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太阳当顶的时候,院子里桂树,照见绿荫重重。妙常拿了那本唐诗,正高声朗诵,忽听到有人叫道:“妙常师父,我们来看你呀。”妙常听那声音,非常地耳熟,便道:“是哪一位哩,请进来坐。”
随了这声音,掀开门帘子,姜大嫂子引了一个男子进来。那男子头戴蓝色方巾,身穿皂色衫子,见妙常便上前一揖,养了短胡子,那样子倒非常老实。
姜大嫂子也道过了万福,便道:“这是我家的姜希仁,因昨日小七子这条性命,是仙姑救的,特意过来叩谢。”
妙常靠住桌子,回了稽首,便道:“这也是小七子有救。当小文子叫救人的时候,正是我在园内。自己也顾不得水有多深,就向水中跑。”
姜希仁在门帘子里放下了包裹在桌上,原来是四项纸包,都是点心,便道:“这是小子一点儿心意,都是素馅,仙姑收下了吧!”
妙常道:“不必客气,而且庵中还有住持,庵中与外界来往,都是住持收下或退回。”
姜家大嫂道:“这个自然知道的。刚才进庵的时候,先见了住持,也略有点点的心意。这几包点心,住持吩咐过了交予仙姑。仙姑,这是希仁的心意,不能不收啊。”
妙常道:“既如此说,且收下吧。费你二位的神了。有话商谈,请坐下。”
姜大嫂道:“我们不坐了。不过有两句话,须禀明仙姑。姜希仁有两把力气,仙姑用得着他的时候,尽管吩咐。”
姜希仁道:“是啊!我们只有出两斤力气,以报答仙姑。”
妙常道:“好的。有相求的时候,再来请帮助吧。”
姜氏夫妻不肯坐下。因为她是尼姑,而且又很年纪轻,以不干扰为宜。因此二人再三道谢,便告辞走了。
妙常坐在屋里,丢了书本去想,想到人生存亡的锁钥,真就在这样渺渺一下子。这小七子碰着我在园内,所以就救起来了。若是我和平常一样,不到园中散步,这个小七子就不可问了。
忽然念头一转,潘必正若不在园中念书,也许昨天就不会到园中去。不,他若不在园中,我一定不会去。小七子这条命,应该感谢潘必正才对呀。不过潘必正是不知道的。想到这里,自己微笑起来。
她想,是啊,昨天跑回房换衣服的时候,他匆匆地跑来,慰问我一番。今天无事,何不去道谢,但是我这样子去,未免有点儿尴尬,总要借一点儿事由前去方好。于是手撑了头,缓缓想去。忽然低头一看,又笑起来。这桌面上摆了本唐诗。心想,这不是很好一点儿去的道理吗?就说书看完了,要换书啊。
于是拿了这本唐诗在手,就向绿荫深处去。约莫走过塘沿,正看见潘必正在路上散步。他低着头,反背了两只袖子,正是想着什么。
既是看见人在对面走来,追上去也不妙。可是站在这儿等着,也似乎不妥。故意走靠路的里边,把脚踢动沙石,让沙石发一点儿响声。
潘必正一抬头,看见妙常来了,便站住了脚,两手轻轻地一拍道:“啊哟,仙姑好了。我正想去探望仙姑。又怕庵里规矩,不可前去,正在为难呢。”
妙常道:“昨日蒙相公相问,甚为感谢。小尼尚未有什么不快,多蒙相公挂念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昨日,我在屋里观画,忽听外面喧闹,跑到外边一看,才知缘故。那个时候,小孩子已会说话,我就急忙赶去慰问仙姑,只是去时太晚了。”
妙常笑了一笑,将一双尼鞋在地上画着圈圈,便道:“谁会料到小七子会跌到塘里去啊。”
潘必正道:“仙姑何不叫唤一声?我听仙姑叫唤,无论怎样忙法,我都是要去的。仙姑一身透湿的,恐怕受凉啊!”
妙常道:“我现在不是很好吗?”
说着,将两只衣袖,抚摸衣襟。忽然省悟上还有一本唐诗呢,便道:“我几乎忘了,一本唐诗在此,特意前来送还。相公取去。”说着,将那本唐诗举了起来。
潘必正连忙两手取过,便道:“仙姑还要唐诗吗?”
妙常道:“我要……不要也罢。”
潘必正道:“书是空摆在书堆里,仙姑要看,非常地便利。”
妙常看看左右无人,便道:“就换上一本也好。我在此地等候,相公取书便来。”
潘必正道:“何不同到绿荫深处一观,也许有旁的书,仙姑要看。”
妙常举起一只袖子,擦抹脸上,便道:“不必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刚才若不碰到我,仙姑还要到绿荫深处的。现在就当没有碰到,仙姑以为如何?”
妙常道:“这个……”说时微微一笑,把身子半偏着,好像避了太阳照脸。
潘必正道:“仙姑请走,小生随后跟着。”
妙常笑道:“我去就是,你请先吧。”
潘必正见了那番笑容,真好像意在言外,也不敢得罪仙姑,便先着走。回头看妙常果然走来,心中有一种不可言传的高兴,故意走缓两步,四面观望,便道:“你看,这里有两棵桃树,当三月的时候,桃花盛开,仙姑也曾折取一两枝戴吗?”
妙常道:“不曾戴。”
潘必正道:“哦!不曾戴。此地有许多美人蕉,都是我姑母一个人种的吗?你看这名字多么娇艳啊。”
妙常道:“师傅指点指点,不是她种的。”
潘必正道:“仙姑,你看,这后壁墙,槐树多株。每当太阳西下,照见这绿色的丛林,真是好看啊!我以为找着两三个朋友,共坐谈心,对着绿林月色,也不算坏。仙姑,庵中人有过这种境遇吗?”
妙常已经看出来了,这是完全把时间拉长些,便道:“潘相公走快一点儿吧。拿了书我就要走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,这就到了。”
这时没有了什么议论,很快地就到了绿荫深处。潘必正忙着就将门打开,鞠躬如也站在门边,迎候妙常进去。
妙常站在桌子边,笑道:“潘相公,拿书来啊!”
潘必正道:“书在里边,仙姑请进。请看哪一部书好,可挑选一两部。”
妙常道:“不,现在就只要唐诗。”
潘必正看这样子,她是不肯进房的,便拿着一本唐诗,进房去,另换一本出来,就道:“这是换的一本唐诗,看了再来换。”
妙常道:“不是还有许多本吗?你一下借给我得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不,那好多日子你再不来了。”说着,他拿了唐诗放在桌上,让妙常去取。妙常一听这话,在常理上讲,是讲不通的。他借书给我读,不愿一回借出去,愿她天天来调换,那是什么意思?自然,他不是这番心事,借书不借书,本来不放在心上,你不换书,一天来一次,甚至于来十次,他都十分高兴呢。故意装着不知道,便道:“你怕我把书会弄坏了,所以要天天来换书吧?”
潘必正道:“哦,不是的,不是的。我说……”
他一时又说不出一个道理来,直急得两只手在衫袖里,一时忽上忽下。
妙常道:“我算明白你的意思,我走了。”
潘必正赶快跑出去,站在门边,笑道:“我想,说两三句话,也耽误不了你什么工夫。”
妙常见走不了,便道:“相公有何话说?”
潘必正道:“不忙,仙姑请坐下。”
妙常道:“站了听,是一样。相公,你说呀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,我说。但是仙姑一定要坐下来。不然,好像我见了客,太不知道规矩了。”
妙常见潘必正这样说着,就靠了桌子边的椅子,把衣服领子整整,然后坐下。
潘必正立刻将茶壶,斟了一杯,两手端着,放在茶几上,道:“仙姑,请用茶。这茶叶是小生带来的,其味不错。”
妙常将身子欠了一欠腰道:“相公不必客气。”
潘必正道:“客气是礼上应当的。我记得初次进庵,就是仙姑赐茶我喝呀。中秋又是仙姑茶点招待。”
妙常道:“那是住持呼唤的。自然,相公是客位,那是应当的啊!”
潘必正道:“仙姑今天到这儿来,也是客位吧?进安不在屋子里,倒一杯茶喝,也是应当的啊。”
妙常一笑道:“好,多谢了,相公有何话说?”
潘必正道:“是是,我这就讲。”
茶几那边,也有椅子,他就坐下来,对妙常道:“昨天跑进塘里,仙姑不曾受寒吗?”
妙常道:“我已对相公说过了,现在身体很好啊。”
潘必正道:“哦,是。但那个小孩子家里,颇欠一点儿礼节。仙姑为他孩子吃多大的苦,谢都不曾谢啊!”
妙常道:“不,他家里很懂礼节的。”于是就把姜希仁夫妻两个进庵来道谢的经过,说了一遍。
潘必正道:“这倒也罢。我以为他家小孩子应立长生禄位牌供奉着呢。”
妙常道:“那是笑话了,相公。没什么话吗?我要走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仙姑,坐下来了,谈几句话,也不要什么紧啊。我想诗这一项文字,仙姑一定拿手啦。”
妙常道:“略懂而已。不然,我怎么借唐诗看。”
潘必正道:“唐诗多得很,那个肚子里有多少。仙姑这两天借看,有什么心得?”
妙常道:“我哇,没有什么心得。”说着,她已经站了起来。
潘必正道:“仙姑一定要走,我也强留不住。只是有句话,敢问仙姑?”
妙常道:“请问是何种言语?”她说这话时,脸上有不愿意的样子。
潘必正道:“八月十五,我离开仙姑,刚要回来的时候,仙姑忙着说,花荫深处,苔长泥滑,叫小生好生行走。这言语长挂在心。仙姑这番心事,应该是没有变啊!”
妙常听了这番话,一时没有言语答复,对潘必正微微一笑,夺开门来,马上就走。潘必正赶来拦住,已来不及,站在走檐下,见妙常低头走路。
潘必正道:“这绿荫深处,一样地苔深泥滑,仙姑,你也要好生行走啊。”
妙常听了这句话,更是忍不住要笑,只是把头低着,笑个不住。但是她不回头,径直走了。
潘必正站在那里,好像妙常依然呆站着发笑,她不严斥,也不认可。自己长叹道:“这番心事,叫人难解啊!”
忽然听得进安道:“你望什么啊!”
原来进安进来,看见潘必正站在绿荫深处的深檐下,好久不动,没有人来打搅他,也不看见路上有什么东西。
潘必正道:“你几时进来的?”
进安实在进来有一会子了,却道:“刚刚进来的。”
潘必正道:“哦!刚刚进来的。我今天有点儿不舒服,进屋去吧。”说时,进了屋子,慢慢地走近了桌子旁边,挨了圆墩坐下,叹道:“的确,这番心事,真是难解啊。”
进安跟进了屋子里来,问道:“相公,什么难解呀。”
潘必正好久不言语,许久才道:“明天早上,你可以对姑奶奶说一声,说我病了。什么难解,你不必问了。”
进安道:“那么,明天姑奶奶问什么病,就说是难解的病。”
潘必正笑道:“胡说,你就说我病了就是。”
进安一想,相公有什么病?下午还是好好的,这一会子就病了。当时虽然口里答应告诉住持,可是他心里想相公什么难解,始终不明白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