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上,云雾开展,刚出土的太阳,在东方的天上,闪出一丝丝的红光。人在园中高土堆上,向太阳看去,那一丝丝的红光,簇拥着一团金红色的盘子,向人照来。人是不能对太阳平视的,但这太阳刚出土的时候,却有例外,看这金红色的盘子,越看越爱。

进安因为潘相公的话,昨日下午,身上感到不舒服,昨晩就在绿荫深处睡,没有走开。当太阳出土十分可爱的时候,进安就已经起来了,正在高土堆上看太阳。

忽然有人叫道:“进安兄弟早哇。”

进安看时,是尼姑道全,便跑下土堆来,迎着她道:“昨晚我家相公不舒服,我就在这里睡,所以起来得早一点儿。师父,你才是早哇。”

道全道:“哦!潘相公病了,什么病呢?”

进安道:“什么病,连我都不晓得,就是茶饭来了,不想吃喝。我问他什么病,他懒得理我。”

道安道:“茶饭都吃喝不得。你告诉我们住持了吗?”

进安道:“没有告诉。今天不能不告诉了。”

道全道:“身上发烧不发烧呢?”

进安道:“似乎有这么一点儿烧。”

道全道:“既是有一点儿发烧,恐怕是真病了。你还是去告诉住持吧。她是一个长辈,也许能拿一点儿主意。”

进安道:“是的,回头我告诉住持。”

道全道:“醒来没有,我去看看他。”

进安还没有回答呢,就听见窗户里潘必正叫了一声进安,便答应道:“是。”回头告诉道全道:“他醒了呢。”于是就跑进房去。

潘必正道:“你和谁说话?”

道全就隔房门答道:“是我哇。听见说潘相公有点儿不舒服,前来看看。”

潘必正道;“请进来吧,我正有事请教呢。”

道全听了这话,就进来了,见潘必正穿了白色单衣,躺在床上,一床蓝色夹被,搭盖了一只角。

潘必正道:“多谢师父,前来看我。请你告诉我姑母,就说我病了。本来是要叫进安去告诉的,现在不必去了。”

道全虽然来看病,但是她并没有忘记潘必正原是好好儿的。所以进门之后,就看看他的身体,有哪些不是平常样。她仔细观看以后,觉得外貌上并没有难过的样子。这要说病了,也许潘相公有点儿心病吧?便道:“好的,我告诉住持就是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师父先到住持那儿去呢,先还到别处去?”

道全道:“先向住持那里去。潘相公病了,自然先让住持知道。潘相公说这话,还有什么事要办吗?”

潘必正想了一想,将头靠了枕头,把右手放在床柱子栏杆子上,先默然了一会子,然后才道:“师父若是遇着妙常的话,也可以告诉她我病了。”

道全一听这话,算是明白了。但是妙常这人性情非常之孤僻。只看做官做到知府的张于湖碰了一鼻子灰,财号称百万,王有守更闹了个无趣。这样的富贵,她全不看眼里。难道打断佛缘,引起凡心,就凭了潘必正一个青年书生吗?固然,看妙常的态度,对于潘必正这个人,颇垂青眼。但佛门子弟最忌动了凡心,她的垂青眼,不能说是动了凡心吧?在一刹那间,心里就转动了几遍,然后装成不知道,答道:“好,见着妙常,我告诉她。”

潘必正道:“那就有劳了。”

道全心想,这么一点儿事情,就叫有劳,年轻人好生心急呀,于是向潘必正告辞而去。

道全去后,潘必正慢慢将枕头垫了腰,坐将起来,见进安尚站立在门户后,对他道:“将窗户打开,我起来了。”

进安道:“好的。你何必坐起来,好好地躺着吧。”说着,他起身将窗户打开,将桌上书本整理收起。

潘必正道:“我心里烦得很,打开窗户,衣服穿起,就觉得支持不住,睡倒好像好过一点儿。可是睡倒之后,心里又觉得不安,还是想起来。”

进安道:“这就是相公的病根。我以为有几位朋友谈心,这病也许要好些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你这话也许有理。你看我的病一传出去了,妙常仙姑,会来看我不会?”

进安点点头道:“会来的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会来的?你何以知道?”

进安道:“我这样子想。”

潘必正道:“胡说了,打水我洗脸吧。回头姑奶奶来了,你只管说我病很重,知道吗?”

进安看着相公的病源,也知道些来龙去脉,当时答应着是,自去厨房里打水。

潘必正躺在床上,就听到院子里,有了脚步声,接着有人道:“侄儿,你病了吗?”

潘必正一听,知是姑母的声音,立刻倒了下去,将头枕在枕头上,立刻呻吟不止。

一会儿工夫,老尼法成进屋子来了,见潘必正侧身睡了,一只手压了单被在外,眼睛半闭着半开着。

老尼道:“侄儿,你怎么好好地病起来了?”

潘必正道:“哎哟!姑母来了。恕我不能起来,陪伴你老人家了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病了啊!”

老尼走到床边,用摸了他的手道:“烧是不大烧。刚才道全自园里出去,说你病了,我特意来看你的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我心里烦得很。”

老尼道:“哦!心里烦得很。”

这时,进安打水进来,叫声姑奶奶,端个凳子,摆在床面前,将脸盆放在凳子上。他便道:“相公,你洗脸。”

潘必正挣扎着洗脸,盆里有漱口盂装着水,就水漱了口,带着哼声往床上一倒。

老尼看那样子,侄儿很费力气似的,便问进安道:“你相公很费力气似的,以前害过这种病吗?”

进安将脸盆水倒了,凳子放回原处,老尼问他的话,他对床上看了一看,便道:“这样的病,以前没有害过。看相公的病势,来得不轻啦。”

老尼道:“昨天送了晚饭来,你相公吃了不曾?”

进安道:“相公说他不想吃,没有吃。”

老尼道:“哦!昨天都没有吃晚饭。侄儿,你好好养病,我去找个郎中来,给你瞧一瞧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无须瞧的。”

老尼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,害了病,当然要找郎中瞧啊!”

进安站在门旁边,将两手一比道:“相公这病,我不是郎中,也不用按脉,我就知道。这只要找两个知心朋友,来和相公谈一谈,病就好了。”

老尼站在床边,将手又摸了一摸病人的手脉,因道:“摸外表尚不很重,内里可不知道,还是让郎中瞧一瞧吧。至于进安说的话,只好想当然耳。害病人不瞧病,能好吗?”

进安再没有作声。潘必正睡在床上,也没有作声。

老尼道:“我还要在菩萨面前,完毕早课。侄儿好好躺着,我自会找人来瞧病的。我去了。”说着,伸手拍了几下,让他好好地睡,然后去了。

潘必正等老尼去得远了,然后把单被一翻,自己坐了起来,皱眉道:“烦死了。”

进安道:“相公,要喝点儿茶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要。你给我打听打听着。”

进安道:“相公,要打听什么啊!”

潘必正想起来了,是哇,叫进安去打听什么啊!若说问道全告诉妙常没有,也仿佛有些不便,便道:“不打听什么了,屋子收拾收拾吧。”

进安道:“屋子早收拾过了啊!”

潘必正道:“你把隔壁檀香炉取来,放在这桌上。抽屉里有檀香,找几支好的,给我添上。”

进安看了一看相公,心想,好好地要添檀香,这是干什么啊!但相公吩咐,只好答应是。把檀香炉子焚着,放在桌上。自己正要问句什么话呢。

忽然潘必正笑道:“你听,来了啊!”

过了一会子,忽听到门响,房外有人问道:“潘相公,小尼又来了。”

潘必正听这声音,分明是道全,便道:“请进吧。”

道全随了进来,手上夹了一本书,便道:“可见好些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见好些啊!”

道全笑道:“我刚才遇到妙常师姐,告诉相公病了。她听了这话,有点儿生气的样子,以为我告诉她干什么啊。可是,她想了一想的时候,就拿了这本经给我,叫我转送给相公。”说着,把手里拿的这本书,双手交予潘必正。他取过一看,是《妙法莲华经》。

潘必正翻了一翻,并没有什么,便道:“妙常师父交书给师父,可讲了些什么?”

道全道:“她吗?说倒说了两句。她说相公病若不好,取《莲华经》两段看看,也就好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看看就好了。哎!不行啊!我交予师父诗句一张,转交妙常师父。可是这诗句不能给住持看见,师父可能办到?”

道全笑道:“这个当然办得到啊。”

潘必正道:“那就多谢师父。进安,你取笔砚来,等我来写信。不,还是起来写吧。”

他说罢披衣起床,在桌子抽屉里取过一张纸,就着桌上笔墨也不坐着,站着就写,那诗说:

漫言求救在书城,为候麻姑百感生。不信绿荫深处路,苔深泥滑却难行。

把诗写完了,笔砚收起,对道全却是一个长揖,才道:“这里有一张诗条,请便交予妙常仙姑。”说着,取过那张诗条,交予道全。

道全接着那张诗条,问道:“诗条上没什么过分的言语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没有什么过分言语。你只放心,交付于她。”

道全道:“看了诗条,妙常有什么言语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很难说。有,就请道全师父替我带来;若没有啊,也请来一趟。”

道全看着潘必正,又看看手上的诗条,方才脸上带了笑容而去。

可是道全这一去之后,都没有回信,倒是老尼为了潘必正,又请郎中来瞧过。并因潘必正懒得吃饭,也做了几项素菜,与他下饭。当然,这与他的病毫无效验的。

又过一天,在天气黄昏的时候,进安也不在屋中,便打开窗户,观看这日落树杪,秋林里有少数的黄叶,一片一片慢慢飞下,便想着秋天的景致,也很有意思。他正这样想着,忽然窗子外人影一闪。他以为是进安回来了,也没有理会。

过了一会儿,那人影又闪过来。这回看得久一点儿,那人影儿身穿淡黄的长衣,上面织有深绿色的竹叶。哎哟!这莫非是她来了吧?

这样猜疑,便伸头一望,正是妙常。只见她在竹林中漫步,这就禁不住喊道:“仙姑!”

妙常道:“相公这病可好了一点儿?”

潘必正道:“在仙姑未来以前,病一点儿不见好。仙姑来了以后,差不多全好了。”

妙常扶了一支竹枝,掉过了脸道:“这个,我倒未解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仙姑老远地跑来,岂可不坐一会儿。等我来开门,请仙姑到屋里来。”

妙常道:“相公,你病了,还望保重。我推开门进来也就是了。”说着,她就推门进来。潘必正也不拖延,就出房门来到外边屋子里,正靠了椅子站定,打算前进。

妙常道:“潘相公还到哪里去?”

潘必正道:“还到哪里去?打算迎接仙姑啊。”

妙常道:“相公是一病人,不必客气。迎接二字,愧不敢当。只是……”掉过脸去一笑。

潘必正道:“仙姑请坐。”

妙常道:“相公请到屋子里去安息吧。我打算回去,相公的病,不能惊动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仙姑刚进屋子,坐也未曾坐下,怎么说走的话噱!不要紧,我在这里坐下陪着。”

妙常听听屋外面,并无人声,仔细听听,远处也没有人说话,便从容地道:“相公只管进房去,小尼陪着进去就是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仙姑陪我到房里去?不是假的。”

妙常道:“相公是一病人,何必骗你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哦!是!”

他用脚探摸着地下,看看陈妙常。但妙常说话,倒没有变动,也移动脚步往里面走。潘必正走到床前,妙常也进了房内,就靠窗桌子站定。

潘必正道:“仙姑请坐。”

妙常道:“不必坐了。有两句话,应当说一说。你是个读书人,读书人不能不讲理。相公在此借屋读书,分明谋取上进。既是谋取上进,岂能对于年轻女子,做非分之想。况且妙常现投身佛门,佛门中人,对这男女之事,叫作凡心。请问,一个有凡心的女子,还能学佛吗?所以明知相公是个明理人,特意来说上一说。相公,我这意思,你懂吧?”

潘必正挨床站定,未曾坐下,听了她这番话,又是堂堂正正的,若是要驳,恐怕这庵里不能容留,于是答道:“哦!是的。”妙常想了一想,看潘必正低了头,垂着眼,倒像七八岁孩子在蒙馆里读书,受大学生欺负。于是偏过头来,脸对着窗外,笑了一笑。

良久,她忽然吃了一惊,见桌子角上,一个小瓷瓶子插了一小支柳枝,这柳枝头上,还编了两个小圈圈,因道:“这瓶子里供养着柳枝,不是我那天丢掉的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不是丢掉的,是交给我的呀!”

妙常看了那柳枝,想起那天的事来,果然是交给他的,便道:“不问你是怎样得来的,我以为非扔了不可。”

她虽是这样说了,却没有动手。看她脸上,虽然望着小柳枝,也没有生气的样子。

潘必正立刻站起来,伸手在瓶里拔起小柳枝,匆匆地向枕头底下一放,仍旧在床沿上坐着。

妙常看着,也不敢笑,像是没有看见一样,朝窗子外看了许久,才道:“潘相公,你没有到外面去散散步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那天送仙姑去后,精神不振,就得了病,这几天只是在屋子里,没有散过步。”

妙常回过脸来,对他一看,还是从前的样子,很是拘谨,便道:“照进安所说,潘相公是少两位知己谈谈心,所以闷出病来,是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是的。”

妙常道:“那么,我虽不能算潘相公知己,但潘相公所谈的话,我总路懂一二。我常过来谈谈,潘相公愿意吗?”

潘必正听到,立刻高兴起来,走过来一步道:“这话是真吗?那我的病好了。”

妙常退后一步,答道:“谈话有什么不可以。”

潘必正拍手道:“那太好了。”

妙常道:“你看,天色黄昏,不可久留,我现在要走了。”

说着,她就甩了袖子,走了出去。

潘必正不敢强留,送到绿荫深处匾下,妙常已经走到院子当中,竹子下面了。

潘必正道:“下次谈话,仙姑看是什么时候。”

妙常道:“这哪里有一定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我看……”

妙常道:“下午为宜吧?但这也看各人有无事情为定。”

说着这话,园中有人来了,没有再作声,她就走进瓜蔓丛中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