焦仲卿自听得西园的话,心里想,这件事尚未明白告知母亲,今天西园见告,他还在努力,这只有先告诉母亲为是。于是从衙门回去,见母亲在堂屋里收拾东西,先给母亲作一个揖,接着说道:“我看妈妈自我出门,就安排家里事务,等我回家来,还在收拾,我心中不安。”

阮氏道:“有这两句话,我心里就非常受用了。现在有什么法子呢?你在衙门当一名小小的书吏,哪里有许多钱财,用上许多奴婢替你妈做事!”

仲卿道:“但是花不了什么钱,母亲也可以节劳。”

阮氏道:“那很好哇。什么法子,说出来听听。”

仲卿看看屋里,两个棉墩,放在屋角,于是搬一个过来,先请母亲坐下,随后自己也坐下,然后笑道:“妈妈不是常提到,家中还缺少一个人吗?”

阮氏道:“是的,还缺少一个人。缺少什么人呢?就是我儿的媳妇啊!”

仲卿道:“是,儿缺少一个媳妇。儿所以提到缺少一个人,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。”

阮氏道:“儿今日提到这事,难道有谁提起这事吗?”

仲卿道:“儿日前也曾提起,有一刘家,生一女儿,粗细活儿都能做;而且现在在念书,还弹得一手好箜篌。”

阮氏道:“不错,儿时时提到她。可是,时时提到她有什么用呢?既有这样一个女儿,自然提亲的以贵人为是了。”

仲卿道:“儿也是这样想,所以虽是极看得上她,但并不把她放在心上。可是她有个先生,就是儿从来认得的文西园。据他说,她家对我还不错。提起亲事,她家也不过拒。”

阮氏道:“哦!她家也不推拒。照儿的意思,是要请两位朋友,到刘家去提亲吗?”

仲卿道:“是。你老人家娶得儿媳来,有许多事可以不问,岂不也是好事?”

阮氏看看儿子,又看看堂屋里这些东西,便道:“儿媳当然要寻的。不过刘家这个小姐,虽然儿满口说好,为娘没有打听清楚,还不急于派人去提亲。隔一两天,我到刘家的三邻四舍,打听打听再说。”

仲卿道:“这足见母亲是好意。不过儿亲自打听,决没有错,母亲尽管派人去提亲事吧!”

阮氏笑道:“这又不是买零碎东西,价钱说好了,就买卖成了。你不要忙,再迟十天八天,那又何妨?”

仲卿听了这话,觉得母亲的言语驳不得,一驳就会使母亲不高兴,既是母亲愿意去打听,那就让她去打听吧,便道:“好,母亲去打听打听,我保不错。”

他母子二人,就把提亲的事,说到此为止。焦仲卿虽然心里很急,但是在母亲面前,故意装成不很着急的样子。过了三四天,看看母亲,还没有去打听的意思。到了七八天的工夫,母亲虽也曾提过,但是提过就算了,并没有急于进行的模样。

这一天,刚从衙门里回来,一进堂屋檐前,阮氏就迎了出来,便道:“儿,你怎么不早说?我今天才明白。”

仲卿听了这话,一点儿不明白。他已到了堂屋里,问道:“母亲,何事我不早说?”

仲卿的小妹妹,小名叫月香,也有十三四岁,这时在堂屋后边迎了出来,看见哥哥对母亲一问,好像不大明白,就笑道:“母亲问你,这刘家姐姐有一位哥哥叫刘洪,今天下午骑着白马过来,同阵有好几位公子。其中一个,便是府君的公子。那时,好多匹马过来过去,好不威风。母亲就是问你:何以事前不说?”

仲卿听了,眼睛望着他妹妹,还是不懂。阮氏也已经进堂屋,又重新说了一遍道:“我儿,你怎么不早说?”

仲卿道:“何事我不早说呀!”

阮氏道:“你还没听懂吗?这刘洪骑一匹白马,同府君公子,一同打猎回来,还是走我们门口经过。你想呀,刘洪既已结交公子,这样同进同出,不用说,自有好处在后头。你早一点儿说,我对刘家这头亲事的看法就大不相同了,早已……早已当亲戚走了。”

仲卿这一听,母亲什么用意,完全明白了。但是刘洪随了公子走,这也算不得稀奇,便道:“刘洪跟公子走,已经是各个知道的事,所以不曾说明。”

阮氏道:“各个知道,我不知道啊!你说,这跟公子走,将来府君要高升了,他会红起来不会?”

仲卿经母亲这样一问,简直不知怎样答复,便道:“那是自然吧,不然,他何以会随府君公子跑?”

阮氏道:“这样吧,明日下午,请西园先生到我们家里吃个便饭,有话和他面谈。”

仲卿听了母亲的话,觉得这门亲事,大有成意,便道:“有话当面讲,当然是好。可是吃饭,那似乎不大妥当。”

阮氏道:“你们年轻人,晓得什么!红媒不就是酒要喝得醉,才有喜色吗?明天一定要办酒,你务必请西园来一趟。”

仲卿因母亲这样说了,只好答应。好在西园答应说亲在先,请请老夫子也没多大的嫌疑。当时立刻到西园家里去了一趟,叮嘱一定要到。次日,太阳还有丈把多高,果然西园就来了。仲卿老早在家里等候,相迎出来,笑道:“老伯真的来了,恭迎恭迎,快请里面坐。”

西园到他家一看,是座靠北朝南的房子,先走进两扇红漆大门,一个过堂,就有一个院子。院子三四丈长,不到两丈宽,院子里栽有两株松柏树。这柏树是顶难长的东西,西园看看,大约有两丈高,挂了很多的柏枝。这样看来,这柏树也有上百年了。南方的房子,屋子前边,很少是带院子的。焦家这所房子,恐怕是祖父辈所遗留下来的了。

上面一排房子,便是堂屋。堂屋靠边,便是书房。仲卿陪着西园,同到书房坐下。书房里一张长桌,四周三个长橱,里面都摆着书卷。三个丝棉墩子,围了长桌。二人席地坐下。

西园笑道:“这倒像个书房,老弟衙门里回来,大概这里是常常消磨的一个地方啊。”

原来这个地方,还摆着两口缸,插些书画样的卷子。长桌上摆着笔筒、水盂、墨汁、竹筒。

仲卿道:“是,总是在这里消磨,但是书,没有工夫抄写,就是这一点儿而已。”

西园道:“老弟今天请我来,一定有所指教。”

仲卿道:“刘家亲事,多蒙老伯介绍。以后的事,尤望老伯牵引。家慈说,老伯这番热诚,不可不谢,所以特备一点儿酒肴,有请老伯。”

西园听了这些话,还不曾答复,仲卿母亲恰在这个时候走来。仲卿站立起来,引见一番。西园当然站起。

阮氏道:“刘家的亲事,还望老伯费心。”

西园道:“我总尽力而为吧。”

阮氏道:“刘家刘洪相公,现在总是和府君公子一起进进出出。有天陪着公子,由我门口经过,你看,这是何等气概呀。将来结了亲的话,我家仲卿的事,托他在公子面前说上一句两句,大概可以吧?”

西园明知道刘洪在公子面前,是个伴食的主儿,有什么能耐说得进话,但对着阮氏,当然不能说刘家底细,便道:“只要亲事办成了,这事自然办得到的。”

阮氏一捞袖子,道了个“万福”,便道:“谢谢。请你多坐一会儿,和仲卿细谈,我就不陪了。”说毕,就抽身回去。

这里西园又同仲卿坐下,慢慢谈下去。

仲卿原来不善于言谈,今日亲事谈得已差不多,也就长了他的谈风。西园因为仲卿谈得很好,引起了谈兴,加上酒饭又办得很丰富,也引起兴致不少。因之两个人一谈,谈到二更多天才散。

过了两天,西园向刘家说:“仲卿实在不错,至于他家里,人口又少,阮氏也很不坏,这头亲事不办成功,那就可惜了。”文氏听了,已经七八成愿意,再问问兰芝,比她母亲还愿意。刘洪虽有几分不愿意,但是家里人无不乐从,也就无话可说了。

过了几天,事情说得完全清楚了。因之焦家就请两个媒人,四个挑夫挑着八色礼物,整整齐齐,上刘家放大定。大定过了门,刘兰芝就算是焦家人了。

这是十月尾上,有些落叶树木,全都变成红色,尤其厉害的是梓树、枫树。不落叶的树木,有松柏、棕树、樟树。刘家大门以外,就有两株樟树。兰芝下午无事,一人走出大门,在樟树底下小步。仲卿因定了亲事,非有要事,也不上南门大街这边来。这日正是兰芝姑娘出来小步的时候,他恰走过这个地方,一眼看到兰芝,忙跑上前,作个揖道:“小姐。”

兰芝也一眼看到了他,正想提步赶回家去。忽然他跑过来,作了一个揖,还叫了声“小姐”。这样大大方方的,倒不好不理,就回了个“万福”。

仲卿道:“小姐弹得一手好箜篌,好久没有听见弹过了。还弹一弹,好吗?”

兰芝四周看了一看,还好无人,因正色道:“焦先生,这不是可以讲话的地方,而且我也不愿意讲话。”说毕,就想拔起步子来走。

仲卿道:“小姐,我只要讲一句话,决不耽误小姐工夫。小姐看什么时候,可以到我家去呢?”

兰芝恐怕屋子里有人出来,手摘一枝樟树枝,向前面一指,那意思说:走吧。她也不管仲卿如何,自己已是拔开脚步,匆匆进大门口以内去了。

仲卿看了一看,屋子里并没有人出来。他想,兰芝扯脚一跑,把那树枝朝前一比,那意思好像是说樟树长新叶的时候,她的嫁时衣服都已弄好,那就可以用车子接她了。樟树开花,大概三月尾上,四月的初头,这个日子,不冷不热,正好新婚。好,我就去告诉母亲。

看看刘家,依然不见什么动静,仲卿就转身回家。当日晚上,就把四月初头要娶媳妇的话,告诉阮氏。

阮氏道:“好吧,我去采办东西,看来得及来不及。”

仲卿道:“也没有什么办不及。有钱就多办一点儿,没钱就少办点儿。”

阮氏道:“你是我心疼的儿子,而且,就只有一个儿子,怎能够不办呢?好吧,我总尽力去办吧。”

仲卿见母亲已经答应了,才无话可说。但这时还是十月尾,去四月间,还有半年,这半年之内,日子觉得颇长啊!也只好等着吧。混混又过半个多月,这日是十一月中旬,天空里没有风,那天边的云彩,慢慢地向南边移动。衙门却散值甚早,又不觉闲游到城南来。先走到街上,然后走到城墙上。这城楼离兰芝家不远,只隔着几重院落,忽然空中又传来箜篌之声。仲卿好久没有听到箜篌之声了,心中大喜,就静立着听。这箜篌好像弹的是《双鸳飞》。箜篌原不容易作这样的喜调,可是弹得非常好听。箜篌弹完,仲卿心想:“再弹一个吧,好久没有听过啊!”正在这里默默转念,忽然这里护城河里噗嗤一声,原来那柳树丛中虽然落了叶子,那些枝条,还相当密,一对水鸟,正在冲出丛中,向东南飞去。这水鸟好像是鸳鸯,正是双宿双飞啊!那鸳鸯飞得挺快,一会儿不见,不过它飞起的势子,却还记得,大概是个八字吧?管它是与不是,这个日子就好。好,就择定四月八日迎亲吧。

仲卿跑了回家,对母亲说择定四月初八这个日子迎亲。阮氏觉得日子是儿子择定的,心里有点儿不乐意。但究竟是小事,口头就答应了。自从有了这个日子,阮氏越发忙碌起来。先是送日子到刘家去,然后收拾房屋,打起家具,又听到刘兰芝是读书识字的,又给她打了个书桌。

仲卿好容易等到四月初八。这时候已经在衙门里请了十天假,这天换了一身新衣服,上身穿紫红罗衫,上戴紫红头巾。吃过早饭,就起身迎亲。迎亲是要备马的,已经借了一匹红色马。衙门里也借了十个人的乐队,乐队之外,又借了一辆有篷架的车子,前面也借了一匹马拖。这车上披了红绸,缀上花叶,倒也喜气迎人。

迎亲队伍动身,先是乐队,次是新郎骑马迎亲,后面便是车子。到了刘家,新郎留在他家吃午饭,当然有些人陪。吃过午饭,请新妇入堂屋。新妇早也换了一身新,上面梳双龙盘日的髻,头上已插满了花。上身穿百蝶穿花的红罗衫,下穿百蝶穿花的百褶裙,脚下穿绣凤履。新郎看到,起身三个长揖,新妇回礼。

这迎亲堂上,已摆设了接姑爷那些家具,屋地铺了毯子,新妇走近前来,先对上面祖先神位拜上三拜。然后请母亲、哥哥、嫂嫂过来,下跪告了别。新郎过来,也告别了岳母,然后同新妇又告辞了亲戚朋友。新郎上前,看了一番车子,然后新妇上车。新郎率同乐队,走在车子前头,一路吹吹打打,亲迎新妇回来。

焦家更不用说,堂屋里挤满了人。大家都要看看这位新妇是怎么一个容华绝代的人。当时一切细节,毋庸多说。

到了晚上,二更时候,所有宾客大半已散了。阮氏就带小女月香,走到新房里来。这屋子里还有几个女亲戚陪着新妇说话。看到阮氏进来,兰芝立刻站了起来,并且叫了一声“婆婆”。

阮氏道:“唔!倒也懂礼。今天在两家堂屋里,你来去磕头,大概也累了。今日晚饭,你似乎还没有吃,肚子饿着了吧?”

兰芝轻轻答道:“不累,也不饿。”

阮氏一边说话,一边看她动静,就指着月香道:“这是你的妹妹,以后有什么事不明白,问你妹妹。”

月香道:“她早已明白我是她妹妹了。”

阮氏道:“晓得就好啊!”

兰芝微微一笑道:“是!”

阮氏道:“我倒想起一件事。今天你家里客人一定不少,那位府君公子,总早已来到了吧?”

兰芝心想:“哥哥虽日夜在和公子跑,公子只是把他当名亲随用,我们家里,哪里会来?但是婆婆问这话,也许是好意,不宜过于老实答复。”因道:“大概来了吧?哥哥交的朋友不会让妹妹知道。妹妹也不便过问。”

阮氏一想,这或者也是实话,点点头道:“各位亲戚也应当散了吧?好吧,你休息休息。”她对在房里的亲戚,各看了一看,自己就出去了。

当然,在新婚之夜的新房里,客人还是不会散的。加上仲卿一班朋友,还要闹新房,这时候一群朋友把仲卿一围,就围进了新房。闹新房的朋友,没有不会开玩笑的。大家尽力一闹,等到歇手的时候,大概也就快到鸡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