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必正去后,外面一点声儿都没有了,妙常这才点了灯火,收拾家具,对灯靠桌坐定。灯下想着,姓潘的是有点儿傻啊,这是什么地方,可以谈情说爱吗?不过男子们的性情,是靠不住的,他那谈情说爱,只是水月镜花,说了就忘记了,他又不问是什么地方。但是我看姓潘的,又好像不是这种人。自己坐着细想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打开门来一看,只见圆月已经西斜,那院子里的花木,已抹了露水珠儿哟!夜已很深了,睡觉吧!
妙常一觉醒来,只听见前面打了上堂钟。自己一想,这庵里打钟上堂,打钟下堂,一年三百六十日,老是这个样子。我这刚刚已到青春的人,就是这样葬送在暮鼓晨钟里吗?师父会对我说,暮鼓晨钟,最能发人的深省。我怎么样呢?我的家,是被金兵毁灭了。我的母亲,也是让金兵冲散了。我就是想念这个。然而,师父告诉我,一齐忘记了才干净,这个我不能够啊!
她这样地想着,清晨起来,勉强地梳洗去做早课。早课完了,又坐在桌子里面,将手撑了头,慢慢地在想。师父告诉我,佛门中要一尘不染,四大皆空,然后我可以修行无愧。我呀,就是这一尘不染,有点儿为难哩。我想我还只十九岁,看见人家,大好青春,都有各人的锦绣前程。我呢,只有听着这暮鼓晨钟,口念阿弥陀佛而已,这样下去,青春转眼就完了,我看我也完了啊!
妙常有了这番心事,每日早课晚课,都没有心思去念经。过了两日,老尼法成看见,就叫妙常到她屋里去说话。这日下午的时候,妙常就去见师父。
老尼道:“妙常,这两天好像精神有些不振,莫非是病了吗?你可告诉我。”
妙常道:“正是这样,不过我自入庵以来,从没有害过什么病,纵然有病,三两天就好了,所以也没有告诉老师。”
老尼道:“既然病了,早课晚课,不念也罢。你在你屋里,多休歇两天,也就是了。”
妙常道:“多谢老师。”
老尼道:“修行的人,要多多打坐才好。唯你们年轻,恐怕没有惯,慢慢儿总会好的。下午我侄在念书,你去步行两周,倒也使得。不过我侄儿在绿荫深处,你们少去为是。”
妙常道:“这个我知道。”
老尼对妙常身上望望,见她衣服干净,一点儿没有什么尘迹,点头道:“好吧,你去吧。”
妙常缓步走出了老尼屋里,心下暗喜,心想,这几天总算遇到了皇恩大赦,好好在自己屋子看几天书,天倒下来了,也不关我事,着实可以轻松两天。哎哟!想到了此处,想起潘相公来了。我也说过不关我事,那是瞎说的呀!今天下午,应当看看他去,看他再说些什么。
尼姑庵里,一切都是静止的,略微有点儿脚步声,都可以听得出来。在半下午的时候,听到一群脚步响过后院,妙常在屋里闲坐,也没有放在心上。自己拿书来看,总不能定下心去。自己想着,到后面园里,去散散步吧?这个时候,潘相公大概在温习功课了。
于是妙常走过了后院,慢慢行到杨柳塘沿,远远地就听到卜笃卜笃的声音。再走过两三步一看,原来是同村子住的姜家嫂子,提了一提篮衣服,就着塘沿石头,在那里洗。旁边两个小孩子,在那里嬉耍。那大的不过是七八岁,名字叫文子。小的一个四五岁,名字叫小七子。
那姜家大嫂看见了妙常,便停了手上的忙棰,跪在地上道:“仙姑,我又在吵你了。有几件衣服,借你这里洗上一洗。仙姑在花园走上一走啊。”
妙常道:“你洗吧,不要紧的。是的,走着散散步。你两个小宝贝,不要太靠水,仔细跌下去了,不是耍的。”
姜家大嫂道:“不要紧的,他们那里不去啊。”
妙常也没有理会,自己傍了塘沿,在柳树荫下,慢慢地走着。四五只燕子,正在追那半空里的飞虫,在柳树顶上飞过去,在水塘边又扑过来。妙常看着倒是有味,只管看了下去。
忽听到身边,有声音喊道:“仙姑,一个人玩啰。”
原来是进安,手里提了水壶,正向前院走。
妙常答道:“玩,是你们的事,我们是不玩的。”
进安道:“那你一个人,在这里干什么?”
妙常这倒不好答应干什么,对他笑道:“我,我是等一个人,有两句话说。”
进安道:“我相公这两天以来,常是把书一丢,望空中发呆,也许要等一个人来说话哩。”
妙常明知潘必正等着哪一个,便道:“他等一个人说话,也许是同学吧?你何以知道?”
进安道:“我跟他这多年,知道他的脾气。抛书不做事,准是等人。等什么人,那可不知道。”
妙常微笑,折了柳树几片叶子,又把来抛了。
进安道:“仙姑,他倒很挂念的是你哩,一天问好几回,陈仙姑在干什么。要不,我去喊他来,你们谈谈吧。”
妙常道:“这个不好,不必去喊他。”
进安见妙常一个人,恐怕真是在候什么,她说这个不好,也许真有点儿不好,便道:“好,我走了。”
进安拾步正要走,妙常道:“你不忙走,我要问你话呢。”
进安果然不走,问道:“问什么话啊?”
妙常道:“相公现在屋子里做什么?”
进安道:“本来是念书啊!但是这会子,抱了手膀子在屋里转来转去,没有念书呢。”
妙常斜靠柳树站定,看了这飞燕影子,在塘里飘来飘去,好久没有作声。忽然看看进安,面前已是没有人影,他已早早溜开了。
妙常正在出神,忽听得有小孩子的哭声,再往下一听,那哭声道:“妈!快来啊!小七子掉下塘里去了。”
妙常一看,塘那边已不见姜大嫂。那个大孩子在塘边上跑来跑去,抬起两只手乱抓,口里哭着妈来妈来。看看塘里边,荷叶已只剩有零乱几片,在那里漫卷西风。此外,就剩那荷叶荷花光杆,只管在水里乱颤。所谓小七子掉下塘去了,只看乱颤的荷叶里,仿佛有个小孩子头乱动,这个是小七子无疑。
妙常此时也顾不得说话,顺着塘沿往前跑。到了洗衣的所在,小文子便抓着衣服道:“小七子掉下塘去了。”
妙常道:“小七子在哪里?”
小文子道:“啰,在那里,头还在乱动。”说着,把手一指,指着败荷叶抖颤的地方。看去,头已不见踪影,只是水还乱动。
妙常这个时候,来不及说话,身上穿的淡黄色尼衣、外罩嵌肩,也来不及脱,走入塘沿,对着那乱动的荷叶,就连衣服踏进水里,先还踏得着土,再走两步,脚踏着烂泥了。但妙常不管这些,只管向败荷叶边上走去。她两只手还不停地东摸西抚。这时,她大半个人身,都在水里,看看水已齐平胸脯了。
但是岸上就只有小文子,他不懂得水齐平胸口,人就站不住了。水里也就只有妙常,前往救人,也顾不得自己快站不住脚。在她东摸西抚之间,居然碰着一只衣服角。心下大喜,两只手把这衣服角使劲一扯,人向后一坐。妙常使劲太猛,看看要跌进水心。但是她也有救,后面有一大丛荷叶荷花杆子结在一处,正好把她托住。这时,小七子全身露出水面。妙常一跤没有跌落入水,而且面又朝上,于是赶快人往旁边一站,两手急扯小七子衣服。
这时,她所站的地方,水已浸到腹部,虽然两只大袖子等水浸得鼓鼓的,但妙常不问那些,只管拖了衣服向怀里扯。扯得小七子到身边,就将两手抱起,赶快走向塘沿上。那衣服里溜下来的水,就像筛糠一样流。长衣上、裤脚上,一齐向下哗啦哗啦流着。妙常抱着小七子一口气走上塘沿。看到面前一块干地,将小七子放在地上让他四肢笔直,脸向着地上。
小文子不哭了,也过来看看兄弟,问道:“小七子怎样不作声了啊!”
妙常的头发已经披散在肩上了,手拧了头发,便道:“大概不要紧,我摸着他四肢,还有热气呢。”
这时,小七子张开口大吐,满地都是水。
妙常道:“好了,好了,已经吐了。”
只这声好了,老远听了姜家大嫂道:“小文子,怎么了?”
妙常把小七子面朝上,摸摸他的鼻息,已经有了气,便道:“不要紧了,已经有气了。”
姜大嫂子赶快跑到二人面前,见妙常、小七子这副样子,便道:“这是怎么弄的?”伏在地上,摸摸小七子鼻孔,已经慢慢地呼吸,便道:“孩子,你怎么掉下塘去了 ?”
妙常看到是不要紧了,这才将刚才小七子落水,园中无人,自己下水救人的经过,草草地说了一遍。
小文子这才道:“是的,是的,仙姑是我叫来的。”
姜大嫂子听了这话,已经十分明白,就跪在地上,给妙常磕了一个头道:“多谢仙姑救活他一条命。我是洗这一篮子衣服,赶快送了回去,两个孩子也跟着我上了岸,我也没有理会。谁知他又二次下塘,就出了这一档子事了。”
妙常连忙拦住拉起。
小文子道:“妈妈走了,我和小七子就溜回来,打算捉两个红蜻蜓,回家耍子。谁知小七子下了塘,红蜻蜓没有捉到,两脚一滑,就掉下水了。”
小七子这回会说话了,躺在地上,叫了一声妈妈。
姜大嫂子大喜,连忙说道:“妈在这里。哎哟,我好糊涂,仙姑还没换衣服呢。”
这时,才把庵里人惊动,早有四个人跑了过来,看到妙常头发披肩、衣服拖水的样子,正要叫她去换衣服。后来听到人说,人是她救起来的,大家都说难得难得!快去换衣服呢!这就出来两个尼姑,夹着她两只手膀,一口气向屋子里跑。
妙常笑道:“刚才救人,下水不怕淹死,上岸,太阳从西方照着,也不见冷。现在走回屋子来,倒有点儿冷了。”
妙常虽是这样走着,但四周响声,却是听见。自己在前面走,后面一种踢踏踢踏地响,好像有人跟了来一样。这就回过头去,看了一看,原来是潘必正紧紧跟随。她就跟着两位夹着的人进了房里去。
正在换衣服呢,就听到小院里有人道:“仙姑,受惊了。”
妙常听出,这是潘必正的声音,便道:“潘相公有劳你了。这不算什么。”
潘必正道:“八月时间,虽然水浅,可是容易受了寒气,务望保重。”
妙常道:“是。小尼在换衣服,不便请到里面。稍等会儿,住持还要来,相公请便吧。”
潘必正听说住持还要来,心想,见面之时,恐怕有些不便,便道:“是。小生回去了。”
妙常在屋里听那种步履声,由近而远,渐至于不听见,便叹口气道:“这也不易多得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