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必正接着那柳枝,犹带有两个圈圈,心想,这是什么意思呀?在这柳树枝要交出来的时候,她尽管搓挪,把柳树枝叶子都搓挪完了,然后编成两个小圈儿,这里面似乎有点儿深意。看这两个圈圈,不分明是一对儿吗?可是人家是佛门子弟,又是初交,这哪谈得上什么深意?这分明是她无心出之,口里谈话,手里摘上这枝柳树只当好耍。所以她口里交代不出理由的时候,手里只是搓挪,把柳树叶子都搓挪光了。
这样想一想,颇是有理,拿着那小柳树枝,只管打着圈儿。好久的时候,一看这柳树枝,两个圈儿,这里又似乎不能毫无意思。若没有什么意思,丢了也没有什么,为什么定要交给我呢?是的,我当留着,看看后来有什么效验啊!
这样一小枝柳树,妙常是随便一扔,什么意思都没有。可是潘必正犹如得了一件宝贝,拿着手上只是猜,后来决定拿回屋子去,把一个小瓷瓶灌上点儿水,把这支小柳树供养在里面,还放在睡觉房里小桌上。
自己想着,管他呢,就这样供养着,纵然是她没有什么意思,但是我在她手上取过来的,就当有意思。你看,这两个小圈并排放着,多么好呢。
潘必正供养了小柳树枝以后,意思要等妙常前来,对着小柳枝,看她怎说。可是等了两天,妙常影子都不见。
这日上午,潘必正又在原地方看鱼。但心里多了一层动作,常常听得说“相公观鱼,知鱼乐乎?”但是抬头一看,并没有人。心里也是好笑,心头上常是妙常这个影子,依然存在哇。
正这样想着,只见隔着塘那边的柳树枝,有两个人影子悠悠一晃,立刻定睛细看,是两位尼姑。前面那位尼姑,剃了头发。后面那位尼姑,梳了一个圆髻,心想,这不是妙常是谁?本想叫一声,转觉不妥,便起身沿了塘沿,顺了路抄她的前面。
但是走近了一瞧,并不是妙常。前面那个尼姑是道全,后面那个尼姑三十多岁,一人抱了一个北瓜,往庵里走。
潘必正赶了前来,不好不理,拱手道:“二位师父,抱了北瓜向哪里去?”
道全道:“向庵里去呀。我们住持,今天晚上,要做北瓜油饼给我们吃呢,所以进园来摘两个瓜。”
潘必正道:“北瓜饼倒是好吃。”说时,看那位带发修行的尼姑,穿件黄色葛布长衫,胖胖身体,忠厚之相。
道全道:“我来介绍介绍。这是潘相公。这是我们伙伴,道号道宁。”
潘必正、道宁都见过礼。
道全道:“相公赶上前来,有什么话说吗?”
潘必正道:“没有话说。”
道全见他一双眼睛,曾向道宁身上一扫,知道他是找妙常的,远看道宁有点儿相像,所以找错了,便道:“我这位师妹来庵还不到一年呢,所以有些事还不接头。但是传话一层,比我好些,譬如有什么文字上的意见,要找妙常,找她就没有错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!我也没有意见找她。”
道全道:“你若有什么意见要找她的话,早上比较合宜点儿,因为观音堂上早课,总是她呢。”
潘必正道:“好,多谢指教。”
道全和道宁道:“师父还等着我们呢。”
两个人和潘必正施礼,告辞而别。
潘必正一个人在塘沿上,心想道全这个尼姑,怎么今朝如此好意,我又不曾有一点儿好处给她呀。慢慢瞧,不忙啊。他这样想着,一人走回绿荫深处。
但是过了一天,又过一天,也未发生别的事故。而妙常这个人,虽然碰见几回,一闪就过去,并未交谈。默念道全的话,可以试试吧?反正放规矩点儿,就是姑母遇见也不要紧啊。因之这日清早,便上观音堂去。
这日子正是八月十五,早是桂子飘香,整个菩萨庵里,就像在香海里一样。潘必正拿了一册唐诗,走到第二重院里,在桂树丛中,挑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,自己便念起诗来。那桂花第一批刚刚开足,小小的南风吹来,满身都是香味。
这日早课完毕,妙常正离开观音堂,刚踏出堂门,便见潘必正恰好在念诗。他坐的那块石头,正是上坡的一块。
妙常道:“相公好用功啊,这样一早,便在念书啊。”
潘必正连忙站起来,将书卷着拿了,因道:“哪有仙姑这样早,这时已做完了早裸了。而且我念的不是重要书,是一本唐诗,好玩而已。”
妙常道:“在桂花底下看书,这是取个好彩头。明年要蟾宫折桂吧。”
潘必正道:“仙姑肚子典故很多,开口便是典。我正为了志同道合的人太少,以后还望仙姑指点一二。”
妙常道:“这也算不得典,赴考的人都知道得烂熟。至于相公要找志同道合的谈上一谈,我们是世外之人,全是外行。何况我们又属女子,更是外行之外行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。刚才仙姑念的什么经?”
妙常道:“是《妙法莲华经》。相公如果要看,回头我即送往与相公一观。”
潘必正道:“好极了。最好是仙姑……”
潘必正一想,最好是仙姑送来,这话有些不妥,改口道:“仙姑用过送来,免得耽误了仙姑正课。”
妙常微微一笑。她这一笑,潘必正如吃了糖果,还要有味。可是她不再说话,只望了桂花出神。潘必正一伸手,就折了一小枝儿桂花。但折了这桂花,手上拿着呢,太少了,插瓶子不够,就放在手上玩耍吧?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。因是折了这枝花,没个做道理处。
妙常道:“相公折这枝花,莫非送给我戴的?”
潘必正虽有这种意思,不敢开口,妙常一问,喜得不可言状,上举了桂花道:“桂花是仙种,仙姑戴了,正是……不,那天看到仙姑戴了一枝,大概喜欢这花,故而折上一枝。若不厌粗手,替仙姑戴上。”
妙常退后一步,笑道:“不敢当,请交给我吧,我自己会戴上的。”说着,伸出她一双手来。潘必正兢兢业业,两个指头钳了枝头,放在她掌中。妙常就在当面,塞插在蓬发之下。
潘必正看她的样子,还很自然,便点头道:“这花戴得很自然啊!”
妙常笑道:“这唐诗可能借来一观?”不提戴花的事。
潘必正道:“可以可以。回房去整理一番,我亲自送去。”
妙常道:“不必,就是相公所念的,借来看看就行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好,请仙姑取去。”
妙常道:“相公正在赏玩的时候,小尼借来,有误相公的赏玩吧?”
潘必正道:“不妨事,不妨事,这唐诗也都念熟了。”说着,就把书捧起来,吹了一吹灰,恭恭敬敬,两手合拿,以待妙常去取。
妙常近前一步,伸手接过了书,向潘必正道:“此书看完之后,向相公挑取另外一本,相公不嫌麻烦吗?”
潘必正道:“不嫌不嫌,而且很高兴哩!”
妙常将这本书拿在手上,从容地翻了两页,可没有作声。潘必正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,斜站了一步,只看妙常翻书,也不作声。
忽然外面有人叫道:“妙常,师父叫你哩。”
二人看时,原来是道全。
妙常道:“师父叫我吗?”
道全见她手上拿着一本书,潘必正在面前站着呢,便低声道:“师父叫你,可不知道什么事。你在这里看书,这是好事情,师父若要问我……”
妙常道:“你说什么呢?”
道全看了一看潘必正,便笑道:“我说你做完早课,正在打算回房去呢。”
妙常道:“借书看,本来不算坏事。不过潘相公怕吵闹,你不说也好。相公,我们走了啊!”说着话就走出观音堂来,和道全离开后殿。但走到院角的时候,还回头一望。
潘必正呆站了一阵,自言自语道:“她虽是吃斋念经,似乎还没有拒绝凡人的酬酢。看她接花接书的时候,那种半前不前的样子,多少有点儿意思吧?尼姑戴花,虽然不是犯戒,然而我折的花,她就要戴,能说这里面没有情意吗?迟一两天,问问她的出身如何,看她肯讲不肯讲。轻轻年纪,就出了家,其中怕有曲折吧?”
他一个人想着,一个人答复,自己走回到绿荫深处,犹自想着这回事。
太阳当顶,午饭刚毕,忽然道全来了,见了潘必正道:“妙常师妹,备有清茶相候。地点就是草塘靠里,独板桥头。那里无人声吵闹。相公一定要去啊!”
潘必正听说,连道:“我去我去。”
道全也没有多说,一人先走。潘必正整理衣服,便向独板桥而去。只见炉子茶壶放在瓜棚底下。就柳树荫下,铺了毡席。一把泥金壶、两个泥金杯子,都放在席上。另外四个碟子,两碟月饼、一碟花生米、一碟松仁。
妙常手攀丁香树梢,静立等候。
潘必正施礼道:“仙姑费心了。”
妙常回礼道:“这是住持吩咐小尼预备的,费心二字,我不敢受啊。住持现在知客室会客,叫我代陪。”
潘必正道:“代陪二字,不敢当。当此荷花未谢,桂子生香,坐在这柳荫底下,清风徐来,人生快谈,亦是一乐。”
妙常把茶斟了,放在席子旁边,然后和潘必正分左右坐下,淡笑道:“住持这屋子里,正有两扇窗户,对着这里,快谈也要有分寸啊!”
潘必正这才想起来了,姑母房间里,果然对着草塘,开了两扇窗户,便道:“是,要有分寸的。这茶想必是很好啊!”说着,端起杯子来一瞧,只见水带绿色,浮起轻烟,清香扑鼻,便轻轻地喝了两口,果然微苦中带些甜味,因道:“果然是好,水是何水,茶是何茶?”
妙常道:“水是这里进去十五里路碧珠泉,茶是洞庭出品,叫碧螺春。请用些茶点。”
潘必正道是,手拿着茶点,慢慢地吃,因道:“是的呀!喝这样的茶,一定要用松仁才配得上。”
妙常知道这话里有话,端着茶杯,只是喝茶。
潘必正喝着茶,茶完了,妙常又给他斟上。
潘必正道:“仙姑,这茶味很好,平常口渴,烦闷,也常常想到这好茶啊。或者是夜寒不寐,日长如年,也常想到茶吗?遇一二故人,四五知己,也常想到茶吗?红帘低垂……”
妙常将茶杯一举道:“饮茶吧。这已过了分寸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哦!过了分寸了。那么,就是这一些,仙姑想不想喝茶呢?”
妙常放下茶杯道:“当然想的。”
潘必正也喝了一口茶,把空杯子拿在手里,因道:“酒醉饭饱,或者是笔脱腕酸,这当然会想到茶。就是工力疲劳,汗出如浆,当然会想到茶。或者夜话上平,哦,不好,又已言过分寸了。”
妙常提了水,分别在壶里杯子里,都添了水。然后把水壶提着到树影下炉子上去。自己然后坐过来,笑道:“相公所谈的,虽然都是喝茶,可是汗出如浆,有茶拿来就喝,不是我们所谈的品茶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的,不是品茶。但是渴了思饮,人都是一样呀!假使汗出如浆的人,把品茶的好茶,送给他喝,他有个不喝的吗?”
妙常只是喝茶,对潘必正望望,没有说话。潘必正也不好提,只是吃些茶点。
妙常抬起头看了一看,便道:“住持在那边叫我,我要失陪了。这里东西,自有人来收,潘相公尽管自便。”
潘必正回头一看,果然朝这里窗户,有个人影子在里面招手,只好向妙常施礼告退。但在半路上看见妙常一人往前面走,好像听到说“渴者甘饮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