好些事要做。穿红着绿,有些不便。”
兰芝原来是站着的,退后一步,答应说“是”。
阮氏道:“第二,仲卿已是上衙门照常上差了。在家里的内眷,添了一口人,你丈夫还是像以前一样,一点儿薪水没添,内眷要生财才好。因此我就想起来了,你不是会织绢吗?从今天起,你最好织绢。”
兰芝道:“这是儿媳分内之事,婆婆说得是。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?”
阮氏看了她一看,笑道:“办了一样再说吧。依着我啊,还添个十件八件才好呢。”
兰芝又答应“是”。回得房来,换了一件葛布衫子。这葛布全是本来的颜色,近乎皂色。下面换了蓝粗丝的裙子。焦家有架机子,兰芝把它抬进堂屋角上,就织起绢来。
兰芝这样子织绢,两天织一匹。焦家四口人过日子,每日三餐饭,都是兰芝一个人烧。倒是小姑月香,看到嫂嫂真忙,常常下手帮着嫂嫂。阮氏看到,有些不愿意,因此兰芝只要忙得过来,总不希望小姑来。
这样忙过了将近半年,阮氏脸上,常常露出不悦之色。兰芝既然很忙,她总不说一个好字。兰芝自己也检点一番,总不晓得哪里不好。一日是九月中旬,还是正午,忽然阮氏大为高兴,在门口笑道:“兰芝,你家要迁居了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她从门外一直叫到堂屋里来。
兰芝正在织绢,便抛开梭子,站起来道:“婆婆说起我家要搬家吗,有倒有这个主意。前几天,邻居一位嫂子通知我,我因为日子还没有定,所以未告诉婆婆。”
阮氏走进来,便道:“定了定了,就是大后天的日子。也是你家邻居告诉我的。听说,迁居的地方,是小市港,好像你哥哥要得一个官,这个官好像是县令吧?”
兰芝好久没得家中消息,哥哥新得一个差事,也未可知,便道:“县令恐怕没有这样容易;至于新近要得个一官半职,也未可定。”
阮氏道:“一定的。你家总有些杂事,你回家去帮点儿忙,也是好的。明天或后天,不,就是明天吧,你可以回去看看。”
兰芝道:“那谢谢婆婆。那么,哪天回来呢?”
阮氏笑道:“你家迁了新居,你要跟随过去,看看新居是个什么样子。我看最快啊,也要个四五天吧?到那个时候我派仲卿去接你,你夫妻二人,一道回来。”
兰芝听了这话,真是做梦都没有这样甜蜜,连忙给阮氏道了个“万福”。
到了次日下午,就向娘家而来。至于仲卿,当然头天晚上,就告诉过了。这日文氏正在检点东西,听到一声“女儿回来了”,立刻迎到天井边上,执着她的手道:“我儿你回来了。正打算派人接你呢,不想早一天就回来了。”
兰芝道:“家里搬家,总有一点儿事,那边婆母说,早点儿回去吧,也许有什么事情,多个人做总好一点儿。”
文氏道:“亲家母这话,真说得是。人家说,你婆婆为人厉害,照这事看起来,那也未见得啊!”
兰芝道:“是。”
方氏也在屋里跑了出来,笑道:“妹子今天就回来了,好极了,我们正打算去接你哩。”
兰芝只是笑笑,关于婆家的事,她一点儿也没有提。文氏看见女儿回来,满心欢喜,先引到堂屋里坐,后又引到房间里坐。方氏问要茶要水,也是亲热非凡。兰芝看着母亲正要料理家事,心里想:“如果告诉母亲这些小事,会引得母亲心里不大好过,而且婆婆无非在小事上挑剔,自己还是忍耐一会儿吧。至于丈夫,小心谨慎,夫妇二人相处得很好,看了丈夫的面子,也就过去了。”因之说到婆婆家里琐事,兰芝总说“没有什么”。
次日上午,仲卿也来看丈母来了。兰芝对待丈夫,非常要好。文氏留着姑爷吃饭,吃过午饭,大家在吃饭间里闲坐。兰芝就把自己喝过开水的碗,斟碗开水给他喝。
仲卿接着碗道:“兰芝,你不喝吗?”
兰芝道:“我已经喝过了。喝了热水,你就上衙门里去吧,我妈这里,用不着你帮忙。”正好,有一根游丝飞往仲卿肩上,兰芝用两个手指轻轻给它钳住,将手一扬,口一吹风,将这游丝吹掉了。
仲卿道:“既然岳母不用我帮忙,我在旁看管东西,也是好的。还有,这里到小市港,还有十五里路,既然路不多,究竟和城里不同,我监督挑子,总是好的。”
兰芝道:“我们家这些人,难道不能管一点儿事吗?”把空碗取了过来,轻轻地放在桌上。
仲卿道:“哎哟,我怎敢这样想!不过说人多一点儿,照应好些。”他说着话,看见一块橘子皮,落在兰芝的脚前头,连忙弯腰,把橘子皮拾起,丢在屋子外面,接着便对岳母从从容容地道:“这橘子皮丢在地上,老人家踩到,会滑倒的。”
文氏也坐在上面棉墩上,便点头道:“是的。”一面心里就想:“他们夫妻两人,实在是和气,兰芝在婆婆家大约不会受气。”
仲卿道:“岳母住在城里,也便当一点儿,为什么又要搬呢?”
文氏道:“小市港本来是我们老家,搬到城里来住,也是近几年的事。再说小市港那里也很便利。出门有一条小街,大约日用东西都买得到。门外有一条大河,小船可以行走。还有,我们家叔叔伯伯,都住在那里。刘洪若是不在家中,多少有些照顾。另外我们可以种菜园,菜也有得吃。你替我想想,为什么不回老家呢?”
仲卿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,何以早没有想到呢?”
那刘洪这时由房间里出来,笑道:“依着妈妈早就要回去的,是我一再挽留,就拖到现在。后来我一想,回去就回去吧,好在进城只十五里路,来去也方便。”
仲卿起身让座,笑道:“哥哥进出官场,人家都以为哥哥做了官了。衙署在小市港街上,所以新居也迁到小市港街上,这就一迁两便。”
刘洪坐在仲卿上手,笑问道:“怎么叫两便?”
仲卿道:“这有什么不懂。官有官便,家有家便,搬到小市港,一家都便。”
刘洪哈哈大笑道:“老弟这番话,既然是笑谈,我可确有这番打算哩。”
兰芝道:“别说笑话。现在哥哥在当面,仲卿衙门有事,我叫他不必送了,哥哥觉得怎么样?”
刘洪道:“当然如此。”
仲卿道:“既然这样说了,我只好不送。三五日后,我再到小市港观看新居吧。”
刘洪笑道:“这是我家老房子,谈得上什么新居。不过三五日后,你要去接小妹,一定欢迎。”
于是全堂的人都笑起来。仲卿和大家谈了一阵话,和岳母、内兄告辞。兰芝亲自送到大门外,说了许久的话,方才回去。
到了搬家这天,正是天高日明。刘家搬运家具,雇有小船,趁着山河水急,天一亮,老早解缆东下。刘洪就坐这条船走。此外喊了一部车子,文氏、方氏、兰芝三人坐车,一个赶车的,拉着一匹马,驾上车子,四人共同东下。那个时候的马车,大概像北方驴车,两根木杠,拉着后面半截轿子。所以坐车的人,大家都盘膝而坐。
从庐江府府城朝北去,走上五六里路,便是皖山。这条山路车子是不能行的。朝南走,都是平原大野,就是有一点儿丘陵在小市港旁边,车子行走,也不碍事。
他们这一辆车子,出了南门,顺了大路走。只见沿路的庄稼,都已捆堆起来;那些一半树木、一半竹枝的村庄,都在烟囱里冒着青烟,十分好看。
平原十多里路,马车一会儿就走完了。这就上了大堤。由堤上一望,这些杂树,密密层层,有几十里长,简直看不到尽处。堤的下面,便是山河,极窄的地方,也有一里多宽;不窄的地方,三四里宽,也是常见的。河水极清,游鱼可见,而且小船可以往来。对河的杂树也是一样丛密。所以站在突出的地方,向两堤夹河一看,两岸是碧绿的丛林,底下是一片清水。
走过这些绿树的大堤,便走到一条百十来户的街上。这街名小市港,到如今,还是叫这个名字。文氏在车上就道:“女儿,这就是小市港啊!”
兰芝道:“我们家在哪里呢?”
文氏道:“进街口不远,有条人行路,左边一弯,便是我家了。”
车夫听了,照老太太的指示走去,不要多大一会儿,车子就到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