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日下午,潘必正又上前院子来。前院静极的时候,后院子里人的动作,似乎受到一种吸力,人在野塘边上,看到瓜棚豆架,风吹习习,也一般的静止。潘必正斯斯文文地慢慢儿走,前方一声咳嗽,仿佛都会受到一惊。他想着,道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,前后院中,还是渺无人声。他一面想着,不知不觉走到观音堂旁边。

这第一个感觉,便是墙角,那土地庙上,已是香雾缭绕,香炉的正中,插了一把香。潘必正看到,当时喊道:“哎呀!”但立刻将嘴掩上。心想,这里怎可以发动出声音呢,于是慢慢地走,走到小院里那角门边。

他心里想着,妙常现在做什么事呢!当然,一定在看书吧?要不然,在习画。若是遇到习画,那倒不忙进去,在门帘子底下,偷看一番啊。他慢慢走到门帘子底下,没有一点儿声音。自己轻轻地掀开门帘子一只角,向里一瞧,屋子里竟是没人。那两张椅子停放桌子边,上面一点儿东西没有,两个蒲团,也懒懒地放在地上。桌子上摆的书很多,几乎占领半张桌子。

这很是奇怪呀!屋子里东西,都摆得好好的,怎么会没有人呢?且进去看一看,里边屋里怎么样?于是掀开门帘,侧身而进。及缓步走到屋子中间,却见里面所挂的门帘,高高地卷起。由门帘子底下,朝里一望,原来是妙常未脱衣服,横睡在床上呢。

那床是木架子的,挂了秋罗帐子。她既是横睡的,所以她的鞋子露在外边。床边一架书橱,堆满了书籍。床对面一张方桌,上面布置梳头用的家具。两张方凳,横靠桌子摆着。房这边摆的东西,却不看见。

潘必正想着,她已经睡着了,若不叫醒她,就在读书房里等着,这要等到何时呢?若叫醒他,又不知她睡了多少时候,若是刚才睡着,我这一叫,妙常未曾睡好,那岂不要怪我?就算不怪,那于良心上也说不过去。

他在读书屋子中间,想了一会儿,觉得是对的,不免写点字儿放在桌上,说是来过了,因见她高眠,不敢惊动,所以留个字儿走了。对的,就是这样办,自己一点头,便移步向桌边走来,还未走满两步,又突然停止。

他心想,她午困小睡,未见得有多大时候,我等片刻,又要什么紧。房里这边东西,我还没有看看,趁她未醒,去看看吧。这样一想,就停止写字条的念头,变为进房偷看东西的念头。于是就三步变着两步,大跨着脚步,走进她卧房里。这边东西倒看清楚了,依然一架书橱。另外有两个小箱子摆在书橱旁边。

潘必正想道:“仙姑出家将近三年,行李简陋得很。只书籍一项,略微充实。”

翻转身来,看妙常横睡在床上,一条白色带着蓝色花纹的单被,却是横叠了。一个枕头,拖过来枕着头。妙常身上穿了浅蓝色单衫,就这么睡了。雪白一弯玉藕,抬起来枕住右边的双环髻。潘必正心想,这是冷些吧?应当盖上一点儿东西才好。有了,这单被抛在一边,我替她盖上就是。于是走到床边,将那单被牵扯过来,透开一只角,替她盖了,尚幸妙常依然未醒。

潘必正退了两步,对床上看了一看,心想,你看她双目紧闭。睡得是非常地熟,恐怕一时尚不容易醒。那么,还是走开留张字条为是。慢慢走出了妙常卧室。看那桌上笔砚都还现成,便走到桌边,打算提笔就写。

刚一坐下来,正待抽起笔筒里笔,看到书堆上的书签,写着是《花蕊夫人集》,妙常丛抄,不觉呀的一声叫道:“她还抄选《花蕊夫人诗集》呢?待我借观一下。”于是放下笔不抽,把抄诗集取了过来。一看,果然是花蕊夫人宫词,抄的是异常工整。心想,诗虽然只有四十首,也不是走马看花,可以顷刻看完,待我带回家去,慢慢细看。于是就把诗集放在一边,再又把书堆上的书翻了几翻。后来看到一本《金刚经》,放在书堆旁边,笑道:“经书就放在一边,这里面有深意吧?”拿起这本经,看也未曾看,掂了两掂,往书堆上一丢。可是这书往下一丢,却有一阵清风,从中一扇。这一扇的工夫,却有一页纸角,斜斜地漏了出来,潘必正心想,这是什么东西,拿起来看看。于是伸手把纸角一抽,却见是一张云笺,上面写得有字,那字是妙常笔迹。啊哟,这是要看看的。

打开纸来,一看,见字是比后文低了一行。写着说:“九月上弦,填《西江月》一阕,以寄幽情。好在无人见此,所以直言无隐也。”潘必正自言自语,看她写些什么,还“直言无隐”啦。这词在纸上是顶格写的是:“松舍清灯闪闪,云堂钟鼓沉沉。”潘必正道:“这是起,这里面颇有文章。”再向下看是:“黄昏独自展寒衾,欲睡先愁不稳。”潘必正自话道:“这形容一个女孩儿家,万般无奈,不能睡觉啊!看她下半阕,写些什么?”下面写的是:“一念静中思动,为伊消瘦而今。”他想:“哎!为了人她独瘦了,这是谁呢?”词下写的是:“碧天相对弄秋琴,自写孤飞同病。”潘必正一拍手道:“妙呀!‘自写孤飞同病。’这完全说的是我啊。”

于是站起来。又把那词念了一遍,自语道:“这完全写的是我。她一刻儿板着那脸子,一会儿又鼓着那两片腮帮子,动不动就要告诉住持。那是假的啊!这首词,我好好地收起,告诉住持也好,看是谁受责。”说着,把字句纸折叠起,向怀里一收,自己哈哈大笑。

这笑声,算是把妙常惊醒了,一个翻身坐起,单被折起,却是揉在一处,便道:“哪个来过了,替我盖上了单被呢?”

潘必正也不作声,悄悄地站立。

妙常从容下地,先伸了一个懒腰,然后道:“这定是道全姐,到房里来见我睡了,又没盖东西,伸手掀开单被,给我盖了。我见了她,得道谢一声。”

说着话,便向外房里走。一脚跨进了房门,便见潘必正站在屋子中间,便呀了一声道:“原来是潘相公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正是在下。因为不敢惊动高眠,只是看书消遣。现在仙姑睡够了。”

妙常道:“中午看书,忽然疲倦,睡了一会子,也就觉得够了。”说着话,她已走了出来,忽然道:“相公请坐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坐是无须。刚才听到仙姑所说,误认单被是道全所盖,那倒不是。是我想到青灯闪闪,钟鼓沉沉。一个人这寒衾不盖,实在觉得未免太冷,所以我替你盖上了单被了。”

妙常道:“相公虽是好意,但言辞欠庄重些。”

潘必正摇头道:“不,不敢。言辞何敢不庄重。你听我说吧,这庵堂原来静极了,但久静思动。她为着一个人,天天想念,已经消瘦到而今那副模样了。”

妙常一听,不好,心想这是那阕词的话,被他偷看了。于是就奔着读书那张桌子旁边,拿着那本《金刚经》,一阵乱摔。但是摔了几十下,纸屑都没有丢下,于是就望着潘必正。

潘必正道:“还有啊!你记得月下弹琴,那可怜一只孤雉,凄凉着单飞啊,但那番心情彼此都是一样啊。仙姑,我解法对不对?”

妙常道:“你拿还我。”说着,就伸出手来,伸着巴掌讨取。

潘必正道:“是有一阕《西江月》的词,被我拾着了。你要讨还啦,那如何能够,藏在身边,作为镇身之宝呀。”说着,就在怀里一掏,把张纸掏了出来,随风一扬。妙常过来夺时,潘必正又藏在身上。

妙常道:“你这人毫无道理,我要去告发。”说着,把身子一扭。

潘必正笑道:“你告发什么?”

妙常道:“告发你偷我的辞章啊!”

潘必正道:“偷辞章也算不得贼啊。仙姑,我也要告发于你。”

妙常听了这话,十分诧异,便向潘必正问道:“你要告发我什么?”说着,把身子扭转过来,看向潘必正。

潘必正道:“我告发你不体惜下情。你为伊消瘦而今,他而今为你前来,你还要告我,于你良心何忍啰?”

妙常听到说他要告发,正不知道他还要说些什么话,及至他说到于良心何忍,不觉噗嗤一笑,又把头扭了过去。

潘必正道:“此词千万告诉不得第三人,我是知道的。现在若去告发,两人都要受责,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傻子。”

妙常道:“那么,你将怎么样?”

潘必正道:“妙常啊!你看啊!此刻天气晴和,这一院子绿叶成荫,就是我们好彩头。但愿我们彩凤双飞,百年比翼,就在今日此地订盟,你看好吗?”

妙常扭转身去,还没有作声。但看她那神气,在右鬓腮帮子上,很有点儿喜色。

潘必正道:“但我说的话,句句是真言,若是我有妻室,我一定……”

妙常才转过身来,对他摇手道:“不必起誓吧?”

潘必正不管妙常拦阻,对天牵起衣衫一跪道:“苍天在上,我对妙常,如有不实之处,不得善终。”

妙常就两手牵起他来道:“何必起誓,我相信你的话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妙常,你现在怎么样?”

妙常笑道:“潘相……不,潘郎呀!我们相识之初,不免……钟情啰。”说着,低下头,红赤两颊。

潘必正笑道:“当然此情似解未解,但是必须一言,今日是定情时节啊!妙常,你以为如何?”

妙常笑道:“你叫我说什么呀!”

潘必正道:“百年比翼,就在今日为始,你说可以吗?”

妙常见潘必正就鞠躬似的站着,当然自己不愿走开,可是他尽管逼着,又非明白地答应不可。自己还是略低着头的,就点头道:“可以的啊!”

潘必正这就对天两手一拍,微微地跳了两跳,笑道:“我可以说战胜了天……”

妙常笑道:“你听,这里钟鼓沉沉,不是谈话之所。杨柳塘边,丁香树下,今晚上那里再谈吧。”

果然,在前院的鼓,又在卜咚卜咚地响着。

潘必正道:“那应当是什么时候?”

妙常道:“二更以后,晚课完毕。大概二更多天吧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好,二更多天我准到。”

妙常笑道:“你现在可以回去了。要不,别人前来,一见之下,有些不便。”

潘必正道:“虽说有些不便,但是有一天公开,不便不一定是我。”

妙常道:“现在钟声响亮,我要上观音堂看上一看,你赶快走吧。”

果然,嘡嘡嘡响声之下,大概她是真要走。

潘必正道:“妙常,我要走了,晚上那地方,你要准到啊。”

妙常道:“那自然我会准到的。”

这时,妙常退得站靠桌子边,两只手反撑了桌沿,两只脚右脚站在地下,左脚掀起来颠动几下。她眼向前看潘必正的蓝衫边沿,看她的样子,有点儿微笑。

潘必正道:“我去了,晚上再会。”

妙常笑着一点头,并没作声。

潘必正谅是不能耽误,就掀开门帘子,起身向外一钻。他看桂花、芭蕉,不是先前那个样子,枝枝叶叶,都是两处相交。实在的,佛门子弟,一样可以情理战胜。这院子是另外一块天,自己战胜这块天了。

正在这出神的时候,潘必正道:“哎哟!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办理,赶快地办一办。”

妙常正待要走,就隔了门帘子道:“你还有什么事未曾办理呢?”

潘必正道:“这件事与你有关。等我回房来对你说一说。”说着,就掀门帘子进房而去。

潘必正进房以后,还有唧唧哝哝的言语,但在门帘子外面,却是听不见。约过有一盏茶时,潘必正才复又出来,脸上深深地带着笑容。

这院子外,有一条夹巷,是上后园去的。潘必正牵着衣衫,整理头巾,态度让他工工整整,那前面经堂的木鱼,正一阵地敲着,潘必正就木鱼声中,扬长而去。但木鱼的声音,不是佛家那种响法,他听着是胜利胜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