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卿在月光地里,听着西园这一番话,心里更爱慕刘兰芝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。后来他说他来听箜篌已两个多月,西园倒没有说什么,在月亮街上默然走着。仲卿也不便问,跟着在街上走。后来究竟是西园先开口了,问道:“足下喜欢这箜篌,就是这样听听就完了吗?是否还有其他的念头?”
仲卿道:“老伯之前,不敢撒谎。当然,兰芝这样的女子,谁都愿娶她为室。仲卿原也有这样的痴想。但小小的一名书吏,未必能合刘府的意思。所以晚生只得把这样痴想,暂时丢下。晚生幼年,也学了箜篌,现在晚上,来听一两次,于愿足矣。”
西园道:“足下这番话,倒还谦虚。至于你说小小一名书吏,不能合刘府的意,那倒不然。老弟你好好地做,也许啊,三年两年,就做到了县尉;又过一两年,又做上了县令,这样的升法,焉知你做不了府君。”
仲卿道:“是。虽有这样的看法,可是晚生不宜乱说。至于婚事,当然先看目前,那未来的事,谁又知道。所以晚生听听箜篌而已,不想其他。”
西园道:“这也好。我给你留意吧!”两人说话,到了回家分路所在,仲卿告别。
这焦仲卿还是来听箜篌。刘洪在六、七月里也曾会晤到两次。仲卿只说是偶然碰到,当时也就过去了。
又是八月晚上,西园走出刘家很晚,天上的月亮,已到将圆的时候,门口的樟树,被月亮照着,浓荫罩屋。樟树外头,月华满地。刘家送客关门,噗通一下响,只见一个人影,从墙角边一闪,往当街而去。
西园想着:“这又是仲卿吧?”于是就喊道:“仲卿!”
那个人影,就此停止不走。等西园走了过去,便迎上前来道:“老伯,今天回家太晚了。”
西园道:“由四月到现在,你还是来听箜篌?”
仲卿笑道:“回家也没有什么事,现在晚间还热,出门这么一弯,就到了听箜篌的地方了。”
西园走着带了笑容,便道:“现在天气已经交了秋季,一个多月了,晚间不算热,足下要来,倒不问他天气热不热啊,这话对吗?”
仲卿道:“是!听一听,不妨事吗?”
西园已经离开刘家大门,相当远了,便道:“我不是说过吗?夜里所弹,人家都听得见,听听何妨?不过这样听法,刘府似乎还不知道。”
仲卿道:“我也不必要他家知道。”
西园慢慢地走着,问道:“兰芝由夏天弹箜篌到冬天,由冬天又弹到夏天,你都来听。可是到了冬季,晚上冷得很,足下还来听吗?”
仲卿道:“那……那自然不来了吧!”
西园道:“我本来可以把你听箜篌的话,告诉刘府,那兰芝就不好再弹了。你足下也不能夜夜来听了。我要……”
仲卿道:“老伯还不必告诉他家吧。”
西园道:“那就是兰芝往下再弹。”说时,用眼睛望着他。虽然,眼睛望人晚上还看不见,可是头微微昂着,可以看得出来。
仲卿道:“自然,晚生夜夜前来听取。”
西园道:“她要是出嫁了呢?”
仲卿听了这话,心中很是难过,头低了下来,看着大街上鹅卵石子,踩着沙沙地走了几步,才道:“自然是算了。”
西园也默然地走了几步,然后道:“我明日到刘家去,和他们略微提上一提亲事。虽然不见得立刻答应,也不见得全会拒绝。事在人为吧?”
仲卿听说,便道:“哎哟,老伯!”说时,把两只手一揖,高高比齐鼻梁边。
西园道:“足下何意,我不明白。”
仲卿道:“老伯提上一提,当然是好,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。”
西园笑道:“没有什么夸耀的吗?你听箜篌有半年的岁月了,谁人都不知道,这就可取啊!”
仲卿道:“这个……老伯不提也罢。”
西园笑道:“明日我自会见景生情地说话。你过两天听我的回信吧。”
仲卿听了西园的话,自然是一忧一喜:忧的是自己当一名书吏,恐怕十之八九不能成事,那就箜篌也听不成了;喜的是难得文西园这样好心,说不定会有玉成的一日。当时也没有其他话可说,含着笑容,告别回家。
到了次日,西园到刘家去,讲完了书,便对兰芝道:“请你母亲前来,我有话说。”说话的时候,脸上带了笑容。
兰芝站了起来,便道:“先生说话,脸上带有笑容,难道我家里还有喜事吗?”
西园坐在先生位上,将炕桌敲了两下,便道:“喜事,当然是有。”说着,对兰芝身上望了一望,因道:“我告诉你一件新鲜事。学生弹的那箜篌,居然有人听入了迷。由四月到现在,每夜都来听。”
兰芝道:“我那种箜篌,还有人听得入迷?但不知这是什么人?据我猜一定是位老者。”
西园道:“不,此人仅二十岁左右。”
兰芝道:“仅二十岁左右?”看这样子,不便再问,于是就没有作声。
西园道:“这个人听你的箜篌,每当昏夜,尤其是月轮当顶之夜,就在你这窗户外边,那院墙脚下,静立着一两个时辰。当然,他只是说好、好、好。这个人自然你家中人不知,你也不知。他也不指望你家中人知道。”
兰芝道:“那么,先生怎么知道的?”
西园道:“我起初也不知道。有一次四月里碰到他,他说了是听箜篌。最近又碰到他,他说还是听箜篌。而且不止一回,学生每次弹,他都在听,这不是入迷吗?”
兰芝道:“原来如此。从今晚起,我不弹了。先生知道流水高山,学生不配。”
西园道:“我不提什么人,学生这样说了,我也不来怪你。可是说起来,他是我的世交,也是你兄长刘洪的朋友。”
兰芝道:“是哥哥的朋友?但熟人里面,没有喜欢箜篌的人哪。”
西园道:“我就告诉你吧,是焦仲卿。”
兰芝听了这话,脸上有点儿红晕,答道:“哦,是他。”
西园望着兰芝一下,因道:“我也曾问他,何以对箜篌有这深沉的嗜好?他说,幼年时候,学过箜篌。我说,你何以不进去听呢?他说,弹箜篌的人,并非男子,恐怕未便。这倒说得有理。”
兰芝为难起来,说仲卿不该,似乎没有这个道理;说仲卿该听,自己是女孩儿家,也不宜说,便道:“那就……那就由他听吧。”说毕,起身欲走。
西园道:“别走,请你母亲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
兰芝想:“如果不答应,这是先生之命,似乎不便不理;要答应吧,这里面又似乎有文章。”便点头答应一个“是”字,慢慢地起身便走。当然,西园已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过了一会儿,文氏前来,便道:“哥哥叫我前来,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西园指着右边棉墩道:“你且坐下,有话细谈。”
文氏这就在指的棉墩上坐下。
西园道:“我来问你,刘洪朋友里面,焦仲卿这个孩子,你看来怎么样?”
文氏道:“我看还不错。”
西园道:“你看来还不错,这就要谈到你我要谈的这件事上了。论起你女儿兰芝,虽然你我是堂兄妹,但是她拜门做我的学生,这亲戚分儿上,也不亚于亲外甥啊!既不亚于亲外甥,外甥亲事,我就当留意。现在经我眼睛里仔细看来,焦仲卿这个孩子,似乎还不错。虽然还没有提到亲事,只要我们有这意思,当然就成。现在就看你的意思如何?”
文氏道:“论人呢,当然老实。不过往前程一看,这孩子恐怕没有发达的指望吧?”
西园道:“不然。几多大人物、大豪杰,当他未发达的时候都不怎样好。只要看看本人有没有学问,肯不肯用功,才能决定他的前程。”
文氏道:“你这话,也有理。不过婚姻大事,不能三言两语定规,须等候查访查访。还有一层,我还有话问问姑娘,看看她的意思如何。”
西园道:“我也不过提出这样一个人,自然他的家中如何,他的衙里事情如何,还得查访。”
文氏听了这话,点了两下头。西园看这事情的初步,似乎脚已踩稳,暂时提到这里为止,又和文氏提了一些别的话,就此告辞。
文氏晚间无事,便到兰芝屋里来闲坐。兰芝看母亲天色黑了,仍到自己屋子里来闲坐,平常不是这样,一定是西园提的事,她来探探口风来了。自己也装了不知,拿了一卷书,一人坐在灯下,摊开来细看。文氏挤在下手坐定,因道:“我儿不必看书,还是织绢为是。”
兰芝道:“织绢刚刚停了,现在休息休息吧。”
文氏道:“织绢是为了儿好,儿说是刚才停了,那也罢了。现在你哥哥朋友,交得很多,儿看哪个好些?”
兰芝还在看书,随便答道:“哥哥的朋友,我怎么晓得。”
文氏道:“有个人,你也认得他,就是那焦仲卿。”
兰芝道:“这个人,倒见过一两次。”
文氏道:“这个人,我看,倒很老实。”
兰芝把书卷着,对母亲道:“这个人倒是很自重的。”
文氏道:“哦,很自重?不过前程发达与否,看他好像不怎么有指望吧?”
兰芝道:“不然,发达不发达,一来看各人的遭遇,二来也看为人自重与否。”
文氏听了这话,心想女儿分明是十分愿意婚事成功的。和女儿说话,也暂说到这里为止。闲看看屋子里,又将那织的绢看了看,就走开了。
到了次日,刘洪在天井里晒东西。文氏招手,把刘洪叫到堂屋,就把西园的话,告诉一遍;而且把兰芝的话,也说了一说。
刘洪道:“的确,这仲卿,非常忠厚。至于前程发达不发达,儿看不出来。婚事听母亲的主张,不过照儿子的意思,婚事再迟一两年,也不妨事。”
屋里的声音把刘洪的媳妇方氏惊动了。她就出来插言道:“妈,还是你做主张吧。只要两家都很好,婚事就行了。再迟一两年,还是一样,那何必再迟一两年?仲卿我也见过,倒是很好的。”
刘洪就是怕他媳妇,便道:“我不是说婚事听母亲的话吗?”文氏对方氏道:“你再在她面前提提看。她要是不答应,当然算了。她要是答应,我们再商量吧!”
方氏说“是”。当烧午饭的时候,方氏在厨房里洗菜。一大盆水,洗得叮咚直响。她弯了半截身子,面朝里,没有看见后面的人。兰芝提个钵子,来陪方氏做饭,便道:“你很忙。后面来人,你都不知道。”说着,把钵子放在灶上,正挽着袖子,要来做事。
方氏这才把盆里菜放下不洗,笑道:“是很忙啊,这个日子操练操练,将来姑娘出门去了,还不是一个人的事吗?操练惯了,那就忙也不在乎了。”
兰芝红着脸,带着笑容道:“胡说!”
方氏把菜扔在盆里,走了过来,细声笑道:“真的,文老先生提的,焦仲卿很想和我家结为亲戚。”
兰芝笑道:“我不听你的。”说完就掉转身来,打算急忙走开。
方氏两只手伸开,把去路拦着,便道:“我的话,还没有说完呢,你走到哪里去?这仲卿很想做我们家的女婿。托文老先生问一问,母亲意思怎么样,还有你哥哥意思怎么样,还有妹妹意思怎么样。”
兰芝道:“你这是作文章。”说完,又要走。
方氏依然把手拦着,笑道:“作文章也好,总得说一句。母亲倒是愿意。不过她又说了一句,就是人太老实了,将来怕发达上有些波折。”
这倒激起她的话来了,便道:“老实还有什么不好吗?”说完这句话,不管方氏怎样拦着,她起势子一钻,方氏要拦着已来不及,她已跑走了。
兰芝这样一句话,已是心里愿意结成这门亲了。方氏把她的话告诉文氏,文氏也略微告诉了西园。现在就是打听一下仲卿家里如何,婚事就可进行了。
西园虽负有调查焦家情形的重担子,但他认为不必急,过几天再说。可是焦仲卿却急于要得一点儿回信,回信未到,就坐立不安。先是等一两天,后来就改等五六天。到了七八天头上,尚无回信,自己仔细一想,大概无望了。不过西园这老者,总要问他一问。第九天上午,看看衙门里头还没有什么事,仲卿就溜了出来,向文西园家中一跑。西园正在家里,仲卿一到天井里,西园就含笑走出来迎着,笑道:“我算你应该来了,进去说话吧。”他就引着仲卿到他书房里去坐。
两个人找了两个墩子,并排挨着坐了。西园道:“我知道,你必问我:所托的事,进行得怎么样?”
仲卿道:“虽然问是要问,哪能如此问法?”
西园笑道:“那不管它了。你所托的事,还没有长谈的机会,所以我没有回信。”
仲卿道:“老伯对这事,已经提过吗?”
西园道:“提过了,那文老太太,倒也无可无不可。”
仲卿听了西园的这番话,即刻站了起来,对着西园又是一揖,才道:“还望老伯鼎力吹嘘。”
西园笑道:“老弟台,只要有可以出力的地方,老朽还有什么不肯出力。不过这事,也非一两人吹嘘就可办成功的啊!还望老弟台在老朽以外,多方为力。请坐下吧,老弟台家中情况,还得细谈啊!”
仲卿坐下,然后道:“晚生家事,也简单得很。老母阮氏,带了一个月香小妹妹,合家三口,过着生涯。至于衙门里的公事,有时过忙一点儿,以外就没有什么了。”
西园道:“这个我都晓得。只是老伯母脾气怎么样,我还不知道。”
仲卿道:“老母为人,很是慈善。像兰芝这样的好女子,如果能娶回家来,还有什么话说呢!”
西园想了一想,仲卿所说的话,也有道理,便道:“好吧,老朽自当进言。老朽之外,老弟也当为力。”
仲卿听西园答应了,站起来又是一揖。西园倒是为之哈哈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