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必正一人丢在楼上,心想,何必忙着下去,应当多看看。现在姑母答应这所好房子给我,没有事的时候,还可以常来呢。因之在楼上三面望了一望,不觉又看到那堵墙方面。觉得那些零碎纸头贴了满墙,虽然也有好的诗句,究竟不大多。其中有白纸一张,笔墨飞舞,写了一副对联,对联说:“听来春树诗,大江东去;唱罢秋声赋,北雁南飞。”下面题句:“此次南来,觉江山犹是,而人事已非。登楼一望,百感交集。失群孤雁,无此惨痛也。”下面还有两行字,却把墨涂了。
潘必正看了一遍,又看了一遍,心里想道:“这是什么人题的。看这个字迹,好一笔卫夫人体,这莫非是个女子的?”想了一想,没有头绪。
正在这时候,长空里忽有嘹亮的雁声,由头上飞过。赶忙走到窗户边一看,只见水天相见之处,正是来了一群雁,排了一个大人字,在头上飞过。
潘必正想道:“这不是很好的一点诗料吗?为什么把名字涂了呢?”因看雁到了窗户边下,不免对长江又看了一看。
只见扬子江岸,这一排全是柳树,有的三五株树一处,有的十几株树一处,现在虽然入秋,那树还是碧绿的。那树十几株微弯着向里,又是一个缺口,似乎也是个小码头。你看柳树湾旁边,正开了一只小船,缓缓地向江下游驶去。潘必正心想,这个庵的所在,倒是出门便当,庵门上下,全有码头可上啊。
再掉到向西的窗户一望,也是杨柳栽了成排,不过树的空当,露出无数段的长堤,渐渐向远,一直到看不见。靠里略微露出远山的影子,颜色青青,和那些野田里的稻茎,显出老绿色,也是越远越淡,以至于无。
再掉一个窗户,面就向东。除了西方所看到的外,便是一个渔村,有几十户人家围着长堤,也有些别的树木。不过对于这水云庵,那里这些居户,似乎没有往来,因为都是打鱼人,这庵里是吃素啊!但是对住持,应该识得。因为相隔五六里,又是紧邻,住持在这里住得很久,住得很有些日子哇。
住持这个庵,可以说四周全是水村生活,在繁华市场里住久了,来这里换换自己尘境,也很好的。
自己看看这园子,倒完全是个读书之处。自己相当满意,就打算下楼。忽然有一阵斜风经过,那些树枝都歪倒一边。看看长江的水,略微起了浪花,白的浪头,一个跟着一个,约莫相隔三四尺路,连绵不尽。那树当然有一种沙沙之声,配起江浪声汩汩,这自然有些远思。尤其是念书的人,远思更是厉害。
这又想起这副对联:“听来春树诗,大江东去。”心里想何必要春天,就是任何一天,听到树声,引起江浪声,都让人想起悠悠不尽之思啊!
这副对联,相当不错,题句主儿把名字涂了,这里总有一点儿意思,等到庵里混熟了,我得问问。于是又看了一看,本来嘛,宋朝迁都南下,金兵占了开封,实在是人事已非,这个句子,题得没有错呀!
自己想想,对楼外景致看看,心想这样的江景,何等开阔,洗洗眼吧,不想这些了。
他正要再扶窗户,却是楼底下屋子里,有那揩抹桌椅的声音。这便下楼来看看。
下来进屋一看,只见道全打扫屋子,刚刚扫完。潘必正连忙作揖道:“有劳了。”
道全把手里拿着的扫帚簸箕归理到一边,笑道:“这是应当的哇,房屋不打扫干净,叫你怎么住呢。”说着话,她已退到大门边,用手扶着圆桌子。
潘必正道:“请问,这楼上有好些人题诗,这些人都是有名的人吗?”
道全道:“大概是吧。这个要问住持或者妙常,她可以答复出来。再说那诗句后面,总有他们的姓名,有名没有名,总也看得出来吧?”
潘必正道:“奇怪!我刚才在楼上看到一副对联,写了张白纸。照我看,对联和字都还不错,后面的题句,却把墨涂了,分明是不愿把名字告诉人。”
道全道:“这个我知道,是妙常题的。后来师父说,出家人不要说北雁南飞的这些话,对联随他,可是题对的名字,就把墨来涂了。”
潘必正两手一拍,点头道:“我猜就是一个女的哩。不过看她的字句,对时局有些不满吧?”
道全道:“这个……不大明白。”
潘必正道:“是,朋友的身世,不一定明白。”说这话时,看道全四十多岁年纪,穿着灰色尼衣,黑色圆帽,是位落了发的尼姑,因道:“师姑,你已经是落发了,不落发的还有多少。”
道全道:“不落发的还有两个,妙常就是一个。”
潘必正道:“打扫房子,这些琐事,还要师姑做,鄙人心里不安!”
道全听了这话,十分高兴,便道:“这没有什么。这庵里有规矩的,认得字的,做识字的事情,不认识字的,做那不识字的事情。我吃亏就不认识字。”
潘必正道:“不识字,往往得成正果呀!”
道全越发欢喜,在外面屋子站着,把身边的圆桌,将手指敲敲桌沿道:“你太夸奖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现在没有什么事,师姑请便。回头想起了什么事,一定请教。”
道全笑道:“你太客气了,有事就找我吧。”
潘必正点头,然后道全含笑而去。
潘必正等道全去后,出了屋子四周一望。见这幢屋子正坐北朝南,比起朝北朝西的屋子,还是清凉。姑母留我在这里念书,是太好了,度过冬天,再做打算吧。
慢慢地想心事,慢慢地走。忽然走到野塘边,看那水中的莲花,仅仅还剩一两朵,其余都成了莲蓬,或者成了光秆。那荷叶也大半都枯萎了,远望见绿丛丛的荷叶中,有的变了黄色与黑色。手攀了一株大杨柳浮枝,尽管沉吟不语。
忽听到水里有东西泼剌一声响。立刻向对过望去,只见一个人身穿绿色衣服,慢慢踱过长可一丈有余的板桥。那人手捧两片荷叶、两朵莲花,姿态十分潇洒。
那人上身披有头发,当然是尼姑。在这种清静地方,姿态还十分自然,这是谁呢?应该是妙常吧。
潘必正心里想着,情不自禁地就走上去要看一看。可是那个人在塘那边,自己在塘这边,等着潘必正跑到塘那边,人影全不见了。
潘必正想着,这庵里的地方,都是很清净的。这个人抛去了红尘,向这种地方来,可以说他的五官四肢,都完全是无为的。什么是无为,可以说五官四肢,都完全是不知不觉了。哎!
这时,进安进来了,给相公泡了一壶茶,还带上两个茶杯,含着笑容过来。
潘必正道:“姑奶奶叫你泡着茶来了?”
进安道:“是的。姑奶奶还亲自到厨房里去,指点厨房做菜我们吃呢。”
潘必正道:“你听到姑奶奶做什么菜?”
进安道:“无非是面筋、豆腐等类。这常年吃素,你,你吃不惯吧?”说着,看一看相公的颜色。
潘必正道:“不要胡说。我们在家里,不也就是常吃这些个菜吗?要说吃得惯,知道吗?”
进安只好说是,于是跟着走进了绿荫深处。一看这屋子倒是相当排场,便斟了一杯茶给相公喝。
潘必正端了一杯茶,斜坐在椅子上,只管出神。那端茶杯的手靠着椅靠。
进安道:“相公,你想什么呀?”
潘必正道:“你看,临安考试,没有终场,就害了这场病,多么扫兴,幸而姑母很好,留我在这里温习功课。要不然,又回家去,那是多么惭愧啊!”
进安道:“那就好生温课,等候下科吧!只是这庵里没有玩的地方,有点儿难受。”
潘必正道:“这话不作兴说。我有地方念书,还十分地清净,还讲究玩做什么?以后,千万不可乱说。”
进安说是。
潘必正又靠住椅子出神,自言自语地道:“不过地方实在太寂寞了,有二三良友,朝夕一碰头,温习功课,也有劲点儿。现在只有自己做老师,自己做学生了。”
进安不敢接话,不作声,走到一边去。
潘必正拿了一本书,坐在湘妃榻上看。但看了两行,就想到楼上观看风景,又想到那白纸上题的对联。心想,题这样句子,都要涂掉名字,姑母管人是管得太紧一点儿了。
潘必正想久了,把书抛在湘妃榻上,把双脚一顿道:“等有机会,我一定要问她个所以然,这联句很好,不用还罢了,为什么还把名字都涂了啊?”
因之又过一日,已吃过午饭,天气还热得很,就取了一把团扇,走到柳荫下去乘凉。这里有一块草皮,自己就坐了下去。下面就是草塘,看到有三四寸长的小鱼,约莫二三十条,围了一根蓬茎,在水里吃浮面撒落的苋菜。
这很有意思,拿了团扇,随手招了两招,只管尽看了下去,塘上有什么响动,都不知道。
忽然有人道:“相公观鱼,知鱼乐乎?”
抬头一看,却是妙常。她也反背了两手,看着自己,连忙站了起来,拱手道:“仙姑,也出来散散步?”
妙常道:“这个!到园中有点儿事。鱼很有趣吧。”
潘必正道:“的确有趣。这里的鱼,没有人钓或网打,得了食,大家抢着吃,她们的乐就在这里。”
妙常把手摘取一小支柳条,笑道:“这倒很知鱼乐。”
潘必正道:“我倒想起了一件事。昨天我上楼玩耍,看到一副对联,作得很好,可惜把下款涂了。下楼问起道全师傅,知道是仙姑作的。请问仙姑,为什么把下款涂了?”
妙常道:“哦!这副对联,相公也看见过的?至于涂了名字,道全没有同你说起什么原因吗?”
潘必正道:“她倒是说起过原因的,说是住持说你们不要说这样的话,我想……”
妙常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
潘必正道:“鄙人刚才看鱼,仙姑说我已知鱼之乐,现在金兵南下,人民也就逃难南奔,你那个雁,是指人说的,那也说,何妨呢,人就不应该知道雁的辛苦吗?”
妙常道:“那是当然可以的。不过……哪天有工夫,我再同你细说吧。”
但她虽然这样说了,可是她手上拿的柳枝,搓挪得粉碎,手上只剩光杆子了。
潘必正便想,好,就此为止,便道:“好的,改天再为细谈啊!”
妙常把一小支柳树,长枝编小枝,绕成两个小圈,犹未丢掉,用手拿着向外一推,就顺手给了潘必正。潘必正也就很客气地伸出右手去接着。妙常原是一心在想心事,没想到会交给人家一截树条,现在交出去了,一看,自己怎么交这样的东西给人哩,又不好取回,只好说:“再谈吧。”就很快地走开了。