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必正又经过了一场威吓,觉得这种威吓,在妙常是应该有的。人与人相处,她怎么知道我是怎样的性情?受这场威吓之后,我还是对她一样忠心,她总会发觉我是真诚无二的啊!现在不用管将来怎么样,约我去谈谈,我就去谈谈,日子一长,这还用得着说吗?

潘必正这样地揣摩,也不知站立多少时候,淡淡的风,吹到身上,仿佛有点儿凉意。猛然一省悟,只见屋子点上了灯,眼面前满天都是星斗,地上已不看见东西,只有黑色的影子,挡住前路。

进安在屋子里叫道:“相公,安歇着吧,你是个病人啦!”

潘必正走进了屋子,答道:“我没有病了。你是几时进屋子的,我怎么不知道?”

进安已经点亮了一盏油灯,将灯拿了,引着相公进房。将铜灯放在桌上,望着相公道:“我早进房了。叫了两回相公,相公没有答应。”

潘必正笑道:“你叫我两回,都没有听见,哎哟!这是心不在焉的了。给我泡上一壶茶,你就没事了。今天晚晌,用不着你陪,你去睡吧。”

进安背着灯光,将潘必正一看,果然是好了,问道:“相公,你是怎样好的?”

潘必正道:“我吗?现在我不说,将来你会知道的。”

进安听了,只好不问,随着把房间里东西收拾妥当了,就悄悄地退出去。

潘必正坐在屋里,只是微笑,起身兜两个圈子,还是微笑。想着,妙常约我谈话,那不会假。明天下午,就可以证实这些言语。后来又想着,妙常也许会反悔吧?你看,花荫深处,叫我仔细地行走。可是明日见面,就会鼓起脸子来,真是难于理解。继而又一想,虽然是鼓着脸子的,究竟前进一步,明明约我谈话啊!

他自己想了又疑,疑了又想,一夜上都为妙常几句话,自己闹得不安。次日起来,已是时间不早,进安已经在屋子里边,收拾东西。

潘必正叫道:“进安,我起来了。赶快打水我洗脸,我要到前面殿上去。”

进安道:“到前面殿上去,见姑奶奶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见姑奶奶,现在太早了。”

进安道:“不见姑奶奶,这早去干什么?”

潘必正道:“我想折一枝晚桂花,折了晚桂花之后,回头可能遇到……”

进安看他欲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,便不等说完,给他打水去了。潘必正也借了洗脸的缘故,把答话打断。当他洗过脸喝过茶之后,慢慢地把话想得了,便道:“我现在到前院去,若遇见了姑奶奶,自然告诉她,我病好了;若没有遇到她,观音堂院子里我就消磨一两个钟头,也是好的,你懂吗?”

他说完这话,却没有管进安懂与不懂,拔开脚步就走。来到观音堂前,记得这是妙常治理早课的时候,放缓了步子,减低了音声,悄悄地向前。老远就听见木鱼声。他心里想,仙姑当然不会撒谎的,这样清早起来,一切琐务丢开,心意合一地供奉观世音,这实在难得啊!

他脚步更加缓了,又悄悄地走上了石坡,那观音堂的木鱼声,却是更敲得紧急,那个妙常尼姑,一定也是心在木鱼,并无二用。他上了石坡之后,走到窗户边,生怕有了声音,慢慢地扒着窗户挡子,头靠隔扇,把眼睛向里边瞧了去。

这打木鱼的尼姑,并不晓得有人偷瞧,靠了佛案还是用心念经。不过她剃的光头,而且看年纪,也还在四十边上,这分明不是妙常了。

这个放轻了脚步,扒了窗户用眼睛尽瞧的人,这才知道错了,于是放下窗户,拔了脚步,退还原地。

潘必正对于自己,也忍不住好笑,低头放开步子,便要向别处走。

耳旁忽然有人道:“潘相公,你的病果然好了。”

原来是道全,由大佛殿上过来,向住持房里去。

潘必正道:“正想告诉我姑母呢。师父,请你交张诗条与妙常,说是高兴也回我一个信,不高兴也回我一个信。你怎么忘记了啊!”

道全道:“没有忘记呀。我送了那张诗条去,妙常也没有高兴,也没有不高兴,便说她不必回潘相公的信,只要送了那部经去,相公就会好的。果然病好了啊!”

潘必正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道全道:“住持现在屋子里,不在大佛殿上。我们一路前去,好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好。妙常早上没有前来吧?”

道全道:“这有点儿缘故。因为早两天,妙常也是喊不舒服。因此住持免了她早晚两课。这时候,大概在屋里看书吧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怪不得不见了啊。”

道全道:“潘相公早上找妙常去了吧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是。早上我在观音堂上赏桂花。我听到那早课木鱼声,非常的紧急,不像妙常师父那样细敲,敲声里面,那样有节奏,后来一看,果然不是妙常师父。”

道全道:“木鱼里面,都有节奏啊!”

潘必正跟着走,也没有回话。道全先进老尼屋子去了。只听见老尼喊道:“哦!好了。昨天午后,我在佛菩萨面前,许的愿心,现在果然好了,佛菩萨真灵。”

潘必正进了住持屋中,见她拿着佛珠,一粒一粒在右手捏住,对于佛菩萨,十分有心得的样子。

潘必正见了姑母,深施一礼道:“侄儿病好了,多蒙挂念。”

老尼道:“好了就好。这两天可以不须温书,下午无事,可以到庵前庵后散步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是!侄儿的病,正是闷出来的。庵前庵后散散步,正合侄儿的意思。”

老尼道:“现在还在屋子里休息半天,下午才可以散步。回房去吧,不要又劳累了。”

潘必正答应是,缓缓地走出房。当然,别处也没有到可去的时候,暂时只有回去。

走到柳塘沿下,有人叫道:“潘相公,你慢走啊!”

潘必正看时,又是道全自后面跟来,便停了脚步。

道全笑道:“我出家人,不能说谎话。由我在旁冷眼睛看来,潘相公对于妙常另有深意吧?”

潘必正把两只手一扬道:“这个……”

道全笑道:“我已四十二岁了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。潘相公来的第二天,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,也许个中人自己有些不明白。不过妙常,平常眼界很高,所以对于学佛也还心无二用。起初她怎么对付相公,我还是不十分清楚。最近我看她的行止,也有一点儿摇动。本来她是带发修行的人,多少有点儿不坚定啊。”

潘必正道:“那也未必吧?”

道全道:“你不要忙,我还没有说完啦,我也很对她的行止很关心。你想啊!她只十七岁,就带发修行,在庵里虽已住下三年,那不是自然的。我要是住持,我就劝她不要勉强,所以潘相公如果有意于她同偕到老,小尼倒是很同情的。”

潘必正两手一揖道:“师父,这话很好。有事不敢相瞒,虽然对她有这么一点儿敬佩的意思,却是不敢造次。”

道全道:“你这也是真话。但看以后怎么样。最好,你还是慢慢进行,看她怎样对待你啊!”

潘必正道:“师父之言甚是,我有一点儿敬意……”

道全道:“不必了。我出家二十余年,都是粗茶淡饭,这样能混到老,也就够了。实不相瞒,在未出家之前,我也是珠玉满头、绫罗加身的人啦。现在我不想什么,所以你那番敬意,却是埋没小尼好意。我只要你是真心,也许妙常看得出来,那么,小尼就算满足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师父这番言语,犹如苦海明灯,真不知师父是有来历的人。胡乱说话,罪该万死。”

道全笑道:“言重了。苦人见钱,哪个不要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是是。师父如此,一定为得正果。我这里为师父前途祝福。”说着,向道全作了三个揖。

道全合十相还,因道:“我替你打听就是。若是妙常没有什么意外牵住,午饭以后,住持午睡去了,那个时候,她在房子里看书,你可以去看她,也许赶上她高兴,可以一谈一两个钟头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多谢师父。我若可以前去,用什么记号?”

道全道:“观音堂墙角,有个土地庙,我在那里插香为号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好,一切都听师父指点。”

道全道:“不用再说客气话。你好生回房去休息吧。你千万不要急呀。”说着,她带了笑容,移步走开。

潘必正看见道全转去,一直没有影子。心想,人哪儿会看得出来,她丝毫不受一点儿敬礼,愿意妙常跳出清静无为的地方,真是难得呀。他一直想着,当当当,前面打了上堂钟,才醒过来,回到绿荫深处去。

他没有了病,也懒得读书,在屋里坐了一会儿,便到屋子外面来看看,当然,这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。好容易熬到下午,这是道全所约的时间了,便匆匆地向前院走去。但是到观音堂一看,墙角边上,有个土地庙,冷清清的并没香火。四围一看,依然一样,也没有香。心想,这是来早了吧,过一会儿再来吧。想到姑母曾劝我到庵前庵后散散步,现在可以去试试。自然,这以时间不久为宜。于是顺步就走出庵门去。

庵门外,是一带树林子,这个日子,稍微有些淡黄的秋叶。穿过树林,向左边走,有二三十户人家,那个几乎淹死儿子的母亲,正在耘地。那个未淹死的孩子,正在母亲身边玩呢。

他母亲道:“孩子,等一会儿,把那一串红薯送到庵里去。你说,这是家里新刨得的,送给住持和妙常师父吃。”

潘必正听了一想,乡下人究竟还有一套不忘情义的行为。不过,她说也要请妙常吃,也许,等一会子小孩会到那儿去一趟,这会子去拜访妙常,这就不大妙了。他想着,在村庄转了两转,又赶快回到庵里去。可是经过观音堂,那冷清清的土地庙,依然是冷清清的。

潘必正昂头想了一想,也只好走回家来。自己走进绿荫深处,只见进安正在东张西望呢,见到潘必正,才道:“相公,她来了。”

潘必正刚刚开房门,便停步问道:“现在哪里?”

进安道:“现在已经回去了。今天厨房里的菜,都是她点的,她问相公,吃得合口不合口?”

潘必正道:“是她到厨房告诉厨子做的?怪不得好吃得非常。你没有告诉她,非常地合口吗?”

进安道:“我说了,相当合口味。”说着,他进房打洗脸水,手上端着盆,正笑着要出门去舀水。

潘必正道:“不忙打水。我问你话,她还说了些什么?”

进安道:“她也问了相公哪里去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哦,她问我哪里去了。你怎么样答复呢?”

进安道:“我说,也许到她那里去了吧?”

潘必正扶着门,皱着眉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向她那里去了?”

进安道:“我是这样猜想。前面都是佛堂,除了到她那里去,别的地方,相公也不会去。”

潘必正道:“还有什么话?”

进安一听,怪呀,平常来一个人,没有这样问过呀,便道:“还有什么话,我忘记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你真是蠢材。她没有进我的屋子吗?”

进安道:“进来的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哦!进来的。进房来,说了什么呢?”

进安道:“我想起来了。她进房子来,首先翻了几本书。后来她翻到这部经书,就问是哪个送来的。我说,这是道全师父送的。她听了,也没有说什么。”

潘必正笑道:“她能够说什么呢,当着你的面?”

进安道:“相公,你还有什么问的没有?”

潘必正道:“我不问你,你去舀水吧。我真想不到她会来。”

进安道:“她会来的。以后,天天都要来。”

潘必正道:“这是她自己说的吗?”

进安道:“是的。有一个亲人,多么好啊!”

潘必正道:“从明天起,我要在家等着了。只是这样来得长了,我家姑母住持,不会干涉吗?”

进安听了这话,有些愕然,端了盆子,便放下来,空了两手,扯着衣襟道:“你说哪个来了?”

潘必正道:“陈妙常呀。”

进安道:“她何曾来。我说的是姑奶奶来了。”

潘必正听说,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是好,许久,才把两手往前一推,房门大开,便道:“去舀水吧,不要胡扯了。”

进安道:“全是真话,怎么会是胡扯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用说了,去打水吧。”

进安把洗脸盆拿起,看看相公,好像生气的样子,自拿脸盆走了,自言自话地道:“真个是真话,相公偏说人胡扯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晓得你是真话,我懒得听!”

进安也不敢多言语,一人自拿了脸盆走。潘必正靠了床,慢慢地细想,觉得这是两个人的错。他说一个她字,指着住持。我听一个她字,指着陈妙常。现在我虽然懂了,进安依然没有懂。他什么时候可以懂哩?哈哈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