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必正向张于湖去访问以后,庵里老尼法成,就施行她的计划。早课完毕,她就叫道全把妙常找来,有话和她细说。自然,庵里人也猜不出有什么事。不到一会儿,妙常就向老尼知客房里走去。老尼自坐在椅子上,指了蒲团让她坐下,见她未曾戴压发,头上梳的双环髻,身上穿了一件蓝色道衫,很少是出家人的样子,便道:“妙常,你可惜是一位女流,不然,你身披蓝衫,功名上你当有份啊!”

妙常不知道老尼说这话意思何在,只得答应是。

老尼道:“你可记得你进庵来的日子?”

妙常道:“记得的,正是暮春之初,衣着单衣的日子。”

老尼道:“现在是三年多了。你说,这三年多,佛门这些奥妙,你已经领悟了多少?”说着,坐在椅子上,那双眼睛就在妙常身上盘旋。

妙常两手下垂,两只眼睛看了鞋尖,听见师傅的话,摇摇头道:“佛门的奥妙,简直没有领悟。”

老尼道:“要说你没有丝毫领悟,也过分了一点儿。不过,领悟得实在太少。自入今年夏季,不但没有领悟,而且旁门左道,慢慢侵蚀你的心灵。这在佛门上说,那是不能容纳的。为师的不能看你坠入魔道,要救你一把。自今以后,相隔三天五天,为师的,和你讲些经文奥妙,让你自己去领悟。你不要大意,这是你入佛超凡的所在。至于那些穿蓝衫的朋友,不要羡慕他,我们领悟佛门奥妙,比他高明得多。妙常,你觉我的话怎么样?”

妙常道:“是!师父之言,小徒当然谨记在心。”

老尼微笑道:“一番言语,就把你凡心打掉,恐怕你既没有如此领悟,为师的也没有这样大的本领。不过,我在旁边冷眼观看,这完全是潘必正小小年纪,打动了你的心。我们站在另一个门中,他那番荣华富贵,据我们看来,简直如做梦一般,根本值不得一想。”

妙常听了这话,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,口里也不敢驳师父的话,口里只管说是。

老尼道:“自今日起,我命你把《金刚经》抄写十部,十天就要,一切琐事,你都可以不问。”

妙常道:“《金刚经》十部,哪个要?”

老尼道:“那你可以不问。就是抄写的时候,潘必正来庵了,问你借书,你也不许见他,就说是我说的。”

妙常听说,起身想问一句话。

老尼道:“不用问。他是我侄儿,我可以管他。”

妙常心里好气,但是嘴里不敢说出,站起来整顿衣襟,拂拂尘土,才道:“师父的教训,小徒都记住了。现在小徒可以走了吗?”

老尼对她身上望了一望,才道:“好!你回房去吧。衣服穿着,总以佛门的为是。”

妙常别了师父,心里好生不快。道上遇到道全,看她双眉皱起来,便道:“师父有何言语?”

妙常道:“说我学佛之心不坚,不谈也罢。”

道全前后看看没人,悄悄地道:“昨晚晚上,师父见我为你操作晚课,十分不快,我就知道今天早上,一定有事。”

妙常道:“一切我都忍受,师姐不是外人,大概为时不久,我要跳出佛门。”

道全点点头道:“但愿如此吧。”

妙常别了道全,自回卧室里闭户读书,自己心里惦记着潘必正何日回来,听他的消息。

这日上午,潘必正回来了,一进庵门,便见老尼在大佛殿前散步。

潘必正连忙施一礼道:“侄儿回来了,有什么事吗?”

老尼道:“略有点儿事。侄儿回到绿荫深处,自然明白。我当陪你前去,有话对你细说。”

潘必正更猜着,父亲准有信来。姑母要陪到绿荫深处,自己不能拒绝。于是陪了老尼,一同向绿荫深处走。虽然已看到妙常小院子里角门,有了姑母在一路,也不能在角门边张望一下。

一会子到绿荫深处,见房门没锁,推门进去,见铺盖行李大半都已收拾,便失惊道:“这房子另有人住吗?”

老尼道:“并无人住呀!”

潘必正道:“那为何将侄儿铺盖行李,全已收拾。”

老尼道:“这自然要告诉贤侄。现在远处回来,肚子里空虚得很,还是吃喝要紧。进安,你给相公泡一壶茶来,顺便告诉厨房,潘相公回来了,照我的吩咐,开饭前来。”

进安答应了是,拿了茶壶,自向厨房里去。老尼自向椅子上坐下。

潘必正侧面陪了,因道:“张府尊前已为道谢,他对庵堂甚为关心呢。昨晚,进安告诉我,姑母派人找我,叫我快些回来。我不知道姑母有何吩咐,所以赶早就回来了。”

老尼道:“是的,是我打发人找你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一定家中,知侄儿已得姑母照顾,现在庵堂中借屋读书,特意来信,叫侄儿用功。”

老尼道:“家中不曾来信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不曾有家信来,姑母何事要我回来?”

老尼道:“我想,这庵堂里虽然很是幽静,但是没有知心朋友一齐研讨,对于侄儿学业,怕有不利。莫如现在就上临安,有许多学子在一处,天天研究,那是好得多。所以姑母熟筹之下,侄儿马上就上临安吧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没有朋友,那也影响不到侄儿的学业。况且这庵里十分幽静,我一人自会用功,没有朋友比有朋友,还好得多呢。这个不劳挂念。”

老尼道:“还有一层。我们是尼庵,虽然香客这里有招待的地方,但住久了,究竟不相宜。本庵的尼姑,有的太年轻,还未满二十岁。侄儿也是个少年,诸多不便。所以斟酌之下,还是侄儿远行吧!”

老尼说这话,态度非常坚决。她伏在桌子上,十指在桌板上打,卜笃卜笃有声。她身子迎合前来,等候回答。

潘必正道:“既是这么着,侄儿走开就是。但侄儿到庵的日子,侄儿说借房读书,姑母说是无妨,现在忽然变了,却未知是何缘故。但这也不管他了,只是侄儿有点儿私事未了,尚须住个十天八天,方可料理完毕。”

老尼哈哈一笑,将手摆了一摆道:“不,今天须要走。至于你来的日子可以留,现在忽然不能留,这个缘故,姑母当然是有,这里是佛门善地,不谈也罢。至于私事,请你告诉我,我一定给你办。”

潘必正心想,私事倒有,怎么能向你提。这个老尼姑,是相当厉害,驳得无话可说。但是相差十天八天的工夫,妙常就要还俗,你管也管不到她。不过这要用个什么法子来拖延,还得想想。于是两手扶了桌子,低头默想。

正在这时,道全来了。老尼法成向她一招手。

道全走过来,问道:“师父有什么事吩咐吗?”

老尼道:“潘必正今天就要起程,前赴临安考试,你告诉你们姐妹们,自行用饭,不必等我,我和侄儿一处共用。”

道全听了这话,也吓了一跳,心想,怎么说走就要走,莫不是又捉到什么凭据?便道:“临安考试,听说还在明春,现在就去,为时不是太早吗?”

老尼道:“临安朋友甚多,比在庵堂里孤陋寡阃,那要好得多。这话你不必问了。”

道全称是,掉转身来便要走。

潘必正急忙站起来,拦住去路,便道:“师姑,小生尚有话,托你带了前去。”

老尼道:“有什么话?”

潘必正道:“我想师姑回前殿去,一定和妙……”

老尼道:“妙什么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是妙什么?你看,我来庙中,前后两个多月,各位师姑,被我吵闹不堪。现在我走了,须当亲自辞行。道全师父前去传达姑母的话,一定和庙内各位师父见面,因此托道全师父带上一口信,一会儿我一定辞行。”

老尼道:“不用了。我替你事后说到就是了。”

潘必正依然站在门边,说道:“那不好,这一点儿礼节还不懂,将来传出去了,是一个大笑话。”

老尼想了一想,对道全道:“好吧。你就到前面去说,潘相公要走,你们都到后院来送行。不过,妙常事忙,如没有工夫,不来也罢。”

道全称晓得,抽身走了两步。

老尼道:“道全,你就告诉妙常,不来也罢。”

道全心想这实在比打了妙常还厉害,但又不敢不答应,口里连说是是,然后走了。

这时,进安泡了茶来,一人面前斟了一杯。

老尼道:“你的铺盖行李和相公的铺盖行李,本已收拾齐备。但恐怕还有遗漏,你在相公房里看看。”

进安口里虽然答应了,但一双眼睛只在相公身上转动。

潘必正道:“小侄由知府衙门前来,十分疲倦。我看今天天色已晚,明天再动身吧?”

老尼道:“不,这里有直放镇江船,和侄儿包上一舱,侄儿卧床也在其内。打开窗来,江天一色,躺在床上看书,比在绿荫深处看书,也胜过万倍哩。”

潘必正离开门边,在房里走来走去,心想,我说什么姑母就驳什么,今天非走不可。走就走吧,通知妙常双双一飞。那时候,她只好望天一叹。但是怎么得见妙常一面,这却是个难题。

这时,进安在房内出来,笑道:“姑奶奶真好。不但我们的东西,一件不少,还添了许多吃的。”

潘必正道:“那真多谢姑母。”

老尼道:“倒不用多谢,我们潘家年轻的上临安赴考,你还是第一个,在这上面,我也当好好照顾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是,我就领受了。今天下午,应当向张知府辞行,明后天再走吧。”

老尼道:“无须。后天我要进城,张知府衙内,我替你告谢,就说街上回庵来,马上就要动身,来不及辞行了。”

说到这里,厨房已经开饭来了。虽然都是素菜,也办了一桌。老尼亲自相陪,只管用筷子夹菜,劝潘必正吃。这个时候,他哪有心事吃饭。几次想把话告诉老尼,看她的脸色冷冷的,还是不说为是。勉强吃了一碗,就放下筷子退席。

老尼看到笑道:“潘必正你究竟是功名中人。佛家的饭,再好的菜,你也是吃不来。”

潘必正也不作声,自向房里洗脸盆里洗脸,只见道全领头,后面跟着七位尼姑前来。但整个窗户,全看了一看,其中并没有陈妙常,潘必正明白,老尼不许她来,她就没有来。但是不应该如此服从呀!

这时,外面厅屋碗盏全已收拾,众尼姑进得门来,一齐向老尼施礼。

老尼坐在正面椅子上,众尼姑向右一排站着。

老尼道:“我侄儿潘必正,今赴临安考试,与你等告别。你等有何言语,勉励于他。侄儿,众尼姑都来了,你赶快出来见她们一见。”

潘必正见众人,正对了内房站定,走出来一揖,便道:“在此打搅,二月有余,心中甚是不安。今天姑母要我向临安去,匆促动身,特此告辞。”

众尼姑都道:“庵中暂居,乃小事一件,无须挂怀。相公这番前去,一定是高中的了。”

潘必正这样敷衍众人,忽有一个纸团,打在颈脖子上面。潘必正吃了一惊,向纸团子来的地方一看,北方有一个窗户,现在是半开半闭着。只见妙常独自站在窗前,见着潘必正点点头。那窗户在老尼背后,她所以不看见。潘必正看见,十分欢喜。但老尼坐这里,脸上不能表现欢喜,也只点点头。

老尼道:“这番前去,总也要得中回来,才不枉费大家指望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是。昨前几日,见着张知府,他的意见很好,过了几天,一定有信到来。”

妙常在窗外听他的话,两手扒着窗户,头伸过窗户又点点头。潘必正面对着老尼,可是眼光射在窗上。

老尼道:“哦!他还有信给我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本来这事,十分圆满,不想陡然抛别。”

妙常在窗户外听到,叹了一下无声的气。

老尼道:“抛别二字,怎么提到上。你上京求名,这是好事呀。”

潘必正走近了一步,摸摸胸脯道:“衣食起居,务望保重。若得病症,无人照料呀。”

妙常先是点点头,回头禁不住流眼泪,把脸伏在袖子上。

老尼道:“我向来都很康健,这个无须挂怀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凡事请放宽心,我的心是不变的啊!”

老尼道:“我等没有说你变呀!”

妙常听了这话,觉老尼误会到可笑,自己也嘻嘻一笑。

老尼回头一看,原来窗子外,还站的有她。

老尼道:“你既来了,也来送一送吧。”

妙常躲在窗子外,这时候,要走,已经是看到了。要进来,又嫌太孟浪。现在老尼已说也来送一送吧,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。口里答应一声是,立刻转到前面来。等她进门来,潘必正双手一揖,口里道:“我要告辞了。”

妙常合十相还,口里道:“是!”

老尼道:“侄儿可以走了,我亲自送上船。铺盖行李,有人代进安挑,进安空手在后面跟着就是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今天就走,未免……”

老尼道:“走吧,不要迟延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尚有唐诗一部,在妙常仙姑那里,未曾取还,待我去取书要紧。”

老尼笑道:“我早已取还了。”说着,扫着众尼姑一眼。妙常站在众人前头,便把眼睛一盯,要她退下。妙常对这种举动,却是未理。

老尼对众尼道:“好了,送客到此为止了。你们各回经堂,各做各的事吧。”

众尼道声是,各自退下。妙常也没法子,落在最后一个慢慢地走。走了两步,回头看一下。潘必正有话不敢说,有字也不能写,慢慢看着妙常,跟一批尼姑走,慢慢地就消失了。

老尼道:“侄儿,可以走吧,再没有什么事了啊!”

随了这话,就进来两个壮汉,来挑行李。

潘必正在搔搔头巾,一会儿又掏蓝衫,似乎要掏什么东西。

老尼道:“侄儿不必思索了,有什么事忘了,将来写信告诉于我,我给你办下就是。”说着,就起身过来,一把抓住他的衫袖,拖了就走。潘必正一面走着,一面还想,要怎样通知妙常。不觉到了大门边,老尼这才放手,正好尼姑道全,出来关门。潘必正不管许多了,就走到庵堂门口来,和道全说话。

这时,正好两副挑子,抢着挑出来,那副大的担子,碰着一块石头,哗啦一声,丢了一件东西。老尼看见,就上前去拾起地上东西。

潘必正看这机会很好,就对道全说:“我现在只到镇江。我在镇江,一定叫进安寄信回来,信寄到本庄姜希仁家,详细办法,信上自有。”

道全道:“姜希仁家?”

潘必正有话不曾说出,只点了一点头。

老尼道:“侄儿,你和道全说些什么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曾说的什么呀!”

老尼道:“那就走吧。”

潘必正被老尼挡在身后,有话不能说,看那道全时,她只是以目示意,那手指着左方姜家。

潘必正知道话已达到了,便跟老尼一直往前走。走过去约两里路,正是一处搭船小码头。码头上湾泊七八只大小船只。其中有一只大船,开了舱门,正陆续上客。

老尼在码头上叫道:“船老板,你们这只船,是往镇江吗?”

后面艄上,一人迎到船边上,答道:“是呀!”

老尼道:“你们这船上,还有舱位吗?”

船老板道:“正有一个舱位,上了客,我们就走。师父若要坐舱位,就请上船。散舱没有了,请搭第二条船吧。”

老尼道:“那好极了。我们这里,有位相公要到临安去,先搭船到镇江,然后换船。舱位在哪里?”

船老板道:“舱位好得很,本船里的中舱。”

老尼便命两个挑行李的上船。

潘必正原站在码头上发呆,不知怎么是好。只有把两只手背在身后,有时又放在胸脯面前,现在两个挑行李的陆续上船,那船老板让两个挑行李入舱。他便道:“哎哟!就这样上船吗?一来没有讲好价钱,二来我们也没有看看舱位。”

老尼道:“一切都不用。这码头上规矩,舱位照散舱加上个五倍。舱位不用看,搭客的船,都差不多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哦!都差不多。”

老尼道:“船钱多少,我这里给他,侄儿不用管。进安跟随相公上船。姑母也上船看看。”

潘必正没有法子,只好由跳板上船。回头看看,老尼和进安都上了船。只得脱鞋子手里提着,便弯身进了舱门。一看那舱里,横七竖八,都睡着坐着,装满了人。走过散舱,用板子隔了,便是中舱,左边用船板搭起一张床,此外尚有四五个人可容的位子。船两边扯开船篷,自然舱里很亮。两个挑行李的人,已跨出舱去,到了船边。

老尼也进了舱里,便将鞋子放到一边,先道:“这舱位很好,侄儿,你没有什么话说了吧?”

潘必正满腹情愫,对老尼看了一看,答应了一声是。老尼便让进安铺床,自己叫船老板付了船钱。潘必正等到这些事情完了,便请老尼回庵。

老尼道:“不,我看了船走开才回庵呢。”

船老板隔了舱道:“你老人家走吧,快要开船了。”

老尼道:“既是这么着,我在岸上站立一会儿,看见侄儿坐的船,划进江心,方才回庵。”

潘必正连忙一拜,又叫进安拜了一拜。

老尼道:“侄儿,我今天赶船送你上临安,都是为你好。佛门子弟,不必生什么妄念。就此告别了。”提起鞋子就出了舱门。两个挑行李的壮汉兀自在岸上等着她。

潘必正叹了一口气。看那岸上,老尼已经登岸,很大的杨柳,一排几十棵,下面还有几家茶棚子。老尼走到杨柳荫下,借了柳荫,向江里望着。

果然,船已经开了头,一会铁链响,一会摇橹声,船已在江心了,潘必正手扶了船篷,望了江岸,还见老尼,立在柳树荫下。

那扬子江岸,这个日子,有点儿秋意。那江岸两旁,长着芦苇,略带赭黄色。江岸上一带小山,黄的老绿的颜色,大概也有秋色三四成。驳船已经摇快,这些岸上的景致,慢慢落后。看那丛柳树由树荫细小,以至于望不见。潘必正心想,老尼总该走了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