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风吹到树林以后,那树叶会沙沙地响,这是告诉人说,秋已经来了。潘必正喝了茶回家,便想到今天是中秋佳节,姑母命妙常茶点招待,当然是一番好意。但是这席茶点,就设在窗户面前,叫人一点儿不敢乱来,佛家规矩,真是好严啦。谈话之间,妙常欲说不说的情形,好像有难言之隐啊!我以后留神,看看是一种什么难言之隐。
潘必正想到这里,已经来到绿荫深处,有两片老叶,打落在自己身上。进安打开门来接,因道:“今日是中秋佳节,要什么东西不要?”
潘必正道:“我们在客边,没有什么可要的。不过刚才落叶打在我身上,想起了秋风,堂上两位老人怕有点儿想我,想我天气凉了,可晓得加上衣服穿呀。”说着话,走进了自己那间房。瓶子供养的柳枝,依然还在。看了又看,自己扶住桌子,脸上犹露笑容。
进安跟进来了,便道:“这个瓶子供的柳枝,不晓得做什么用的,因之好好地供养着它,没有敢加以妨碍呢。”
潘必正道:“好,就这样供养着吧!有等你晓得的那一天,那就好了。”
进安看这样子,相公对小柳枝还守秘密,也只好不问。
潘必正也不看书,也不起身散步,就和衣服一倒,仰卧在床上。当然,潘相公是有点儿心事啊。
约莫睡了一个时辰,自己醒了过来,坐在床上发呆,忽然脚步声由远而近。等一会儿,有人道:“侄儿,在屋子里吗?”
潘必正一听,是姑母的声音,连忙答应着在,自己就由里面屋子迎接出去。
老尼已进到外面屋子,便道:“这大晴天,还有点儿热,侄儿在屋子里看书,很好。”
潘必正即刻躬身让座。
老尼道:“我还有事,不在这里耽误你温习功课。我刚才叫妙常烹茶吃陪你,就会的是来一班客人,要我奉陪。打算到晚上,月亮高升,我再来陪你吧,谁知城里刘家,刚才也来人通知我,今天晚上,要念经拜谶,恐怕今晚又不能回来了。今晚是团圆佳节,侄儿还没有一人度过吧?我叫厨房做一两项可口的菜,侄儿一个人度节吧。今天晚上恕我不能来奉陪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姑母有事,请便。至于侄儿度节,那倒是无妨,一个人两个人过着,都是一样。赴临安赶考之时,侄儿不是一个人吗?”
老尼道:“好,这才是好侄儿。晚上还想吃什么,告诉进安尽管去要。”
潘必正道:“不想吃什么了。”
老尼道:“我走了,好好儿地度节吧。”说着,老尼自去。潘必正想着,今晚姑母不在庵中,倒是个百年难遇的机会,我就凭我个人的临机应变,打听妙常的身世。万一妙常拒绝答复,还有一个道全呢,总可以打听一点儿吧?这样想着,便等月夜到来。
一会儿吃过晚饭,叫进安收了器具,和厨子他们一块儿度节,自己便慢慢地步行出来。
初更早已敲过,大约还是二更天吧。那临空月亮,正像圆镜子一般。信步走来,只见园子里树叶吹动,秋花以及瓜藤都随着树叶抖战。那一片草塘,倒照着天上无云,那轮月亮就倒立在塘角,也不沉,也不浮。潘必正一路这样想,夜景多么好哇。顺步前进,到了观音堂桂树之下。那桂树在月亮底下,正是绿荫重叠。在桂花开在最盛的时候,一阵一阵的香气,把人简直像要飘荡起来。
这时,庵里完了晚课,各处都掩闭上了大门,越发地显得屋宇幽深,钟鼓沉静。在这大院落中,留下一个人影,是何等的渺小与孤独啊。
正在这时,只听到空中有丝弦弹击之声。潘必正想,这是谁家弹七弦琴声音。当这样月洗空庭,邻院声悄,这个时候,正得其时啊!我来听啊,当长空万里,夜色如昼,不要辜负弹琴人的怀抱啊!
那琴声在这时候,丁零之声,转过墙角,声声都像落在桂花树叶上一般。潘必正又想,是了,必是妙常所弹,不然,这庵里四周,并无院邻,哪里会发琴声,我且循声所往,看在何处?
于是转过院墙,到了一个小院,这院里并无灯火,那月光融融,照见一棵桂树,几丛芭蕉,很是幽静。走这小院子门边,低头一看,这琴声正发自一张小长方的桌子上。潘必正还未作声,忽听琴声,铿然一响,突然停止。在月光之下,看到一个人影,问道:“什么人,偷听琴音来了。”
潘必正在月光下看清楚了,发问的正是妙常,便走近前来先是一揖,笑道:“仙姑,是我呀,刚才乘了月色,来到后院,赏玩桂花,忽然一阵琴声,悠扬入耳,于是就循声而来。不料是仙姑所奏,真是好琴,不是偷听,应当洗耳,在此恭听啰。”
妙常回礼笑道:“潘相公来了,不知道,恕小尼失言。今天是中秋佳节,又逢月色很好,所以把这张瑶琴理上一理,以写个人的心思。”
潘必正看这瑶琴,原来是把这琴桌摆在空地里放着,正是月亮能照到所在,摆了一个蒲团,放在琴桌里面,为弹瑟之地,这芭蕉、桂树分立在两边,分配很得宜。妙常已经站起来,靠在桌子里边站定。
潘必正道:“正是中秋节夜,找个事情,对月亮、园亭,以写个人的情意,这是我辈必办之事啊。”
妙常掀开帘子,从屋里又搬了一个蒲团,放在桌子外边,说道:“请坐吧。月亮地里,恕不点灯火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这好月亮,自然不要灯火。”
于是妙常和潘必正分别坐下。
潘必正道:“这琴声有一点儿思念之意,对吗?小生不懂琴声,说错了不要见怪。”
妙常正坐了低拂衣襟,听了潘必正的话,又想驳斥他,然而他说了,说错了不要见怪,便笑道:“想家是出家人所没有的。思念之意,相公你说错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啊!仙姑是几时出家的?”
妙常道:“三年零几个月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才三年零几个月。令亲自然是书香人家,昆仲有几位哩?”
妙常道:“小尼是潭州人。先父曾拜开封府丞,因此久居客边。不幸先父早年丧命,因此小尼并无兄弟姊妹。幼年曾读诗书,然也没有用处。去年金兵南下,举家逃难。我母又被金兵冲散,只余一个人南奔,尚蒙张家娘子收留我住下。后来打听此庵,尚堪长住,就投奔此庵,带发修行了。哎!提起此事,真叫人难过啊!”
她说话脸上带一分凄惨的样子,月下尚不能仔细看清,只管把手绢掏出,擦抹脸上。
潘必正道:“失敬了,令尊做过府尹,原来是宦门之后。”
妙常道:“出家人不想家了,不谈此事也罢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,不谈也罢。刚才在后院月白桂花之下,听琴声甚佳。仙姑,还可以再弹一曲吗?”
妙常看看院中无人,便道:“我吗,不弹也罢。相公定是此中妙手,何不奏弹一曲。”
潘必正道:“虽然略知一二,那要和仙姑比起来,真是班门弄斧。”
妙常听了此话,越发知道他会弹,便道:“你看,现在圆月当头,好景难再,岂可不弹,以寄胸中的情意吗?”
潘必正道:“只恐仙姑见笑。”
妙常道:“一定要相公弹上一曲。”
潘必正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献丑了。”
妙常于是走开,闪在芭蕉底下。潘必正整整衣服,走了过来,坐在蒲团上,伸出两手,拂理了丝弦,就把琴弹起来。
那琴打得叮当有声,凡会弹七弦琴的人,听得出来所弹者何曲。那曲子是:“惨朝雉兮清霜,惨孤飞兮无双,念寡阴兮少阳,怨鳏居兮彷徨。”
潘必正把琴曲弹完,两手轻轻在琴上一按,笑道:“献丑了,献丑了。”
妙常道:“相公精妙,果然是弹得好。但这是《雉朝飞》。相公为什么弹这样曲子?”
潘必正道:“实在是无妻啊!”
妙常道:“哦!相公未曾娶妻。”
潘必正道:“正是如此啊!”
妙常道:“这也与我无关。”
潘必正见妙常立在月亮底下,抬着头,遥望月亮,好久也没有作声,便道:“仙姑,你望些什么啊!”
妙常道:“我在此看月亮啊!”
潘必正道:“今天月亮很圆啦,有些感动吗?”
妙常道:“啊!没有。”
潘必正道:“那么,请仙姑奏上一曲,当洗耳恭听。”
妙常道:“心里烦得很,不弹也罢。”
潘必正道:“一定要奏一曲,以听仙姑妙奏。”说着,他已走出桌子里面。
妙常道:“好吧,你可别取笑我啊!”于是走拢她原来位子,就弹起来。
那曲子是:“烟淡淡兮轻云,香霭霭兮桂阴,叹长宵兮孤冷,抱玉兔兮自温。”
她一面弹琴,一面低声轻唱,唱完了,低声道:“献丑了。”手按七弦琴,望望潘必正。
潘必正站在月亮地里,就道:“妙极妙极。这正是仙姑所弹《广寒游》是也。只是这长宵太冷,抱着玉兔寻着温暖,实在太寂寞了。”
妙常一想,这未免太露骨了,就把袖子一拂,生了气的样子,板着脸道:“明天等师父回来,我要问她一问。”
潘必正道:“仙姑,为什么要问住持,我的言语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啊!”
妙常道:“什么是太寂寞了。我们吃斋念佛的人,讲的是清静无为,你难道不知道吗?”
潘必正想道,这是从何说起。难道这长宵孤眠,抱兔自温,这不是你琴曲里弹出来的吗?但是总以不得罪为是,便道:“是是,小生年少,言语颠倒,伏乞海涵。”
妙常道:“今日师父不在庵中,便宜了你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是,今天初犯,以后不敢这样轻狂。”
妙常站起身来,对潘必正看了一看。见他在月亮之下,脚都没有安放之处,两手扯扯衣襟,又整整头巾。妙常背过脸去,露齿一笑,但是掉过脸来,依然正正端端,便道:“潘相公,下次说话要慎重呀!”
潘必正一想,还有下次哩,站着发呆一阵。这是月儿微微斜照,人影倒地,两人没有言语。这似乎万籁俱寂,不可久站,久站更惹嫌疑了,便道:“夜色太深,小生告别。”
妙常道:“不送了!”
潘必正起身一揖,在月光地里,闲走了两步。
妙常道:“潘相公。”那声音非常地细小。
潘必正道:“小生在。”
妙常在月亮下面,将手一指道:“花荫深处,苔长泥滑,要好生地行走噱!”
潘必正道:“是。借灯一行,可以吗?”
妙常也不答话,急速回到房里,卜隆一声,关上了房门。潘必正痴痴站了一会儿,房里没有一点儿声音,心想道,今晚上她是不出来的了。看她的姿态,好像生气,末了这一变,又好像不生气。她最后说着,花荫深处,苔长泥滑,你好生地行走噱,简直是一番好意啊!
这月儿微微地斜照,人影倒地,身上有点儿凉意,他自己想着:“回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