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者在笑的时候,船上岸上,都有些莫名其妙。看那船慢慢儿靠岸,原来那个船老板,扶了船板,望着他道:“老褚,你笑些什么呀?”

老者笑道:“岸上来的,是一只斑鸠呀!”

妙常道:“此话怎么讲?”

老者道:“斑鸠叫唤,就是姑姑。这是一位姑姑呀!”

妙常道:“休得取笑,有话相问。”

原来的那位船老板道:“师姑,你要搭船,正好同他讲,他刚从柳树湾来的。”说着,对老者一指,然后缩进船篷以内去了。

老者那只船,已经把船头插在岸边。他手扶竹篙,尚未取下,便问道:“这师姑,你有什么相问。”

妙常道:“那位船老板说了,这位公公你是从柳树湾下来的。请问,这柳树湾是不是搭船的地方?”

老者道:“正是,一开开好几只船呢。”

妙常道:“公公你可曾看见一位相公吗?”

老者道:“他是怎样一副打扮呢?”

妙常道:“头戴唐巾,身穿蓝衫,后面跟上一个书童,还有庵内老住持相送,随身东西,只有大小两担,两个壮汉来挑着。”

老者将一只手比道:“看见的,看见的。那相公身上还系有蓝色丝绦呢?”

妙常道:“正是的。可搭到了船?”

老者道:“搭上了。他们包的是中舱。”

妙常道:“他搭的船,公公可曾认得?”

老者道:“老汉吃长江里水,已经几十年,哪有不认得的道理。他搭的,是周老二的船,专放镇江。”

妙常道:“那就很好。我想包你的船,前去赶上。你可愿跑一趟?”

老者道:“可以的。”

妙常道:“可以赶得上吗?”

老者道:“那太可以了。这扬子江里顺风顺水,小船赶大船,一溜就赶上了。”

妙常道:“那好极了,我包你这船。”说时,就把包袱整了一整,掀起僧衫,就要上船。老者看这样子,小尼姑很急,心想,且莫急,看她说些什么?于是将篙子一撑,船又离岸三四尺路。

老者道:“不忙呀!你和相公沾亲吗?”

妙常道:“不沾亲。”

老者道:“那么,有故?”

妙常道:“无故。”

老者道:“非亲非故?你赶他则甚啰!”

妙常这时,倒非常为难,不答他,他将船撑离了岸,一时上不去,要答他,怎样地答复?便迟疑着道:“我和他是朋……”她将袖子藏着面。

老者道:“朋什么?”

妙常跳了脚道:“哎呀!我们是朋友哟!”说着,忙低了头看着自己衣服,将身子扭转一边。

老者想道,这倒是有情的姑娘,待我来与她作耍,便道:“嘿!老汉活了七十九,没有看见过姑娘与男人交朋友。”

妙常又气又急,便道:“你管我朋友不朋友,我有银子交予你手。”

老者道:“有银子呀!好,那我就要得多。”说着,把两手抱住竹篙,眼望了妙常。

妙常道:“公公,你要好多吗?”

老者道:“我至少要你三钱银子。”

妙常道:“三钱银子?好!我就给你三钱。赶快些拢岸。”

老者心想,这姑娘好急哟!不慌,我还要与她作耍,便道:“三钱银子还不够!”

妙常道:“怎样不够呢?”

老者道:“我还要约个生意,装上两百斤灯草,要在下江四五十里路卸货。”

妙常道:“你这样一条小船,二百斤灯草,要侵占好大的地方?真要装得上来,恐怕连我站的地方都没有了。”

老者道:“那也没有法子,那样才够水脚钱呢。”

妙常道:“那要多少,你才够水脚钱呢?”

老者道:“要六钱银子。”

妙常道:“假使有人出六钱银子,马上开船,赶那只搭客的船,赶得上吗?”

老者道:“自然赶得上。”

妙常道:“那我就出六钱银子,赶快落跳板吧!”说着,就急看长江下游,掀起僧衫,又要上船。

老者这只船,慢慢地又靠了岸。妙常一发急,老者把竹篙一伸,船又离开了岸。他道:“哟!你忙什么?师姑,我还要等几个人啊!”

妙常道:“怎么又等几个人?”

老者道:“我多进两个钱啦。”

妙常道:“我花六钱银子,不是包了这只船吗?”

老者道:“虽然说是包了的,你开一只眼,闭一只眼,让我出苦力的人,多挣几文吧!”

妙常道:“那你要好多钱,才能走?”

老者道:“那么,我就要九钱银子。”

妙常道:“你这公公,好不讲公道。你先要三钱银子,我就给你三钱。后来说添货运,要六钱银子。我就给你六钱。而今又说包船不能包得干干净净,要开船,就要九钱银子。这样的加法,我们出门人,受不了啊!”

老者道:“你给九钱银子,马上就开船。”

妙常道:“一定要九钱,我只好不去。”

老者道:“你不去,那就赶不上相公啊!开船啰!”老者将竹篙一撑,船头就离开了岸。

妙常心想,为了三钱银子,不能与潘郎见面,那又何必?他要九钱我就给他九钱好了,忙喊:“喂!公公你过来啊!”

老者道:“又叫我干什么?”

妙常道:“你要九钱银子,就给你九钱。”

老者道:“怎么?你给我九钱。好,站开点儿,绳子来了。”说着,将篙子一点,船又拢了岸。他将篙子一插,空起两手,就把捆船一堆麻绳拿起,往岸上一丟。然后自己也往岸上一跳,把绳子往柳树枝上框起。

老者腾出两手,就伸着右掌道:“师姑拿来。”

妙常道:“拿什么来?”

老者道:“船钱啦!”

妙常道:“赶上大船,自然会给你钱。”

老者道:“船钱船钱,过后不言,赶上了大船,你不给钱,我们俩还会为这几钱银子捣乱吗?”

妙常道:“好!我与你取。”说时,就在衣服里取出银两,一钱一分,共凑成九钱,一共放在老者手心里,老者拿起一瞧。

老者道:“哟!你这银子都给虫打了许多眼啰。”

妙常指指老者道:“你这位公公,真是外行。这是十足纹银,这不是虫眼,是蜂窝底哟。”

老者将三钱银子,揣在身上,将六钱银子,用右手里托着,便道:“我退你六钱银子。”

妙常眼望了他道:“公公,为何不要呀!”

老者道:“我只收你三钱,那就够了,刚才你说有钱,我就故意问你要,你倒是很大方,就多给六钱。”

妙常只好伸手接过银子,放在衣袋里,便道:“现在你可以走吧。耽搁好久工夫啊!”

老者道:“我船框得很紧,你上船吧!”

妙常掀起僧衫,稍稍一跨,就上了船头。妙常等船摇动停一下,就举步进得舱去。这舱只有床那样大,拦舱放了一块板子,算是板凳。妙常把包袱放下,然后牵扯一下尼衫,就在板子上坐下,便对船夫道:“公公,快开船吧。”

老者跳上船头,手扶着篙子点在岸上,使力一推,船一点儿没有动。他道:“这江水退得好快啊!只一刻刻儿工夫,就搁起来了。”

妙常道:“船搁起来了,哟!怎么得了呢?”

老者把竹篙放在船头上,就一摆手道:“不要紧,等我下水背它一下,船就走了。”

老者把裤脚子卷起,又把腰带紧上一紧。

妙常道:“公公,你快一点儿呀!这样慢,怕赶不上啊!”

老者道:“赶得上。只要急水头上一溜,就赶上了。”

说着,他跳下水,口里喊着呼也吓。那背靠了船底,两手撑了大腿,用力去背。妙常坐在舱里,似乎也在出力,两抓住坐板,很紧很紧。背了半晌,船还没动。

妙常正在着急,老者在江水里头叫起来道:“今天生根啦,怪事。哟!绑船绳子还挂在柳树上,怎么得开吗?”

妙常在舱里一看,果然捆船的绳子,还是绑在杨柳树上。老者上了岸,解了那绳子,就提着绳子,一跃跳上船头,手又拿起篙子道:“师姑,你催得我糊里糊涂,绳子没有解开,自己就开船,船哪能开呢?”

妙常道:“是了,快开船吧。”

老者又把篙子放下,才道:“你看,我一身打得透湿,也得揩一揩吧。”

说着,取过船上拖把,伸到水里蘸了水,把身上腿上的泥点抹干。

妙常道:“把身上水泥揩干,这没有事了吧?”

老者道:“我们这扬子江头,还有个乡规,要说个四言八句,师姑,你起个头。”

妙常道:“公公,你就快一点儿吧!四言八句,我不会呀!”

老者道:“那听我来吧!雨打船篷风又来,顺风摆浪把船开,西风阵阵催黄叶……师姑!”

妙常道:“公公!”

老者道:“你好比江上芙蓉独自开。”

妙常也没有言语,只是看了老者一眼。老者哈哈一笑,将篙子点上岸旁,船就开了。他放下竹篙,自己穿过这小舱,就到后艄上打起两片木桨,开进了长江。妙常从舱门一望,姜希仁扛了一把铁锄,站在堤上,只是向江上望。妙常对他手指了一指,姜希仁点点头。妙常依然坐在那块木板上。

老者道:“师姑,我们放放流吧,闲谈闲谈!”

妙常道:“你快摇船吧。”

老者道:“师姑,你还忙些什么呀?你看,这一截水好流啊,摇不摇,都一样地快呀!”

妙常侧耳听去,果然哄咚哄咚有声。

老者道:“师姑,你贵姓啦?”

妙常道:“出家人,是不带姓的,不过我未出家以前,俗家姓陈。”

老者道:“咳,咳,说不得,说不得呀!”

妙常道:“当真姓陈啦。”

老者道:“你少出门,不晓得,我们青龙背上忌讳这个字。”

妙常听了这话,才领会他的意思,原来陈与沉同音,船家忌讳这音。

老者道:“师姑,今年贵庚啊?”

妙常道:“一十九岁了。”

老者道:“这倒好,我们是老庚。”

妙常道:“那么,公公今年好大岁数?”

老者道:“今年七十九岁。”

妙常道:“公公已七十九,我才一十九,怎么会是老庚?”

老者道:“我把六十岁甲子一丢,光剩个十九岁,这岂不是老庚吗?”

妙常道:“公公倒会讲笑话。”

这时,船到狂流边上,水流很急,小船颠簸得厉害。妙常坐在舱里,将托住头,人差不多要睡倒。

老者道:“不要紧,坐着不动,一下子就过去了。”

这时船底流得哗啦哗啦作响,约莫一盏茶时,又不听到响声,想是过去了。

老者道:“刚才这一溜呀,就过来六七里,两溜就赶上了哇。师姑,你很好,我奉承你几句。”

妙常道:“你奉承我不敢当啊!”

老者道:“师姑生就一枝花。”

妙常听了,摇着手道:“不敢当。”

老者道:“月里嫦娥怎比她。”

妙常道:“这越发不敢当。”

老者将木桨一打,水沫四飞,口里道:“若是相公会着面,明年生个……”

妙常道:“公公,生什么?”

老者道:“生个胖娃娃哟!哈哈。”

妙常道:“公公!你说话不正经。不看你这么大年纪,那就推起一掌,掀你……”

老者道:“掀我怎么样?”

妙常道:“掀你落在江里,一辈子不能起来。”

她说这话时,红包袱滚过来一点儿,把脚拨了一拨,看那样子,好害臊呢。

老者笑道:“把我推到江里,谁来替你摇船啊!”

妙常道:“公公,不说笑话。刚才在流水急的地方放流,真是好快。这样赶那大船,大概赶得上吧?”

老者道:“怎样赶不上?大概再赶上几里,就可以望见他的船了。”

妙常道:“他那条船,什么样子。”

老者道:“他是鸦尾子船,船上两道桅杆。正旗上挂了一道红色引风旗。最明显的,他那尾艄上,撑起两面小小的水红色旗。”

妙常道:“等我来望望看。”于是扶了船篷,向前望去。这日风平浪静,下航的船只,都卸了帆,那上行船更走不动,停在江边。妙常对下航船,由近及远,慢慢看去。去的船很多,但是老者说的鸦尾子船,却还没有。

妙常道:“公公你说的船,却还没有啊!”

老者道:“船赶船,我走他也走,哪里那样快就看得见。不过,总赶得上,你不要急啊!”

妙常没有法,又到舱里来坐着。

老者道:“你不要忙,俗话说得有,中秋总在年里呀!”

妙常道:“公公,快些打桨吧!”

这时,秋江一条,两头都是水天相接。右边江岸芦苇相连,苍老的茎叶里,略微飞起白色芦花。稍远也看见一些树影。左边是青山,那样层层不断。

老者道:“伙啰啰,赶船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