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尼到了绿荫深处以后,潘必正陪着讲了些闲话。老尼看这屋子里,也和其他读书人屋子里一样,便起身道:“你读书好好用功,起居饮食一切小事,你不用得烦神,我都会给你安排好好的。”
潘必正道:“多谢姑母。小侄意下,张于湖是父亲门生,侄儿来至他治下,应该看看他才好,姑母意下如何?”
老尼道:“那是应当前去的。侄儿何时前去?”
潘必正道:“后日就去。姑母有甚事叫侄儿代办?”
老尼道:“这知府很好,老身在此,他倒遇事照顾。你见着他和我多多道谢。”
潘必正称是,走了两步,送姑母出门。老尼看看屋子,也无破绽,自行回去。
潘必正等姑母走得远了,自己心里连叫几声好险啰。她虽然到屋子里来,没说什么,可是我偷瞧她几下眼睛,屋子四周,她都看了一遍。至于桌子书架,那更不用提。虽然这里有一本《莲华经》,是妙常送的,却是道全送来的,也不算破绽。不然,老姑母持佛戒很严,说我两句,也不好受啊!因此,次日起身以后,哪里都没有去,只好在桌子上看书。到了夕阳西下,大家都以为无事,这可悄悄地去告诉妙常,明天要到知府衙门去了。
他看着没有人,料是并没有人知道,便轻轻走到妙常院中,叫道:“妙常,在屋子里吗?”
妙常将门帘一掀,潘必正就向屋里一踅,看见妙常在桌上摆了一本书,但是还是第一页。她两手只拢着衫袖,悄悄地微笑。
潘必正道:“你看书刚刚开始啊!”
妙常道:“我心里烦乱得很,从前你常来,我怕耽误你的读书。现在你不来了,我以为可以好好看书,可是真奇怪得很,书在面前,总看不下去。”
潘必正道:“原因何在呢?”
妙常道:“这有什么不明白。现时还在佛门,我这颗凡心,已经跳动了,按捺不下去。所以能跳出佛门,我就归心向里,可以终天看书。不然,我是无法看书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我明天一早,就去见张于湖,你还有什么话没有?”
妙常还没有告诉什么话呢,帘子一掀,老尼走了进来,便道:“哎哟!必正你何以也在这里?”
妙常抵住桌子边,往后退了半步。看看潘必正呆站在一边,无话可说。她倒不忙,因道:“潘相公明天要去见一见知府,问我有什么话没有。我说,多谢他关照。至于庵里的情形住持自有话告诉潘相公,就不曾说什么。”
潘必正道:“听说那个姓王的,还告了本庵一状,甚得张知府关照,才平安无事。这也应当谢谢张知府。”
老尼道:“庵里的事,你倒知道一点儿,但不知道也好,免得你投张问李,倒免你许多麻烦。还有什么问的没有?若没有时,就请你回去。”
妙常趁老尼不向她注视时,立刻把手向外连指几指。
潘必正道:“好,小侄告退。”他就将门帘子一掀,立时退去。
老尼眼视他走去,然后向妙常道:“在佛门中人,要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要遇到这种少年啦,都看着……都看着……一种孽障吧?”
妙常也不敢作声,站在那里不动。
老尼道:“过一天我给你讲讲经吧,必正,我有办法对付,你往后瞧吧!我去了。”
老尼说话走去,脸上还有不快之色。这让妙常不敢说什么,但心里只望潘必正早早见着张于湖。
次日起床,潘必正、进安告别了老尼进城,一二十里,很快地就到了知府衙门。潘必正拿了自己名片前往拜见。
不多大一会儿,张于湖在签押房里传见。
潘必正把进安交与了此地茶房,自己就跟随了跟班,一直往签押房里来。
张于湖在签押房望见,就迎接到签押房门口来,首先就道:“我听见说,贤弟赴临安考试去了,难得在此会面啊!”
潘必正向前鞠躬三揖,然后道:“小弟现寄居姑母庵中,听说贤兄驾临这府,喜出望外。因此特意来拜访。并为姑母庵中,得贤兄多多照顾,也特来道谢。”
张于湖笑道:“是我治下,我当然照顾。现在我衙内,多住上两天,我们多盘桓盘桓,为兄正有话向贤弟谈呢。”
分宾主坐下,谈些别后情形和各人游历经过,甚是款治。关于妙常的事,留待再谈。
张于湖吩咐打扫书房,留潘必正下榻。到了晚上,正是月到中旬,张于湖用过晚饭,请潘必正游园。潘必正想这是说话的时候,当然从命。先逛了一番花园,后到一片菊花所在,月亮照着正开的菊花,有百十棵,在绿叶顶上,像百十只飞鸟,下临嫩枝头,遥遥欲下之势。
潘必正道:“好,这花开着,正有月光来照。这是仁兄叫花匠随尊意照栽的吧?”
张于湖道:“是的。”
潘必正道:“小弟看花,想起一人来了。”
张于湖道:“想起何人?”
潘必正道:“小弟想起庵里的妙常来了。”
张于湖道:“哦?贤弟想起是她。那正是一朵不可摘取的名花。这种人幼年出家,真是可惜,贤弟何以想起她来。”
潘必正道:“因为我在庵里看过她画的菊花,实在是好。”
张于湖道:“你看到她画的菊花很好,看菊花,就让你想起画菊花的人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正是这样。”
张于湖摸摸胡子,笑道:“贤弟这话,好像是有所谓而发,贤弟有什么事要我帮忙,直言不妨。”
潘必正绕了花,转了这样一个圈,走到张于湖身边,才道:“有事不敢瞒仁兄,小弟和妙常已经订婚了。”
张于湖很失惊道:“贤弟和她已经订婚了。这实在难得。”
潘必正道:“虽已订婚了,但是私下订的。这事要我姑母不加拦阻,恐怕不可能。”
张于湖听了他的一番话,将两只袖子背在身后,在花圃外走了两步,便道:“你的意思,要我去对你姑母说。”
潘必正道:“倒不用仁兄去说。俗言道,官法如山。我和妙常将同写一张呈子,说已经订婚。仁兄根据这张呈子,就批了准妙常还俗,并令小弟婚配。这只要仁兄下一道公文,也就够了。”
张于湖背了手,走上前两步,然后转过身来道:“贤弟,这是你想的法子吗?”
潘必正道:“实不相瞒,全是妙常想的法子。”
张于湖道:“哦,全是她想的法子。好,我就遵命照办了。但问妙常家在哪里,还俗之后,人向哪里去?”
潘必正道:“小弟也是这种想法,我既无家,她也无家,向哪里去?她说你何必傻,张府尊既和你是那样亲密。他向治下租几间房子,那太容易了。你须多多叩谢,恳求府尊务必办到。”潘必正说罢,又是一揖。
张于湖听说,哈哈一笑,大声道:“这个女子,果然不错。好,我就照你办法办。你就在我签押房里,写上一张禀帖,明天当面交给我。你的事就算完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多谢仁兄,几天可以办完呢?”
张于湖道:“我是过来人,决计不会耽误过久。你明天递禀帖,明后天就办。但是租房子,须挑选多家,回头择一所住下,也总要三五天。你既然是新居,东西也当办妥。小小的东道,愚兄送你吧。这样办齐,也算个三五天。共总起来,约需十天,办完了。”
潘必正听说他决定十天办齐,果然是快,又弯身一揖,笑道:“多谢仁兄,小弟以后要好好地报答。”
张于湖道:“多谢不必,以后好好去念书就行了。贤弟还有什么要办的没有?”
潘必正道:“小弟没有什么要办的了。”
张于湖笑道:“贤弟心境宽了,建康名胜,可以逛逛。不过为兄有官在身,恕不奉陪了。”
潘必正自觉心里痛快,张于湖的话也正合心意,便道:“兄长不宜轻易出去,小弟自然知道。小弟自带了一个书童,有他一路,足够了。自明天起,关于建康名胜,倒须玩个痛快。”
张于湖带了笑容,陪了潘必正花园走走,笑道:“你尽管想吧,关于妙常的还有什么事,你哪天想到了,哪天对我说。”
潘必正想了一想,笑着说好。这才把潘必正心中,除了很大一个疙瘩。于是欢笑着逛了一晚花园。
次日清晨,潘必正写一张禀拜,含笑呈给张于湖。下午无事,他就带了进安逛建康名胜。一连逛了三天,这日天要断黑的时候,潘必正在书房里休歇。进安就进书房来道:“相公,我们回水云庵去吧。”
潘必正道:“你逛得腻了?”
进安道:“逛是没有逛腻,但庵中姑奶奶有话对相公说,望相公早点儿回去。”
潘必正本来坐着的,就站起来道:“你何以知道?”
进安道:“刚才庵里来了一个伙伴,他说是住持打发他来的。他怕见官,把话告诉我就走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住持打发他来的。你没问他有什么事吗?”
进安道:“我也问他的,他说好像没什么事。因为庵里的事,他也不知道。我想总有点儿事,不然,住持何必要他来一趟呢。”
进安说这几句话,好像很觉得有事的样子,站着把袖子微微摆了几摆。
潘必正道:“对的,没有事,何必叫人来找我。大约家中有便人来建康,带了一封信来。因为我离开临安的时候,已经托人告诉家中,说我已经来建康了。”
进安道:“相公这个猜法很对!”
潘必正点点头,自和张于湖告辞,说是庵里人来传话赶快回庵,大约是家中来信了。张于湖以为建康城他不久要来居住的,自不挽留。次日早上,潘必正、进安离开衙门,就向乡下走去。
潘必正路上想着,回到庵里以后,是先见姑妈呢,还是先见妙常呢?当然,见姑母无非是说些朋友来往的小事,不关紧要。还是设法先见妙常为妥。一见到了,我就先告诉她,一切都已办妥。大约十天吧,就有人来,命她还俗。还俗之后,然后就搬去住,这些办法,都是她想妥的,真是不错。还有张知府租了几间房子,一定是挺好。哈哈!对的,先见妙常啊!
他一路想得发笑,进安当然不知什么事。及至看到树林子一抹红墙,隐隐的有钟鼓声,一切庵堂里的排场,都也照常,潘必正猜着,更不会有什么事。
跨进庵堂门,还没有想到用什么法子,先去见妙常呢,这形势就变了,变得就是潘必正心里所想不到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